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昌从庄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后背已然是汗津津的了,在这寒冬腊月里,他硬是被沈庭琛的目光盯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官商勾结,是官场上的大忌,但是他也好,葛员外也好,还是他的上头也罢,大家不过都是被推着走的一部分罢了,官场风气向来如此,既不是他们所能影响的,亦不是他们所能阻止的。

    但沈庭琛素有眼不着砂的名声在外,凡是他所查出的问题,无一都会如实报给大理寺,以往经他手里走一遭的官员,下场皆是一个比一个惨烈,如今,他这个官怕是也要做到头了。

    赵炳昌抬头看了眼已然迟暮的余晖,夕阳西下几时回,想他而立之年中了二甲进士,如今也为官十余载,在任期间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如今回头看看,也算是值了,就算保不住自己,好在也保住了妻儿老小,繁华渐欲迷人眼,他这一辈子,也不枉白来这世上一趟。

    “就这么放他走了?”言笙翻看着桌上的供词问道。

    沈庭琛看着门上的斑驳痕迹,沉声说道:“此事在咱们这,便到此为止了,后面的事情,会有别人来做。”

    “别人?”言笙下意识脱口而出,但她问完后便觉失言,官场上的事情,自己问了,总是有些越线。

    但沈庭琛却不以为意,他侧过头问道:“殿下想知道?”

    言笙听他这话的意思,好似若是自己想知道,这人就会告诉自己一般,“太傅可以对我说吗?”

    沈庭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随后道:“先吃饭吧,晚膳过后,臣再同殿下一一说来。”

    晚饭摆在上房正厅,餐桌上的菜式依旧都是言笙喜欢吃的,她看着面前的菜肴,心中的疑问再次升起,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的?而且还一次次地变着花样准备?

    两人依旧是安静用过晚膳,晚膳过后,日落西山,月上树梢,如今天黑的也是越来越早了,言笙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月色感慨道。

    “来,公主请坐。”沈庭琛亲手为言笙烹茶,第一盏便放到了言笙的位置面前。

    言笙转过头看着面前清澈的茶汤,缓缓吸一口气,便问道了极为青萃的茶香的味道,那其中还夹杂着沈庭琛的清冷气息,“果然君子六艺需无一不精,太傅这茶制的极好。”

    “倒是比不上殿下身边的云琴。”

    言笙双手覆上茶盏,感受着来自掌心的温热:“那是因为术业有专攻,云琴自小便学习茶道,钻营十数年,技艺自然高超,太傅的时间想来都用在做学问上,两者自是不能相较。”

    沈庭琛将她这话品了品,“术业有专攻,殿下这话说得好,看来这半年的教学,臣也不算是白白教授公主一场。”

    “啊,是”言笙面上点头,心里却在腹诽,你教的确实好,但这话倒也不是跟你学的。

    “关于殿下晚膳前问臣的那个问题,赵炳昌在桥县做县令已有十数年,这十数年里,他原本是有升迁机会的,但他依旧选择居于桥县做一个小小的县令,殿下可知为何?”

    “嗯因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觉得盘踞在这更好?”言笙试探性问道。

    “没错,”沈庭琛敛下眼眸,言笙看不到的那双墨眸里满是厌恶,“桥县虽然是个小县城,但因着距离京城不远,有不少的商贾富户选择在这里置办私宅,由此连带着这个地方的名声也大了起来,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很多商户选择在这里发展店铺。”

    “按道理说,若是商户林立,那么桥县应当从税收到百姓的生活水平,都要高上去不止一个台阶,但桥县却多年来依旧保持着未发展起来的水平线,每年上缴国库的税收也远远和实际不成正比,早先我们便注意到了这个地方。”

    “也因此,今年的布施才会放在香河村这样的地界,只有真正到这里看过,才会知道,事实比起监察司了解到了的更加腐败,这个地方,官员们官官相护,有钱的商贾富户也习惯花钱消灾,以至于这个地方的风气上梁不正下梁歪,但要知道,放眼整个大原朝,桥县和香合村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赵炳昌今日所呈上来的,不是实际案情,而是他的选择和取舍。”

    言笙适时问道:“他选择了一人揽下所有罪责?”

    沈庭琛点点头,“大概便是如此了,待到回京后,这里的后续会由韩王殿下接手,届时会有专门的官员前来查访,尽管这儿只是个小县城,但其背后所牵连的,是更广的利益关系,因此就算是将这里彻查清楚,也未必能肃清京郊周围县城的官场风气,最后所求,不过是希望借着桥县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罢了。”

    言笙还是第一次听沈庭琛对她剖析官场之事,但听沈庭琛和她细细道来这些,她倒是下意识联想到,自己自打复学以来,每日上课所学知识当中,沈庭琛都会有意无意地带上一些与此相关的讲解,因此听闻沈庭琛的话后,言笙下意识联想到了,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提前部署的。

    “也就是说,不止太傅是四皇兄的臂膀,八兄亦是如此,对吗?”

