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赵蘅玉又病了,日理万机的皇帝再一次来到长春宫看她。
看完赵蘅玉,皇帝单独见了嘉贵人。
嘉贵人给皇帝行礼,皇帝体贴地抬手让她起来,说道:“嘉贵人为朕绵延子嗣,近日是辛苦了。”
嘉贵人羞涩一笑:“臣妾不辛苦,应当的。”
皇帝说:“虽你有功,可更应谨慎,切不可因身怀皇嗣,而觉有所依仗,行事偏颇。”
嘉贵人的笑容渐渐僵硬,她有些不解,但不敢多想,只顺势跪了下来:“臣妾知错。”
皇帝又一次扶起她,笑道:“你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嘉贵人是真的想不明白。
看着嘉贵人凝眉深思,皇帝道:“朕将徽宁记在你名下,是看中你谨慎不惹麻烦,你忘了朕当初怎么告诉你的?”
嘉贵人脸色发白嗫嚅道:“要护住徽宁公主,要她永远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皇帝道:“前几日,你却纵着她为你腹中的胎儿筹谋设计,你任由她晓得了你宫中被人投毒,任由她利用陈敏敏将这事嚷得阖宫皆知。她是朕最喜欢的女儿,你难道要将她养成深宫里精于算计的妇人吗?”
嘉贵人有心想要解释,但望着皇帝令人生畏的神色,她只得将解释吞了下去。
见嘉贵人还要跪,皇帝扶住了她:“这次念在你腹中的皇儿,朕不追究。”
嘉贵人道:“是。”
皇帝训斥完毕,就要离开,嘉贵人忍不住问道:“陛下,宫中毕竟不是世外桃源,若想徽宁公主过得好,她怎能不染凡尘?她须得将这些手段阴谋看清楚、看仔细!”
皇帝望着殿外树影微动,他说:“不需要,她不需要。”
他目光悠远,似乎在追忆着什么人。
嘉贵人望着皇帝怅然的神色,陡然间意识到皇帝对赵蘅玉的疼爱并不是那般无私。
他像是将赵蘅玉看作一种寄托,一个天真的符号。
为了赵蘅玉能够天真无邪,他甚至并不在乎失去他庇佑的赵蘅玉将来能否在这深宫中活下来。
明明是春日明媚,嘉贵人蓦地感到一股凉意。
尚未到孟夏,赵珣已经感到了炎热。
竹榻上晚风轻拂,赵珣在做一个离奇的梦。
荒凉冷寂的宫殿里没有一个宫人,他握住了女子的皓腕。
女子的眉眼像是生了无边无际的雾气,她轻声祈求着:“陛下,不要……”
他将女子推倒在书案上,女子抽泣起来。
他心中生了怒意,又仿佛有种含恨的快意,他握着女子细细的腰,像是征服了过去的一切不快。
女子侧乳处一粒红红的小痣摇晃着,那红仿若烧进了他的眼底。
他咬牙平缓呼吸。
“阿珣……”
梦中的女子这样唤他。
赵珣猛地挣扎醒来。
赵珣在榻上坐了半晌,他脑子一直是木然的,突然他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喉管灼烧。
赵珣喊道:“李德海,唾盂!”
李德海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捧着唾盂走了进来,他将唾盂捧到赵珣跟前。
赵珣觉得他应当是犯了恶心,想吐,但不知为何,吐也吐不出来。
赵珣恹恹:“撤下。”
李德海想要问问,但见赵珣这幅样子,他不敢多问,捧着唾盂又走了出去。
赵珣回想着他方才的梦,只觉有千只虫蚁在爬过他的手脚,让他有些冰凉的不适之感。
叫他“阿珣”的人,只有赵蘅玉一个。
赵蘅玉,是他的阿姐。
他怎会做这样的梦?
赵珣想到白日里,赵蘅玉不小心碾过他的胸口,那温软的触觉似乎依旧留存。
赵珣烦躁地拉开了衣襟。
他知道赵蘅玉是个美人,他知道赵蘅玉并不是他的亲姐姐,他也知道赵氏皇族曾有过许多荒唐之事。
但他绝不容许自己对赵蘅玉生出这般污浊的心思。
小时候,赵珣总是听黄嬷嬷讲一些宫里的事。
让他最有印象的是黄嬷嬷讲述的,关于妃嫔和皇子的故事。
那妃嫔因为在宫中太过可怜,竟将感情寄托于一个皇子身上,她明明是皇子的庶母,却与她名义上的儿子有了纠葛。
皇子和妃嫔都是极痛苦的,分不清爱恨,就这样纠缠着,直到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那儿子究竟是什么,是弟弟还是子嗣,是亲儿或是皇孙。
那小皇孙有了这样悲惨的身世,却是极出息的,后来成了一代贤王,很得尊敬。
赵珣便拧了眉头问:“大雍有这样一位贤王吗?”
