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做奇怪的梦,不知道是我忘记了什么,还是……”卡珊卓茫然收声,摇摇头,“也许是我想太多了。”
狄俄尼索斯没说什么。她扯了一下嘴角:“你不问我为什么会从达芙妮变成特洛伊的卡珊卓。”
“如果你想要告诉我原委,不需要我刨根问底,”狄俄尼索斯弯唇,揶揄似地反问,“我想错了吗?”
“可我有很多想问的事。”
他就像是没察觉她的那点过意不去,淡然应道:“什么?”
“你是否知晓三位女神争夺金苹果的事?”
狄俄尼索斯表露出些微讶色:“我不在场,但我事后听说过详情。但你确定你想知道?”
卡珊卓眯了眯眼睛。听上去这事比帕里斯所说得更复杂、更危险。然而事关特洛伊的存亡,情报自然是越多越好。
“如果告诉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想知道。”
“不至于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只是故事可能会有些长,”狄俄尼索斯左右看了看,坐到了窗下的桌子上,“在忒提斯与佩琉斯的婚礼上,唯有纷争女神厄里斯未受邀请,于是她将一个金苹果扔进众神所在的露台门后。”
卡珊卓眸光一闪。
那应当是她将阿波罗引到旧宫、随后与他对峙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结出金色果实的苹果树原本是盖亚赠予赫拉的新婚礼物,理应在圣园由仙女们看护。天后发觉所有物遭窃,自然大怒。她怒斥门外的盗贼,然而厄里斯不为所动,反而声称这苹果是给最值得尊崇的那位女神的礼物。”
说到这里,狄俄尼索斯难以掩饰嘲讽和快意。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他显然还是没有忘记天后对母亲塞墨勒的所作所为:“赫拉身为婚姻的守护神,决定婚礼上不应有纷争的一席之地。于是厄里斯干脆将纷争的火焰烧到天后身上。”
“阿芙洛狄忒随心所欲,立刻就要去拿那个金苹果,令众神意外的是,向来稳重冷静的雅典娜竟然也向金苹果伸出手。这下彻底乱套了,这种情况下自然应当由父神作出裁决,”他弯唇,眸中有冷冽的波光一闪而逝,“赫拉是他报复心深重的妻子;他吞下女神墨提斯才抑制住雅典娜本应拥有的力量,长女素来令他忌惮;而得罪阿芙洛狄忒,他恐怕此后永远会失去在爱恋游戏中的乐趣,甚至会被以前的情人们报复,所以父神犹豫了,没能立刻做出决断。”
“但父神没想到,金苹果意外引发的纷争是某个大胆计划中的一环。没过多久,天后就协同波塞冬,先由赫拉诱惑他、再让昏睡之神负责令万神之王陷入沉睡,用天后的锁链将他捆绑,”狄俄尼索斯稍作停顿,“你猜,还有谁加入了这场叛乱?”
卡珊卓诚实地摇头。
狄俄尼索斯笑了:“雅典娜在那时赶到,却没有用她的埃癸斯守护父神,反而挥动那能够掀起风暴的神盾,将他从云端推下深海,而等候已久的波塞冬立刻试图用海洋囚禁他、剥夺万神之王的权威。”
“雅典娜并没有因为金苹果与赫拉产生嫌隙,不……”她打了个寒颤,“争夺金苹果本就是一个圈套?”
“你看得很清楚,不是吗?”狄俄尼索斯赞许地颔首,“也许是雅典娜出谋划策,也许是赫拉自己想到该如何引来厄里斯,我猜想她们原本就打算争夺金苹果,演一场戏给父神看,迫使父神做出选择——而那注定会得罪其中一方,没有被选择的那一位就有了理由,为维护自身尊严掀起反叛。”
赫拉与雅典娜的立场看似针锋相对,又有金苹果这出好戏,很难想到她们会联手。这也意味着如果宙斯试图倚仗一方压制反叛的那一方,就必然会在关键时刻遭到背叛。
“至于阿芙洛狄忒是知情,还是真的只是想要金苹果,我不清楚,总之在那场婚礼后没多久,父神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卡珊卓喃喃:“可宙斯现在依旧是万神之王……”
“父神在海洋里得到了援助。”
“谁的?”
狄俄尼索斯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沉默半晌才说:“忒提斯。”
“不可能。”卡珊卓脱口而出。
忒提斯因为被迫与佩琉斯成婚,对于宙斯心怀怨恚,怎么可能在宙斯受困时去帮助他?!
“知晓这件事时我也十分惊讶。但事实就是如此,”狄俄尼索斯眨动眼睫,轻轻说,“即便是神明,也会改变。”
忒提斯友善温和的面容与愤怒绝望的眼泪在记忆中浮现,卡珊卓说不出话来。她并非完全无法理解忒提斯的选择:不论是赫拉还是雅典娜,奥林波斯的神明们在宙斯命令她嫁人时,都保持了沉默。在海洋女神的眼里,众神都是她不幸的帮凶。而比起帮助胜算未知的反叛者,不如换取万神之王的感激和歉疚。
至少那是切实的利益,不会让她再度失望。
“忒提斯悄然唤醒沉睡在她的海域的百臂巨人布里阿瑞俄斯,并将这力量无穷的怪物送到被困的宙斯那里。百臂巨人帮助父神撕裂锁链与水流的束缚,他从海洋中升上天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用赫拉锁住他的链条,反过来将她吊在半空。”
叙述父亲与赫拉爆发的冲突时,狄俄尼索斯的口吻颇为微妙,说不清他究竟对哪一方幸灾乐祸更多。
“雅典娜和波塞冬就轻易接受了这个结果?”