    沈庭琛摇摇头,“若说及臂膀,齐王殿下的臂膀从来都是韩王殿下和燕王殿下,臣与二位殿下无法相较。”

    他这话让言笙不由心下一凛,一种奇异的感觉由心底升起,沈庭琛这样直白地告诉自己,他的定位与韩王和燕王不同,便是明摆着告诉她,在外人看来,齐王的阵营里,沈庭琛永远不会站到明面上去。

    这样如同官场政治分营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机密了,可沈庭琛就这样明了地告知于她,这让言笙突然觉得有些不安,沾染上政治争斗于她而言,并不是好事。

    她无心插手这些政治斗争,多知道几分便多涉险几分,她有些后悔问沈庭琛这些事了。

    “那,这件事结束后,朱来娣会被怎样安置?”言笙硬是将话题拐了个弯。

    沈庭琛在她开口时,便察觉到了言笙的敏锐,但依旧还是配合答道:“公主既有心帮扶她一把,她应当会被抽出来,还是,公主对她可是有别的打算?”

    “我想明日亲口问问她,看看她是否有明确的去处,嫁人也好,或是自立门户也罢,我想着,既然伸手帮她一回,便帮到底吧,不然我回京后也不会放心。”

    “好,”沈庭琛点头,“那明日一早,臣便带公主去香合村。”

    翌日,香合村。

    这是言笙和沈庭琛第二次踏入香合村了,同昨日的一团乱场景不同,今日的百姓们看到他们过来,纷纷礼让回避,言笙见了只觉可笑,教化百姓的从来不是礼节教条,而是欺善怕恶的本质。

    一行人还未抵达朱家,便听得前面一阵嘈杂,言笙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待到门口才发现,竟是一群人正拉扯着朱来娣,而朱来娣则是抱着家门口那看上去极不牢固的门框撒手不放。

    “你个死丫崽子,还不松手!都是你害得你爹进了大牢,我是不可能再养活你这个白眼狼,赶紧给我上车!”朱王氏一边拽着朱来娣往马车上拖,一边撕扯着朱来娣的衣裳,使得朱来娣不得不腾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衣服。

    “娘,娘我求你了,我在家里干什么都行,您别让我跟他走,我错了,我这辈子在家伺候你和庆有。”朱来娣一边哭喊着求饶,一边死死攥着自己胸前的衣裳。

    “啪”清脆的巴掌声打在朱来娣的脸上,“老娘用你伺候?你伺候我才死的更快呢!快点给我上车!”朱王氏压根不吃朱来娣这一套,她使了个眼神,马车前的小厮连忙上前帮忙拖拽朱来娣,一群人在朱家门口闹得一团乱遭。

    原本朱家门口为了一群看热闹的群众,也不知是谁眼尖看到言笙沈庭琛一行人来了,便立刻高声喊了一句:“昨日那个官老爷又来了!”

    众人听得这话立刻如鸟兽哄散般纷纷避让,给言笙和沈庭琛让出了一条道来。

    朱王氏和朱来娣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句话,面上都是一僵,待到言笙走到他们面前,众人已是打从心眼里的恐惧,不自觉便跪了下来,“参见大人、小姐。”

    “朱王氏,”言笙冷冷开口道,“你是想跟着朱志强一起进去吃牢饭吗?”

    “没有没有!”朱王氏立刻摆手摇头,“这,这这是南边来的吕掌柜,他他愿意娶来娣做正房娘子的,我没有卖她,她她是去做正妻的。”

    那马车里坐着的吕掌柜狠狠啐了一口,这外面之人一听便知不是好惹的排场,他暗恨这老妇非要将自己牵扯进来,但既然被点了名,他便不能装作不在马车里的假象了,只得硬着头皮下了马车,“见过这位大人、小姐。”

    随后连忙为自己辩解道:“这,这位朱娘子说她家女儿待嫁闺中,恰逢我走这一趟想要娶个续弦夫人,得知朱家有女正好与我相配,便想着前来相看相看,得知朱姑娘不愿意,在下原本是要走的,都是这朱娘子拦着不肯让我走,二位既来了,便求二位为在下做个见证,朱姑娘既不愿嫁,在下也不勉强,这就告辞了。”

    言笙冷眼看着那商人忙不迭遁走的模样,倒也不曾阻拦,明哲保身是商人本性,况且人既然没被带走,言笙便也不想太过为难于他。

    那吕掌柜见言笙和沈庭琛都没有出声,便默认了这二人愿意放自己一马,于是连忙拱手告辞,上了马车后那小厮将马鞭高高扬起,马车在众人视线里扬长而去。

    待到那二人离开后,众人都将目光又聚集到了朱王氏母女身上,这会的重头戏该轮到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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