“射礼”结束后,受徳王当即启程返商,只留小部戍马继续驻守有苏。

    未行多久,苏己与受徳王所乘的车驾缓缓停下,受德王掀起车帘道:“我们到了。”

    苏己不解,到了?算算时辰,他们应尚在温邑地界,这是到了哪里?

    受德王先下马车,在车驾外向苏己伸出了手,苏己看着他摊开的手掌,犹豫半晌,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受徳王握紧她的手,一把将她抱下马车,苏己这壁厢惊魂未定,方一落地就看到一旁侍立的费仲,羞得她急忙压低了脑袋。

    受徳王放下苏己,与费仲道:“事情安排得如何?”

    费仲欠身答道:“俱已停当,还请王上今夜暂歇此地。”

    “嗯,”受徳王微露笑意道,“此行你出力不少,回去给你进官如何?”

    费仲从容起身道:“光进官吗,加不加赏赐?”

    “想得倒挺美。”

    费仲“嘁”地一声,露出嫌弃之色。

    费仲与受徳王是同姓族亲,他侍奉受德王多年,深得倚重,两人又年岁相仿,关系自比旁人亲厚许多。

    受徳王摇首一笑,牵起苏己走入隐密幽林。

    苏己眼波环顾,四下不见随行的商王师与大批奴隶,受徳王轻车简从,只留一队御事护卫,还选在温邑的郊野栖身,究竟为何?

    看似普通的营帐,内里却不失华美精致,盛满油脂的树枝青铜灯火焰明晃,菱纹地毯细密柔软,两张案几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炙烤野味,受德王邀苏己入席,指着桌上的荤食道:“都是孤下午猎的,你尝尝。”

    苏己拿起象牙箸取了块鹿肉,嚼了几口,又将牙箸放下,一旁倾觞的受徳王见状,问道:“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

    苏己连忙摆首道:“王上不吃吗?”

    受徳王笑道:“你在等孤?”

    苏己点了点头。

    受徳王哈哈一笑,取箸与她相对分食。

    待宰1撤下案几,受徳王走到苏己面前,半跪于地,拿出手巾,用他惯握兵器的满是厚茧的手,温柔而耐心地将她的双手擦拭干净。

    受徳王抬起双眼,用灼热的目光看向苏己,邀请之意不言自明。

    苏己不敢触碰那温度,抽回手,微微发窘地移开视线。

    受德王无意勉强,起身淡淡道:“孤还有机务要与费仲商议,今夜就宿在他那里了。”

    次日清早,苏己正在帐中梳洗,受德王握着一把红蓝相间的燕支花进来,只是目光相触,苏己的脸就已变得通红。

    受德王是见惯风浪之人,他直接拉起苏己的手,利落地将花束放到她手里道:“孤给你采的,可还喜欢?”

    “王上……”苏己羞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手中的燕支轻颤,欲坠的朝露浮动晨光。

    “若是喜欢,孤以后再送你。”

    苏己因他缓缓靠近的身影心乱不已,只听得他于耳畔轻声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车帘重重落下,车驾四角的铜铃轻响,叮叮当当。

    约摸行了半日,苏己的耳边渐渐传来人声喧响,他们乘坐的车驾忽然停止,闭目的受徳王听到费仲于车外禀道:“王上,已能望见先行大部了,只是……”

    “说。”

    “先锋来报,王上的替身已遭射杀,有苏奴隶千人趁机叛乱,战场就在前方。”

    苏己惊惧地看向受德王,只见他睁开双眼,抓起身侧的柳叶青铜剑,沉声道:“传孤命令,先以精锐围捕奴隶首领,再行平叛之事。”

    “臣领命。”

    “王上,”苏己唤住正要起身的受徳王道,“请王上一定要平安归来。”

    受徳王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剑挑车帘而出。

    苏己觉得她好像坐在一叶扁舟上,风雨飘摇,前路未卜。

    清宵与换世立在苏己车驾旁,虽然受德王留了御事环卫苏己,但这十几名御事如何抵挡得住杀红了眼的叛乱奴隶?

    换世觉出清宵的不安,安抚她道:“别急,我们先观其变。”

    清宵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有苏奴隶与王师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受德王露面的那一刻到达了巅峰。目眦欲裂的奴隶们用囚禁他们的锁链作武器,朝兵卫的面上狠狠砸去!兵卫在受徳王战车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面对不断涌向他们的奴隶,军容肃整的王师都生了三分怯意。这些奴隶,都不怕死的吗?握着长戈的兵卫不知在他们身上捅了多少个血窟窿,不知搠死了多少个奴隶,他们只知道前仆后继一往无前,只知道用血肉之躯来抵抗王权。连绵无尽的奴隶,连绵无尽的勇气。没有一个奴隶不在高呼,没有一条锁链不带鲜血!

