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在荒沙寻宝时也都曾遇过二胡君。

    二胡君一身白衣,  发根开始泛白了,他宛如失了魂的傀儡麻木地在沙地翻找着。

    一些小弟子见状以为二胡君是在找什么好东西,他们跟着二胡君跃跃欲试,  直到同伴扯住他们,  小心努了努嘴对向二胡君的背影。

    能入秘境的弟子都非蠢笨之人,他们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看不透二胡君的修为,  众人提高警惕。只见二胡君将手伸入沙中拨动着沙子,翻了半晌又收回手,白净的纤指一直未戴手衣。

    众人眉心一跳,  意识到此人不凡,  于是止住步子看着二胡君走远。

    虞承洲也见到了二胡君,  同伴欲说什么被虞承洲拉住,他拉着同伴走远又小心打量着周围,压低声音道:“你没有听说过他吗?”

    “啊?”同伴摸了摸脑袋,  一脸茫然。

    虞承洲微叹,  他半跪下来小心翼翼挖出冥沙里的灵草,  道:“秘境只不过是西境的一个幻影,他亦是幻影。他的真身怕是此时也还在西境拉曲寻沙。”

    一说到拉曲寻沙,  同伴脑海闪过一道灵光,  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他就是捡了几千年那位?可、可这只是金丹秘境,  他在二十七境赫赫有名,  修为怕是都有渡劫了吧?”

    同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你昨日说此境谁也解不了,  若是能解,世间也要变一变了。”

    二胡君从黑夜寻到了白日,他走了数十里路,  一整晚只寻到了一粒沙。

    他面无波澜地将沙收好,  这不算快也不算慢,  有时他翻了数月,才翻到两三粒沙。

    来往的弟子有人因为畏惧绕过了他,有人因为他捡沙也生了好奇,待看过沙砾发现一文不值后也失了兴致。

    他身后多了脚步声,似乎有沙砾被翻过,昨日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青年跑到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青年举起双手其掌心放着一金盒。

    胥朝起真诚道:“我看你一直在寻沙,自己也在沙里翻了翻,可惜后来不怎么翻得到了,只找到了三粒。”

    二胡君抬眸看了他一眼,许是许久未说话,他低眉取走金盒,喉咙仿佛钻了沙般哑声道:“多谢。”

    他将沙砾倒出,金盒还给了胥朝起,之后又迈着沉重的步子茫然寻找。

    然而胥朝起并未离开,他就这样跟在二胡君身边,小老鼠们也跑了出来在沙子里左翻翻右翻翻。

    胥朝起蹲下来将手指伸入沙中,刺骨的寒冷顺着他的手指渗透了魂魄,胥朝起打了个寒颤僵在原地回不过神。

    小老鼠们见状,急忙跑了过来合力把他的手指拔出,一个个哈了哈气。

    胥朝起拾起腰将手掌放在肚子上暖了暖,他依旧跟在二胡君身后。

    他看着二胡君一天弯腰无数次,手在凉沙中拨来拨去。二胡君也不是不怕冷,其指尖早就冻成青紫,险些连琴弓都抓不住。

    他一日也试着拨两三次沙,直到最后他冷得嘴唇都白了。

    他跟了二胡君两日,小老鼠也帮他寻了几粒沙,他将沙全送给了二胡君。

    第二日的夜晚,胥朝起搭好了帐篷,二胡君也取出了二胡开始调弦。

    二胡君的头上多了几缕银发,他突然对胥朝起道:“它们并不值钱,何必把心思放在它们上?”

    胥朝起从帐篷里爬出来,他仰着脑袋,双目澄澈:“财宝也只是对它们看重的人值钱,这些沙砾对旁人或许不值钱,但对你却是最珍贵之物。”

    二胡君低眸,摆好了二胡,开始拉动琴弓。

    曲声流淌到方圆十里的每一个角落,它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像是一条小河缓缓在沙漠上流过,月光混着乐曲让人心情平静。二胡拉了一夜的曲子,不知是为何人所奏。