黄嬷嬷便笑:“有的,只是我告诉你的时候,隐去了一些事情,你不用多问。”
讲完这个故事,黄嬷嬷会感叹:“灭伦的罪过啊,太可怜了,小皇孙。”
赵珣不觉同情,感到无端的恶心:“他是不容于世的东西。”
在微凉的夜里,赵珣倚坐在榻上,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他厌恶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
人与禽兽有区别,就在于纲常伦理。
赵珣更加痛恨起赵蘅玉白日里无心的轻浮举动。
赵蘅玉从小就对他很好,对他太好了……
赵珣想起纨绔口中的“童养婿”和“禁脔”,他伸手,将温在枕下的赵蘅玉还给他的玉佩掷下,玉佩断成两截。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赵珣心口淤积的凝滞之感,终于稍稍消散几分。
赵蘅玉坐在榻上看闲书的时候,听燕支报信说是赵珣来了。
赵蘅玉将书搁下,欢喜地看着赵珣走进来,赵蘅玉问道:“近日课业不重吗?”
赵珣脚步一顿,笑道:“阿姐不欢迎弟弟过来?”
赵蘅玉说:“当然不是,盼着你多来和我说说话呢。”
赵珣将赵蘅玉枕边的书拿过来,说道:“我来给阿姐读。”
他嗓音清冽又温和,赵蘅玉听他择了一篇才子佳人寺庙相遇的故事读了,合上书,他问道:“阿姐对婚事是如何打算的?”
赵蘅玉一愣,而后呐呐说道:“陈宴之都娶妻了,我以为这件事翻篇了。”
赵珣笑:“怎么就翻篇?阿姐总是要嫁人的,又不是为了陈宴之去嫁人。”
赵蘅玉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几次岔开话题,但赵珣总是能将话题绕回来。
赵蘅玉无奈:“阿珣,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珣说:“阿姐觉得永安侯府的斐公子如何?”
赵蘅玉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什么如何?不要乱议论别人。”
赵珣道:“我觉得斐公子温和儒雅,家世也不错,是个良配。”
赵蘅玉狐疑:“是父皇让你来劝我嫁人的吗?”
她严厉地警告他:“若有人强逼我嫁人,我就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赵珣道:“好好好,我哪会逼迫阿姐。”
他垂下眼睛,心里想得却全然不是这样。
昨夜的梦,让赵珣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像是中冥冥中的暗示,他觉得,若是赵蘅玉能够早些嫁人,他也能早点安心。
但是,赵蘅玉似乎不想嫁人,这就麻烦了。
赵珣并不在乎赵蘅玉的威胁,就算她一时冲动做了姑子,青灯古佛粗茶淡饭一生,那也是她自己的决定,是她自己活该。
赵珣见赵蘅玉抗拒,便不再多提,他转而说起别的事:“阿姐,前些日子你送我的荷包,我一时糊涂,转赠给了斐公子,阿姐能否再为我做一个荷包,做个先前一样的。”
燕支在一旁忍不住说道:“六殿下,我们公主还病着。”
赵珣一怔,他一心想着荷包,竟忘了赵蘅玉的病,他忙带着歉意道:“是我太不体贴了。”
赵蘅玉说:“无妨,我这病没什么打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她瞪着赵珣,“你上回转手就将我的东西送给了旁人,这回讨我的东西,可不会那般容易。”
赵珣做小伏低:“阿姐,求求了。”
赵蘅玉噗嗤一笑:“好吧,答应你了。”
赵珣讨完了荷包,遂心如意地回了南三所。
隔天,他收到了承禧殿派太监送来的荷包。
依旧是云青的缎子,玉兔拜月的纹样,还填满了苏合香。
赵珣将荷包用精巧的檀木盒子收了,转手将它递给李德海:“送给慈宁宫的永康郡主,说这是宫外成衣铺买来的玩意,我孝敬她这个姐姐。”
李德海不解:“送给永康郡主?”
赵珣不欲解释:“去就行了,定要让她看上一眼。”
李德海将装着荷包的檀木盒子送去慈宁宫,讪笑着打开了盒子,说道:“郡主,看,这是我们殿下的一片心意,到了宫外还惦记您。”
陈敏敏打着蔫儿看了一眼,道:“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巴巴的送过来,一个荷包?”
她抬起下巴让李德海合上盒子,但李德海像是不明白她的指使,将荷包放在她的眼前,抵着让她看清楚了。
陈敏敏皱眉:“拿走拿走。”
李德海赔笑着将荷包收进盒子,递给陈敏敏的宫女。
陈敏敏没将赵珣送来的荷包当一回事,几日后,她收到了永安侯府花宴邀约,便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打扮赴宴了。
这是永安侯府斐家小妹送来的帖子。
陈敏敏却用手指摩挲着花笺上的一个“斐”字,满怀思慕地念着——
“文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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