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初春,汴京城外的柳树穿上一身绿装,被绵绵的细雨洗涤滋润,更显甜软的嫩绿便自葱茏了。在被洗去的尘垢下,能看到的是在明媚的阳光下所深藏着的恬静,暖风旖旎轻拂,舞动着嫩绿的腰姿。所看到的下垂的柳叶尖噙着泪珠般的雨滴,微风轻拂,雨滴簌簌而下。

    雨后的阳光,伴着微风,那么的酥软迷人,拉车的老黄沉醉的吸了几口,满足的咧嘴笑了:“公子,咱到汴京了,等找到苏娘子,您的病一定能养好的。”

    “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受了气吃了亏,忧郁成疾罢了。倒是便宜了我,唉,老天爷待我不薄啊。”斜躺在架子车里的简川在心里叹息着,并没有因为穿越成一个落魄举子而不忿,于他而言,重生已是最好的馈赠。

    支起身子,打开水囊抿了口水,简川回应着老黄的话:“老黄,辛苦你了,谢谢。”

    拉车的背影明显的颤了颤,老黄的声音中略有感慨:“公子,你昏迷了一个日夜,今早醒来后,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公子可不会跟老奴这般客气。”

    可不就是变了一个人吗。昨日的昏迷中,简川已经消化了原主的记忆,今早醒来后,一个全新的简川便重生了,于简川而言,重生并不是拨云弄雨为所欲为的开始,他所受到的教育和骨子里的涵养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针对老黄的感慨或者是疑问,简川如是说:“人嘛,总是要变的。”

    老黄显然没领会到简川的话中真意,可他也有自己的理解:“老奴常听人说,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公子这次遭了难,或许真不是坏事哩。”

    “或许吧。”简川呢喃着,扶着车把手半坐起身,由老黄拉着车经由宣化门进入了这千年古都汴京。

    现在是北宋元祐元年,此时的北宋,乃是昙花最为绚丽的时刻,汴京的繁华,放眼国际亦是首屈一指。

    入其内,顿见世间繁华。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观赏汴河景色的。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

    雨后的阳光普洒在这遍眼都是的绿瓦红墙之间,那突兀横出的飞檐,那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旗帜,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无一不反衬出此间民众对于泱泱盛世的自得其乐。

    一样的土地,不一样的繁华,这盛世大宋让简川一时感慨万千,不由吟道:“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阴,寻花径,空恁亸辔垂鞭。乐游雅戏,平康艳质,应也依然。仗何人、多谢婵娟。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好。”老黄很给面子,高声叫好。

    “你听得懂吗?”简川笑问。

    “听不懂啊,但既然是公子做的诗,肯定是极好的。”

    “我可做不来,这词是柳七所作,你知道他吗?”

    “还真有点耳熟,哦,老奴想起来了,柳三变啊,年轻的时候好像远远见过,是个大文豪,不过,肯定是比不上公子的。”

    “别往我脸上贴金喽,我这点墨水,这辈子怕是难以望其项背喽。”

    “公子还年轻嘛,老奴看见那柳三变时,他已经比老奴现在还老了,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世。”

    “应该是不在了吧,可惜,不过东坡居士他们还在,希望能见上一面吧。”

    闲聊间,见了一当铺,便让老黄停下车,说:“老黄,扶我下来,咱们典当点东西,先吃顿饱饭吧。”

    转过身来的老黄,浑浊的眼睛略有红意,自责道:“都是老奴没用,连顿饱饭都没让公子吃上。”

    简川浅笑着宽慰:“这又是哪里话呢。是我连累了你才对。”见老黄面露惶恐之色,便紧接着摆了摆手,接着说:“好啦,现如今也就咱俩相依为命了,客气的话就别说了,听我的吧,先当点东西吃顿饱饭。”

    老黄抹了把眼睛,虽不再多说,却为难道:“可是,咱们没有啥东西能当了,这破车也不值钱,人家当铺怕是不收。”

    简川又岂会不知呢,原主为了一个女人败尽了家财,被弃如敝履后便开始了典当生涯,浑噩度日不思进取,待及当无可当,人便也没了。以至于留给简川的,便只有老黄,破车都是捡来的。