    受徳王带着微微冷笑,顾视着一位男子——他像蝼蚁一般被七八个兵卫踩在脚下,脖子上架满吹毛断发的青铜利刃,纵然一身是血,依然领着所有奴隶高声呼喊,一声盖过一声地响亮。

    受徳王不顾旁人劝阻,执意走下战车,来到那男子面前,将他高昂的头颅狠狠地踩进泥里,冷厉的声音似从天上传来:“区区贱奴也敢犯上作乱?”

    男子奋力地从受德王脚下抬起头,字字血泪道:“商王受,你尊贵,是因为你生于帝王家,我们鄙贱,是因为我们生在奴隶户!我命在我手,何以永生永世都要屈于人下!”

    “生于帝王家?”受徳王语带嘲弄道,“大邑商有仇敌三百,孤日夜枕戈待旦,所以现在才能站在你面前,明白吗?”说罢,脚下狠狠发力,将男子的整颗脑袋又重新埋进泥里。

    “不过,”受徳王话锋一转,“你那句‘我命在我手’,孤很欣赏,所以孤决定指条路给你,和你那些不知死活的同伴。”

    男子挣扎道:“什么……生路……”

    “孤不需要无用之人,证明你的价值,孤给你谈条件的机会。”

    “如何……证明?”

    “管好你的同伴,让他们老老实实地随孤回朝歌,你想要的,孤都能给你。否则,所有人,就地扑杀!”

    听到外头杀声震天,马车里的苏己攥紧衣裙,心中忐忑不已,她不知会等来什么,是载胜而归的受德王、还是要取她性命的奴隶?眼前的黑暗被乍现的光亮撕破,有人掀开了车帘。

    来人看到泫然欲泣的苏己,道:“怎么怕成这样?”

    “王上!是你、是你,你真的回来了!”苏己扑到受德王怀里,不住地抽泣。

    受德王略显错愕地拥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幼时的自己,那个因听到兄长恶意中伤而独自哭泣的自己,那是他同父同母至亲的兄长啊,他无法告诉任何人,只能在夜里舔舐着伤口。想不到多年以后,他抱着受伤的小时候,轻声劝慰道:“没事的,别哭了。”

    “王上,臣有事相禀。”费仲恭敬的声音自帘外响起。

    受德王揽着苏己道:“说罢。”

    “叛乱的奴隶聚众商议后,老实了不少,稍作整顿,王师便可重新出发。那个为首叫蜚廉的,倒是个聪明人。”

    “说来也是你缜密,想到以孤的替身先行,为孤解了这场性命之祸。”

    “是王上得天庇佑。”

    受徳王笑意未减,似喃喃自语:“也不知下一次遇险,孤可还能得佑?”

    苏己看着受德王,心底一片哀伤。原来所谓帝王,都是一群在死亡悬崖行走的人,一朝失误,便此生不复。

    昨日群情激昂抛洒热血的奴隶又变回了当初忍气吞声供人驱驰的牛马模样。

    蜚廉揣着同伴们的信任,由费仲领着到王帐面见商王。

    “王上,我们已诚心归商,叛乱之事绝不再有。”见受德王不发一言,蜚廉又道,“我们要的并不多:此去朝歌,跋涉千里,我们赤足行走实在艰难,可否请求王上给我们些麻鞋,不必全数,只希望让我们那些老幼伤患赶路好受些;还有我们平日吃的东西实在不抵饿,我们当中有好些捕猎行家,可以让我们到林中打些兽儿鸟儿,还能呈来孝敬王上和诸位长官……”

    受德王一指无声地敲着桌案,耐心听他说完,然后道:“蜚廉,还记得孤同你说过,孤需要的是有用之人。”

    蜚廉虽不甚理解受徳王的意思,但顺着点头就对了。

    受徳王淡淡道:“孤许你脱离贱籍,这路上的奴隶也全都交你处理,那么蜚廉,你打算如何回报孤?”

    一个奴隶,是绝无可能脱离奴籍的!奴隶无法做官,不得与奴籍之外的人通婚,上了战场也不受功勋,生而为奴是他们一辈子也逃脱不了的囚笼,而受德王许他解开这个枷锁,对蜚廉而言,这简直是他此生不敢想象的美梦,是从天而降的奇迹!

    蜚廉惊惶下跪,双手掩面,泣涕叩首道:“奴婢愿献上一切,奴婢愿一生侍奉王上、忠于王上!”

    蜚廉离开前,受徳王又道:“你方才说的那些,再与费仲详细谈谈,他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的。”

    受德王不知道的是,蜚廉没有离开,而是在他的帐前深跪不起,直至泪水干涸、直至黑夜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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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宰:跟随商王田猎祭飨的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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