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珣来到东昌府地界, 多日来,他为搜寻赵蘅玉而焦头烂额、食不下咽。
京中的事,黄河泛滥造成的积年贫困之事也容不得丝毫懈怠, 他白天夜里几乎不能合眼,只有赵蘅玉还活着的这个消息,像长明灯一般,吊着他心里的一口热气。
他一路沿着当初赵蘅玉落水的地域搜寻, 终于注意到了大柳树村。
大柳树村其实离赵蘅玉落水之地很远,但一村民夫妻的路引引起了注意, 若他们夫妻二人不出大柳树村,没有路引记载,可能无人察觉, 那妻子竟是一年前陡然冒出来的人。
多厢比对查证, 赵珣几乎可以确定,那大柳树村民王则之妻季氏,就是赵蘅玉。
得知赵蘅玉平安无恙,赵珣高悬的心终于落下了地。
府衙内,赵珣听里长禀告“季玉”和王则的事情。
里长并未被告知这位从京里来的年轻公子是谁, 但见他气势凛然, 连知县等县里的大官都站在他手边不敢说话,里长更是战战兢兢。
里长说道:“一年前,王则携妻子季氏回到了大柳树村……”
里长不知为何,说完了这句话后,感到浑身凉飕飕的,那俊秀年轻公子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 知县站在下头突然拿袖子擦了额头上的汗。
赵珣淡淡道:“继续说。”
里长心中惶恐又不明所以, 他硬着头皮继续讲:“这一年里, 夫妻恩爱,没过多久,季氏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赵珣眉心一跳,手指紧握扶手,青筋若隐若现,他就要起身,陈季之按住他的肩,低声道:“赵公子冷静,那孩子不大可能是王则的。”
赵珣怔怔,而后才反应过来,他紧握的手指倏然一松。
赵珣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里长还不知道自己差点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说道:“王则是个书生,有大才,季氏一心相夫教子,劝夫君求学,听说王则在京里有个大伯,二人投奔京中大伯家去了,这对夫妻,感情甚笃,真是难得可贵啊……”
“咳咳。”知县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狠狠瞪了里长一眼,里长忐忑闭上了嘴。
赵珣神色阴郁,在场众人皆是胆战心寒,半晌后,赵珣抬手将众人挥退。
赵珣站了起来,说道:“去大柳树村。”
众人忖度着赵珣的神色,各自紧张不已。
赵珣冷着脸迈出了门槛,心中深恨。
大柳树村王则,区区匹夫也敢觊觎他的蘅蘅,一定是王则趁人之危,是王则痴心妄想。
赵珣来到了大柳树村。
医婆孙婆婆带着他来到了王则的屋外,那是几间逼仄的茅屋,赵珣想象不出赵蘅玉一整年就待在这种地方,忍受这种折磨。
赵珣走进卧房,看见屋内留下的坏损的毛笔砚台等器物,和针线布料。
赵蘅玉和王则……
赵珣缓缓深吸一口气。
赵珣忽又看到一个木制的摇篮,他怔忪道:“这是……”
孙婆婆说道:“是王则和季氏的儿子,獬儿的摇篮。”
赵珣神色复杂,他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感慨万千:“赵獬儿。”
孙婆婆摇头:“不是,是季獬儿。”
赵珣抿了薄唇。
也罢,只要不是叫王獬儿就好。
对于赵珣的身份和来此处找赵蘅玉的目的,里长都不甚明白,更别提是孙婆婆了。
当初王则骗她,赵蘅玉是从家里私奔而来的,孙婆婆便以为,赵珣是赵蘅玉找上门来的娘家人。
孙婆婆知道王则是个好小伙子,便对这赵蘅玉的娘家人说起了王则的好话,更是提了许多夫妻恩爱的小事。
孙
婆婆说道:“王则一心读圣贤书,和村里那些只会舞枪弄棒的浪荡儿截然不同,王则对季氏那是没话说,他家里清贫,有次季氏在街上多望了一眼桂花糕,王则用攒了好久的银子去那贵得要命的铺子里买了,一路上揣在怀里……”
孙婆婆夸完了王则,又觉得在赵蘅玉娘家人面前,也要礼貌地夸夸赵蘅玉,这才像个样子,于是又说道:“季氏呢,也心疼丈夫,这桂花糕,她一心要退,走了好几里路到了镇上,铺子不给退,她心疼得直掉眼泪呢。”
赵珣心中顿时一抽一抽的疼惜。
他的蘅蘅金枝玉叶,那王则太过窝囊,怎让她沦落到一块糕点也舍不得吃。
孙婆婆继续说道:“季氏生得貌美,王则是个儒雅书生,二人是郎才女貌,我们村里的人啊,都对他们赞不绝口……”
“儒雅……书生……”赵珣忽然咬牙念着这四个字。
他抬起眸子,眸中隐约有了杀意,他吩咐叶九郎:“传令,将那王则绑了,杀。”
孙婆婆一惊,不知这年轻公子煞气这般重,明明生得好样貌,却像是个粗鲁的道上人。
孙婆婆大声喊道:“公子,不可啊,你是季氏的娘家人,也要心疼心疼她,若是王则死了,季氏该会有多么伤心。”
叶九郎抱拳向外走去,他还没走远,却又被赵珣叫住了。
赵珣神色变幻莫测,孙婆婆的话让他想到了斐苑娘曾点醒他的话。
他准备杀王则,和他从前预备杀斐文若,预备杀季家人,预备杀赵瑜如出一辙。
子之爱人,伤之而已……
赵珣缓慢握紧手指,忍得艰难:“算了,姑且饶他一命。”
赵珣在大柳树村打听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和他不太想知道的东西。
他不愿意在大柳树村听到村民对他说,赵蘅玉和王则有多么恩爱,他怕他忍不住派人将王则杀了。
他没有在大柳树村待太久,既然得知赵蘅玉北上去了京城,他也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去。
赵蘅玉对大柳树村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王则也并不知道,他在不知情下死里逃生了一回。
眼下,这对假夫妻面临着侯府叶五公子的纠缠。
那夜,叶五郎满心欢喜,穿了新衣裳,浅酌一点小酒,等着夜里能和美人翻云覆雨一番,没曾想到,那小厮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一问才知道,是叶九郎的夫人斐苑娘搅和了这一切。
叶五郎的邪火没有发出来,又憋了一肚子气,在院内指天骂地了一回。
他是侯府的嫡次子,那叶九郎不过是个庶子,凭借着新帝的宠信,竟在这侯府内爬到了他的头上,连父亲也嫡庶不分,因叶九郎这个皇帝新宠而视其他儿子做猪狗。
叶五郎心里憋着这一口气,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回场子,将那王则妻子纳入府中。
于是几日之后,他亲自来到了大柳树村。
斐苑娘听说叶五郎色心不改,竟自己去了大柳树村,她忙备了马车,同样赶了过去。
上车之前,她心中焦躁,问道:“夫君还要多久才能回京?”