    所幸其还知道羞耻,还知道留一件衣衫蔽体。

    身上这件对襟长衫是丝绸的,还有个七八成新。见简川伸手去解,老黄顿时慌乱的伸手按来,急声说:“可使不得,公子可是举人老爷,万不能当街脱衣去当啊,这要是被那别有用心之人传播开去,损了公子的脸面,可怎生是好啊。”

    轻轻拨开老黄的手,简川笑道:“都活不下去了,还要什么脸面啊?再者说,我这脸面早就丢光了,不差这一桩事。老黄,无妨的,这脸面丢了就丢了,以后再挣就是。”

    老黄还是不愿:“公子再忍忍吧,我们已经到了汴京了,等找到苏娘子,一切都会好的。”

    简川苦笑相劝:“且不说能不能在这偌大的汴京城找到苏娘子,就算找到了,那苏家娘子就一定会救助我们吗?老黄你别忘了,前年苏家伯父去世,我可是没来吊丧的,从道理上讲,从那时起我们两家已算是断了来往。”

    闻言,老黄支吾了两声,显然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可还是不死心的说:“可婚约还在啊,毕竟没退婚不是。再者说了,咱们从应天府赶来这汴京,不就是为了投奔苏娘子吗?”

    要不说原主不是啥好东西呢,他得势时根本就看不起苏家,也明知自己之前对不起人家,可落了难后,竟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只要还没退婚,那苏家娘子就得养着他。

    这样的一个人渣,实为简川所不齿,所以,他是铁定不会去找苏家的,也不会回应天,既然到了汴京,便在汴京过活吧,偌大个汴京,总不至于饿死。

    简川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怀疑,可在施展能力之前,首先要把身子养好,眼下的身体状态太虚弱了,没力气不说,脑袋也不灵光,这样的状态,纵使有通天之能也施展不出来。

    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吃饱喝足睡个饱觉应该就能恢复大半。所以,简川坚持要把长衫当掉,对老黄说:“之前算是我考虑不周吧。好了,别再多说了,听我的吧,放心,我心里有数。”

    终是主仆,见简川坚持,老黄便不再劝,双目含泪的帮简川脱掉长衫,又拿出自己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给简川穿上,继而将简川扶下车。

    下了地,腿肚子有些发软,可简川仍旧推开了老黄想要搀扶的手,略微咳嗽了一声,用力挺直了腰板,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境遇,行不可不端,这是简川对自己的要求。

    进了当铺,活计冷眼相对,简川也不在意,自古典当行,从来不是笑脸相迎的买卖,径自走到台前。

    当铺的柜台高,却也高不过简川的心气,递上丝绸长衫,问的言简意赅:“能当多少?”

    “虫吃鼠咬,烂衫一件,可当一百五十文。”这声音透着股居高临下的漠视。

    “什么?这长衫去年才做的,连工带料足足一贯钱才做好,你才给一百五十文,有你这么黑心的店家吗?不行,公子,咱不当了。”听了这价钱,老黄顿时急了。

    “请便。”这声音实在是不讨喜,做派更不讨喜,直接就将长衫扔了出来,好在老黄眼疾手快接住了。

    老黄气呼呼的说:“公子,咱们走,换一家当铺便是。”

    简川摇头浅笑,竟长衫从老黄手里接过来,复又递了上去:“两百文可行?”

    “一百五十文。爱当不当。”

    声音里透出的不耐烦和嘲讽令老黄激愤,简川却是面色如常,语调依旧平和:“行吧,当了。”

    “去那边等着吧,伙计,给他们倒杯水喝。”里面传来的声音这才客气了些,可不得客气些嘛,这单生意少说也能赚两百文钱。

    简川倒了声谢,示意老黄忍耐,接着两人便走到墙角坐下,等待掌柜准备好切结书后签字画押拿钱。

    掌柜让伙计递茶水,伙计听到了却没照做,因为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其立马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苏家娘子来啦,快请坐,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