狄俄尼索斯话语中嘲弄的意味更为浓厚:“雅典娜知晓计划失败,立刻选择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父神果然也选择默许她改换立场。毕竟他需要她的支持和协助。”
“至于波塞冬,除非父神想要对海洋开战,并不能真的拿他怎么办,因此就下令让他和狄俄尼索斯弯唇:“对女神而言,还有什么比让一个凡人评判祂们的优劣更屈辱的呢?”
她哑然失语。
如果是这样……不论是得到金苹果的、还是没得到金苹果的,都不可能对帕里斯的裁决满意。尤其是赫拉和雅典娜,她们原本就计划落空,若是再被宙斯主导的闹剧羞辱,对特洛伊施展怎样的报复发泄怒火都不奇怪了。
狄俄尼索斯观察了片刻她苍白的脸色,平静地说道:“我报答你的承诺没来得及兑现,所以不论特洛伊会如何,我保证,至少你会安全无虞。我可以现在就带你走,之后再想办法为你求得仙馔密酒。”
卡珊卓闭眼,声音有些沙哑:“我需要想一想。”
狄俄尼索斯也不催促她,转而拿起桌子上的水罐,随意地晃了一下。罐子里本该是洁净的泉水,由他倾倒到浅口盏里的时候却成了深红色的酒浆。
“喝下它,我就能及时听到你的召唤,”他笑了笑,“说不定它能镇压你的噩梦,或者让你想起忘记的事。”
卡珊卓接过酒盏,却只是拿着:“我光顾着发问,还没有问你流浪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狄俄尼索斯愣了一下,仿佛从来没有谁问过他这个问题,以致于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合适的答案。他良久沉默,斟酌着措辞:“陷入疯狂时的事都像是遥远而清晰的梦。我有时会忘记自己是谁,有时又会重新记起来。我遇见了很多人,也失去了很多人。”
“对,我该告诉你,之后我会去一次冥界。出发前我会告诉你,免得你想见我时无法及时赶到。”
卡珊卓愕然。还是拉冬之女的时候,她就听说过,哪怕是神明也不能随意进出冥王哈得斯的领域。狄俄尼索斯去冥界干什么?
“我的母亲塞墨勒,和另一个人……”有什么陌生的、不那么安稳的东西在狄俄尼索斯的声音里浮现,他克制住了,只简洁道,“她们都在冥河岸边徘徊,我要把她们带回来。”
黑发的神明回首看了看高窗外的月轮,流露出一丝遗憾:“我该走了。”
卡珊卓弯了弯眼角:“下次见。”
狄俄尼索斯愣了一下,也笑了:“下次见。”
※
等狄俄尼索斯的身影消失,卡珊卓站在凄清的月光里,缓缓地将酒饮尽。
而后,她又从水罐里倒了一点出来,这次流泻而出的却是与此前别无二致的清水。随着神明离开,空气中奇异的甜香也逐渐散去,她听到外间守夜的侍女半梦半醒地翻身,便快速溜回床上。
脑子里很乱,她想了很多,关于阿波罗理应对她保持的怨恨,关于特洛伊深陷的死局,最后没能得出任何结论。困倦到了极点,她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是否是狄俄尼索斯的酒奏效,往常那些惊扰她的碎片光景没有出现。久违地,卡珊卓做了一个连贯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现代,身处洁净而陌生的房间,像是医院。她侧头看着夕阳,太阳从高楼的缝隙间下沉,落到看不到的地方,只留漫天的余晖。
病房里的灯熄灭了,夕照愈发热烈地在四壁上燃烧。不是她关的灯。
而后,落日再度升起。不,那只是背对窗口骤然出现的辉光造就的幻觉。
她看着如星辰般燃烧着光亮的身影凭空出现,降临到她面前。她惊愕得忘记要做出反应,只是呆呆看着,任由强光在眼中刺激出生理性的水汽。凭空出现的是一道面目模糊的虚影,被看不见的力量挤压着,像是这个世界要将它驱逐出去;而这影子对抗着挣扎着,生出褶皱、变得扭曲,她看着都觉得疼痛。
大概是手的部位碰上她的肩膀,不假思索地扣紧。
看上去如火焰灼热,她感受到的却只有凉意。
不可思议的是,与她相触的瞬间,无法在这个世界定型的影子获得了形体。
她首先看到的是湛蓝到妖异的眼睛,颜色如冻原冰冷,却矛盾地燃烧着。
白噪音般的嘶语响起,她一个激灵。这是她已然梦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声音。
“我诅咒你,”
变得可以听懂的声音与蓝眼睛中的光亮齐齐颤动了一下,她几乎以为他要落泪了。
而后,她听到了至今在梦中未曾出现的后半句:
“我诅咒你度过漫长而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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