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767年,冬。

    暖春阁,夜。

    暖春阁,光听名字就能想到它是一个怎样香艳的场所。

    虽地处偏僻,却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的姑娘们千姿百媚、各有千秋,吸引了不少的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来此寻觅红颜知己或是寻找暖床泄|欲的工具。

    明明是严冬,烤着炭火的小楼里面却没有什么客人,倒是暖春阁不远处的河岸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身裹棉衣的男子。

    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颈争前恐后地往湖中央张望着。

    湖面上除去一艘停在湖心的大画舫,周围还环着几艘精致小船。

    要是见过些市面就能认得,在这些小船上的不是当朝的高官,便是贵族纨绔,再不济也是长安城里富甲一方的商贾,无一身份普通之人。

    经过改造的画舫对着河岸的那一面,有临时搭建的戏台子。

    暖春阁最炙手可热的红倌人一身胡服,正在台子上跳着胡旋舞,身姿曼妙,秀色可餐。

    站在河岸的看客们距离隔得远,湖面上只有一艘画舫上有足够的烛火灯光。

    这样的安排,倒是让这些原本看腻了的舞蹈多了一丝朦胧的感觉,美轮美奂,险些让人看痴了去。

    美人儿一曲舞罢,刚刚下了台,周围一艘载着侍郎的小木筏便朝着画舫驶了去。

    河岸上的男子也不由低声地叹着气,看来,这位美人的红帐暖塌他们也是买不到了。

    画舫里未表演的女子还有一半。她们每一个都模样精致,衣着华丽。

    虽说表面笑脸还姐妹相称,暗地里却在互相攀比着谁的衣服比自己美,谁的发饰比自己亮,谁的才艺和自己旗鼓相当,谁的恩客出手阔绰大方……

    而我站在船尾,和几个丫鬟帮着上船寻乐子的达官贵人照明引路。

    此处看不见台上的表演,那悠扬的音律还是能听清的。

    “在台上的,应该是温诗诗那妮子了。”听着由葫芦丝吹奏的轻快曲调,我身侧叫立夏的丫鬟凑近了我的耳朵。

    “姐姐何以见得?”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好奇地询问。

    暖春阁会吹葫芦丝的姑娘虽少,却不是一只手能数过来的。

    “你来的时间短,所以不知道,”立夏转过了身来,“虽然鲍妈妈总让姑娘们自己准备,可是对于几个红牌却都是暗地里安排好曲目和乐师的,什么都要亲自去指点一番,自然要比其他姑娘来得出众。”

    “可……不都是咱们这儿的姑娘吗?何不每一个都□□好了,这银子也能多拿些。”我不解。

    “你这傻姑娘,这红花都要绿叶配,没有些庸脂俗粉哪里能体现出鲍妈妈那几块宝?”立夏摇了摇头,“再说,这里又不全是鲍妈妈的人,只是挂牌挂名的就有好几个,要是每一个都尽心尽力地□□好了,万一去了别的院子里,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是这样,妹妹受教了。”

    “在这里你要学的东西可多着了,要是能讨得鲍妈妈的欢心……”立夏看着我的脸,笑着拖长了语调,“就凭妹妹你这长相,换上一身规整的衣服,还不比外面那些狐媚子强上百倍。”

    “一个个还有规矩吗?”

    立夏的话音刚落,我也没来得及做声,方才在台上表演的温诗诗便走了过来。

    只见她一身白羽装,完全没有顾忌地让脚踝裸露在外,双足被冻得通红。

    她只画了眼妆,轻点红唇,乍一眼看上去,就好像是不幸掉落在凡间的白鸟,楚楚可怜。

    当然,这还得有个她不开口说话的前提。

    “我就和妈妈说不要什么样子的人都招进来,”温诗诗走到了我们的面前,狠狠抽打立夏的手背上,“怎么,没给你吃饭吗?让你提个灯笼都这么费劲?”

    我的眉头一皱,不由向前一步开了口:“诗诗姑娘是不是因为天暗,看得不清楚,立夏姐姐这提灯笼的姿势可是我们这儿最标准的。”

    “了不得啊立夏,”温诗诗瞥了一眼立夏,又转向了我,脸上竟是讥讽的表情,“这暖春阁未来的花魁都帮你说话了,就这地位,我可不敢再教训你了。”

    她这厢怕是把立夏刚刚说的话全部听了进去,要找的还是我的茬。

    我这一帮腔,便中了她的下怀。

    “不过这小模样,还真是标致,”温诗诗捏起了我的脸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你知道为什么你这张脸明明胜过这里一大半的姑娘,却还是提灯笼的命?”