    胥朝起听着曲子身体仿佛没有那么冷了,他钻入被子里拱了拱,呼吸声逐渐平缓。

    沙漠中难得有颗枯树,最后一片枯叶伴随着乐曲摇摇晃晃坠下,直到叶尖触及到沙地时忽然停止。

    琴弓停了,风也停了,二胡君的银发随着风飘到空中久未落下。

    墨尾道袍抚过冰凉的沙砾,寂静的沙漠里响起了脚步声。

    手背将帐篷掀开,温朝夕半蹲下静静地打量着帐中人。

    胥朝起睡得正熟,他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翻了个身,朝着热源靠近。

    胥朝起迷迷糊糊地温朝夕凑来,温热的面庞贴住了繁厚的衣衫,他仰了仰脑袋,睡得愈发安心了。

    温朝夕凝视了小曜许久,这才敛眸小心将小曜的手掌拾起。

    原本白净的手掌此时已被冻得青紫,温朝夕沉默片刻最终伸出一双大手将小曜的手指包在掌中。

    胥朝起原本像是躺在冰川里,忽然一道炙热驱走了冰寒,紧接着魂魄好像都燃了起来,全是暖洋洋的。

    他“呜咽”了声,努力往温暖处钻了钻。

    温朝夕将胥朝起的手掌暖回来后,又将中指与食指合并,在他手上画了一道驱寒的符印。

    怀中人贴他越来越紧了,温朝夕却难得没有与其拉开距离。他难得任由小曜躺在他怀里翻滚,自己则望着远处明月陪伴着对方。

    胥朝起感受着熟悉的味道做了个梦,梦里他跟着一个人走遍二十七境,那人曾跨过刀山火海,小心翼翼用手包裹一颗颗碎粒……

    胥朝起梦醒了,明明他自己暖呼呼的,被窝却有些凉。他仰起头,空中星光依旧,月亮似乎都没有挪动多少。

    耳边二胡声仍淌在沙漠里,他爬起来想要从储物袋拿些吃食,却发现储物袋里吃食好像变多了?里面除了糕点、汤粥、还有几盘油炸小酥鱼。

    胥朝起若有所思。

    温朝夕回到家中时,伏玄道早已等候多时了,他诧异地看着温朝夕衣尾上的冥沙,拱手道:“师祖,您不是……”

    温朝夕抬手,他垂眸缓缓走入房中:“不过是些小事,何况……他还小。”

    伏玄道:……

    胥朝起醒来后据二胡君所说,他才睡了半个时辰。

    他仰着脖子枯燥地望着夜空,小老鼠也爬到他肚子上仰着脖子看天,结果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于是把兜兜里好看的灵石拿出来塞到胥朝起掌心。

    胥朝起是一点困意也没有了,他提起小老鼠和对方一起去寻沙。

    他再次试探着将手伸入凉沙中,依旧是刺骨的冰凉,然而这次凉意却没有冰到他的魂魄,等缓过来双手也渐渐好了。

    他叹息了声,眼眸里多了复杂的神色。

    二胡君拉了两个多时辰的二胡,也收拾行囊开始寻沙。等他们找到今日的第一粒沙后,二胡君开口了。

    “它的确是我最珍贵之物……”

    二胡君头发白了许多,他身形纤瘦,一阵冷风将他的白衣吹起,他迈着步子环顾四周,声音冷寂。

    “他亦是唯一懂我之人。”

    听到“人”字,胥朝起怔顿,双目微睁。

    他们运气好,又遇到了一粒,二胡君蹲下小心将沙捡起。

    “这里是极西北之地,少有生灵。更多的是漫天荒沙与数不尽的长夜。

    我是在此地长大的乐修,自小与二弦胡琴作伴。我喜欢我的琴,喜欢奏出它时的每一道声音,每一个曲调。

    ……后来他来了,他带大军奉命镇守此地。

    我在沙中奏曲,他寻着曲来找我。他初来寻我时,不过二十来岁。

    他说他没有读过书,但他喜欢听我奏曲。无论我奏出什么他都能听出曲中意,有时他不回营,就陪我在月下听一天一夜的曲。

    我怅然时,他也能在曲中听出怅然。我闻到了一阵花香,他说今日的曲中也带着花香。

    我们在极西北地有说有笑,忘乎天地,常饮酒奏曲,酣畅淋漓到白日。

    有时我拉错了一个音节,他也一下子听出来了。

    他说,即便不回去,以他凡人数十年,听我奏一辈子的曲也可。

    后来,他走了,打了数十仗陨了,葬身于荒沙中。

    自那起,我的胡琴再无人能陪我从长夜听到日明……”

    二胡君双目失神,直到冷风将黄沙吹起,他的眼神才凝实。

    他身形晃了晃,看到前方有一缕灵气,他踉跄走上前将沙捡起。

    胥朝起也走上来,他看到如黄沙般的碎粒,嗓子如同被卡住了般。他依旧跟着捡沙,这次他将神识聚于其上,发现这碎粒并不是沙子。

    当碎粒被捡起时,它失了色,说不注意,它仿佛不存在一样。

    二胡君将沙取走,微声道:“它会藏起来,变得和周围一样。在荒沙中它就是一粒沙,在农田里就是一粒土,在河海里就是一滴水……”

    胥朝起意识到了什么:“人死不得复生,他死后归了天地。你这是打算在天地里重它扒出,准备复原回来?”

    二胡君点头,胥朝起内心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他抿了抿唇,微道:“这当真能成?就不怕有人在你寻沙时将沙给碾灭,所寻之人彻底回不来了?”

    向来清冷的二胡君笑了,他抱着手中的盒子,目光怔怔:“以前有人试过……后来世间就再无人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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