    循声看去,却见这女子鬓珠做衬,乃具双目如星复作月,脂窗粉榻能鉴人,略有妖意,未见媚态,妩然一段风姿,眉心天生携来的花痣,傲似冬寒的雪梅,她身穿翠绿烟沙散花裙,颜色甚是鲜艳,但在他荣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已显得黯然无色。

    简川心说不会这么巧吧,可循着记忆中那道倩影去印证,终是心中叹息:“都说无巧不成书,然也。”

    可不就是那要寻的苏家娘子吗。

    老黄却是没见过这苏家娘子的,故眉眼低垂不敢多瞧,而简川的目光却是直勾勾的盯在美人身上,自是惹得人家不快,柳眉蹙着瞪过来。

    便见简川,虽是粗布麻衣,却似珠玉在瓦石间。清秀而淡漠的容貌,俊美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一层厚厚的阴影,那是一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所有哀愁的耀眼黑眸,笑起来如弯月,肃然时若寒星,他身材挺拔,不失儒雅,嘴唇抿着时,显得矜持而庄重,脸上有股隐约的执着和坚毅之色。

    不得不说,简川的容貌是讨喜的,但他此刻的目光却略显得放肆,故引得美人不快,娇声呵斥:“当心瞧瞎了你的狗眼。”

    呵呵,果然,原主一直以商妇不识礼数为由抗拒这桩婚事,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在简川看来却是先入为主片面的很。这世上许多人,出口便伤人,可心却极善,便如这女子,虽然呵斥了简川,却又在伙计冷眼看来准备辱骂之时抢先开口:“我有急事,快去把掌柜的请出来。”

    又何须伙计去请,内里已传出寒暄声:“是苏家娘子来啦,伙计,快看茶。”

    来者獐头鼠目,耸拉着眉眼不讨人喜,一看就是个奸商。简川清楚,和这等人打交道的,要么是同一种人,要么便是遇到了绝大难处不得已与虎谋皮之人。

    苏家娘子很显然属于后者,待其拿出了房契要做抵押,简川更是断定。

    “苏娘子,这次需要多少银钱啊?”

    “一千五百贯。”

    “苏娘子,这可为难鄙号了,您这地契便是作卖也值不了一千五百贯啊。”

    “钱掌柜,莫要唬我。我这房子若是作卖,最起码能卖两千贯。”

    “哎呀,苏娘子岂不知,咱典当行有典当行的规矩嘛,你是要赎回的,哪有市价做当的道理啊?”

    “你能给多少?”

    “八百贯,利息和之前一样。”

    “一千贯,我十日后便会来赎。”

    “若只十日,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咱丑话得说在前头,十日过后,可就是死当了。”

    “行,去准备切结书吧。”

    “好嘞,苏娘子稍等,某家去去就回。”

    这番讨价还价,简川听得一清二楚,断定苏家遭了大难,且很可能是被有心之人算计了,观这钱掌柜做派,怕也是其中之一。

    “老黄呦,如你所愿,看来咱还真得去苏家瞧瞧喽。”简川在心里叹息着,却暂时没有道明身份相认的想法,毕竟眼下所有都是推测,事实究竟如何还得细加打听。

    便这么相对而坐,相见不相识,既然被女子训斥过,简川便低下眉眼再不多看一眼。苏家娘子倒是频频投来目光,想来也是觉得眼熟吧,但毕竟已经五年未见,简川现今又这么落魄,其自然很难认出。

    不多时,钱掌柜和伙计一起出来,先是和苏家娘子交割稳当,又将苏娘子送出门后,这才不耐烦的让简川摁了手印,递过一个钱袋子。

    势利眼嘛,多见的很,和这种人置气凭白落了下乘,故简川接过钱袋子后只是略微掂了掂连数都未数便拉着老黄告辞离开。

    出了门,正瞧见一辆马车转过街角,便指着马车对老黄说:“老黄,可还有气力,能不能跟上那马车?”

    “公子,那女子一看就不好对付,咱跟着她作甚。难道,这苏家娘子便是那苏家娘子。”老黄诧异道,倒也不笨。

    “可不是吗?”

    “那可真巧。好嘞,公子快上车,老奴肯定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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