丫鬟道:“奴婢听说,最少还需两三天。”
斐苑娘坐在车上有些不安。
侯府里人人都敬着她,平日里叶五郎也不敢造次,可是如今皇帝和叶九郎都离了京,天高皇帝远,侯府里如叶五郎这般的公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一个放松,就张狂了起来。
这次叶五郎亲自去,若是叶五郎懂得轻重倒好,若是叶五郎一时间头脑糊涂,强行要掳走赵蘅玉,那该如何是好。
马车悠悠,斐苑娘思虑沉沉,她只希望叶五郎不要太过任意妄为,能够顾忌一些他风头
正盛的弟弟。
叶五郎奢侈的马车停在王家大门口,王家人再度震惊了一回。
这次竟是侯府公子亲自登门,这王则媳妇是哪世修来的福气?
叶五郎眼底无人,根本不拿正眼瞧这些村夫村妇,他倨傲道:“将季氏带出来。”
屋内,豆大的灯火摇摇曳曳,仿若和人一般惊惶不安。
王则略显出格地握住了赵蘅玉的手,他紧张忐忑说道:“今日是叶五公子亲自来了,季姑娘,你从后门逃吧。”
赵蘅玉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能逃得掉?
两人正在商议之时,门已经被踹开了,叶五郎站在门口,一脸势在必得,他道:“季氏,爷看中你,是你撞了大运,别不识抬举。”
王家人都挤在后头,对叶五郎讪笑:“五公子说得是,这是王则媳妇的福气,王则媳妇,你在想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谢五公子?”
叶五郎见赵蘅玉一动不动,气上心头,他走了过来正要捉赵蘅玉的手,身后传来一道呵斥:“放开她!”
叶五郎回头一看,是斐苑娘。
叶五郎一见斐苑娘,一时有些胆怯。
但他对九弟一家人的新仇旧恨浮上心头,忽然间竟有些忘乎所以,他道:“九弟妹,你身为弟媳,竟敢插手兄长的房内之事,哪怕是圣上宠信你夫妻,这事说到圣上耳中,也是你们没理。”
斐苑娘咬牙说道:“你真是不知死活,若要提起圣上,你可知……”
斐苑娘正要说出赵蘅玉的秘密,偶尔一瞥赵蘅玉,却见她面色发白,比起叶五郎,她似乎对赵珣更加避若蛇蝎。
斐苑娘顿了一顿,抿唇不语。
叶五郎见斐苑娘气弱,以为自己占了赢,霎时间又惊又喜。
叶五郎道:“愣着做什么,将她绑到车里。”
小厮的手将要碰到赵蘅玉的身上,斐苑娘满脸焦急,叶五郎得意洋洋。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道声音响起:“放肆!大胆!放开她!”
这声音尖锐不似寻常,叶五郎拧眉回想在哪里听到过,而后他顿时浑身一僵。
他回头,仿佛看见了鬼一般:“李……李公公……”
他声音发抖,说话有些磕巴:“公公不在圣上身边伺候,怎么大老远到了这村子里来?”
赵蘅玉唇色惨白,霎时间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斐苑娘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王则和王家人只觉天旋地转,圣上身边的公公?
为何这些人物都齐齐汇聚到了这小小桑子村?
赵珣风雨兼程,终于赶到了桑子村。
来时他晓得了叶五郎的事,心中又急又怒,他听说叶五郎也在赶往桑子村的路上,吩咐了李德海等人去拦下叶五郎的马车,免得赵蘅玉见了叶五郎,听了他的污言秽语,被这纨绔污了耳朵。
他自己则是快马加鞭,径直来到桑子村王家。
可是实在不凑巧,他的马匹一路劳累,竟在半道上被石头崴了脚,赵珣狠心驱使,依旧是快不起来。
他来的时候,李德海正冲进了人群中。
赵珣站在院门外,时隔一年多,他终于见到了赵蘅玉。
活生生的赵蘅玉。
赵珣站在灯火黯淡处,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他在梦中见过“赵蘅玉”,他隔着帷幔见过“赵蘅玉”,每次他喜极之时,接下来,他总会如坠深渊。
他拨开腰上长剑的剑柄,用拇指往那薄刃处重重一按。
钻心疼痛渐渐传遍全身,眼前的赵蘅玉依旧没有消失。
赵珣深深呼吸,往前迈了一步。
然而,他望着赵蘅玉,赵蘅玉望着李德海,她白生生的小脸渐渐褪了血色。
她在害怕。
害怕见到他。
赵珣心中钝钝地生了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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