    “因为你烂泥扶不上墙,”温诗诗见我不说话,嫌弃地松开了手,语气也是恨恨的,“就你这木头一样的表情,没有一丝情趣,就是狐媚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得起的。”

    我的左脸被捏得隐隐作痛,心里也是一团怒火,连眉头都没有拧一下。

    只有我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地用了力。我的指骨处微微的泛白,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扇她一巴掌的冲动。

    “笨徒儿,在你回来之前,为师帮不了你什么。你的性子太冲,做事总是不顾后果,这些今后一定要改。为师没办法帮你收拾烂摊子了,今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得忍着,听到了吗?你得活着回来……”

    我的耳边回荡着师父叮嘱的话语,便咬紧了牙关任由欺负不再言语。

    “我们的花魁怎么不吱声了,刚刚不是很勇敢的吗?”

    我这样的态度似乎让温诗诗更加的不满,一向尖酸刻薄的她此刻更是盯着我不放了。

    “什么花魁,诗诗啊,你们阁里有新花魁了?”

    听着船尾传来苍老男人的声音,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这位说话的李大人,是温诗诗的常客。

    他来了的话,温诗诗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李大人,你来得好慢啊,等的人家好辛苦啊!就只能和丫鬟在这打趣。”

    看着小舟上的男人,温诗诗换了张脸,娇嗔了一句。

    “哦?那你们在说什么?”

    “在说这儿有个丫鬟生的好看,指不定能成为阁里的花魁。”

    “我们诗诗可是很少夸别人的,看来这丫鬟的确有几分姿色,那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李大人一句话使得温诗诗立马用恨毒了的眼神看着我。

    随即她又露出暧昧的笑容,还往我这靠了靠。

    “那大人你快来啊,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她呀就在我身旁,诶……”

    “!!!”

    “噗——”

    就在温诗诗站到我身后的那一霎,我明显感觉到她用力地撞了过来。

    我原本就站在画舫靠边的位置,只是一下便让我跌进了湖里。

    “噗通——”

    我不习水性,被推下去的时候,直接灌进了一嘴的湖水。虽然双手不断扑腾着,我整个人却还是直直地往下沉。

    “你们刚刚谁推了我一下,吓死我了……”

    温诗诗的声音十分不清楚地传了来,听起来非常委屈,还带着重重的哭腔。

    “要不是有她在我前面,我就被你们推下去了!你们谁这么恨我,要这般对我!”

    好假的说词。

    我在心中嘟囔了一句,我模糊地看到又有人跳下了水,脑子却在想着获救以外的事情。

    “诗诗不怕啊,没事的、没事的。”

    李尚书好像已经上到了画舫,把温诗诗拉到怀里安慰起来。

    船上有人跟着跳了下来,在又一身落水声中,我不停向下的身体被人拽住。

    只是来人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十分粗暴,甚至像是带着怒意。

    我的胳膊被捏得生疼。

    我在湖里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瞧清了对方的面容。

    果真是一副生气的模样。

    “快来人帮忙啊,快把他们拉上来啊……”

    呛了水的我终于从水面上钻了出来,我大口呼吸着严寒空气,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要被冻住了。

    因为此处动静不小,船尾的登船口挤了不少的人,连岸上和船上的人都好奇地往这里打量。

    在船上的小厮放下了一根竹竿,救了我的男子一手拉住竹竿,一手抱着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我送回到船上。

    “季忆,你没事吧。”一旁的立夏连忙拿来了给客人们准备的披袄披在我的身上。

    只是我瑟瑟发抖,冻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一张口牙关也在打着颤,根本无法给出回答。

    “都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个厢房让苏公子洗个热水澡啊,”原本搂着温诗诗的李大人也松了手,把原本给温诗诗准备的棉衣给苏漠递了过去,转头看着依旧傻愣愣站在原地的人们,颇为不满,“苏公子可是我今天请的上客!都好生招待着!”

    “你们几个丫头胆子还真不小啊,偏偏挑今天给我整出点事情来!你们这是打算让客人们都聚到这里看笑话么!”

    李大人的话音未落,就看见暖春阁的鲍妈妈怒火中烧地走了过来,口中亦是谩骂。

    “是谁!这件事情是谁惹出来的!”

    鲍妈妈的嗓门原本就不小,这再提高,怕是河岸上原本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

    鲍妈妈一开口,周围的人没一个敢吱声的,刚刚嚣张跋扈的温诗诗更是缩在了李大人的怀中,装作受了惊吓的模样。

    鲍妈妈环顾一周,最后把目光锁在浑身湿漉漉的我身上。

    “是你个妮子作祟吧!我原本瞧你有几分姿色,才把你收了,想先让你打磨打磨,你这是已经忍不住想找机会往上爬了?”

    鲍妈妈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我的耳朵。

    她的力气很大,这么狠狠拽着,就算我全身都冻得没剩下什么知觉了,还是有种耳朵要被撕裂的感觉。

    鲍妈妈发火一般人都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被连累一起受罚。

    我微微地抬了抬眼,身侧的立夏双腿在打颤,温诗诗却是笑容灿烂地对着我。

    “看来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知道我这暖春阁是什么地方了!”

    鲍妈妈的右手已经抬了起来,我却只能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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