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骨生花08

    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恶劣的玩笑。

    然而另一方面,  他却又清楚的知道,宴殊同的确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扰乱他的心绪——那没有任何意义,  而宴殊同也向来不耍这种低劣的手段。

    那么在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之后,  无论剩下的答案究竟有多么荒谬,  显然都是不得不被接受的现实。

    ——他真的是一株生长在血肉之躯当中的加吉拉。

    不受主株的影响,完全独立于其之外,  但是拥有着所有加吉拉所应该拥有的特性,是与那一株给人类、乃至于是这一整颗星球带来了大麻烦的星外生物系出同源的存在。

    “我们原本并没有必须要成为敌人的必要。”宴殊同的话语乍一听上去,简直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和漏洞来,任是谁来听了,都得赞一声在理,  “你尽可以怨憎我对你做出的一切,可是如果我没有我的实验,你甚至活不到五岁,  就已经因为吸引阴气的体质而死亡。”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无可否认的是,  我的确为你打开了一个更加广博的世界的大门。”宴殊同朝着顾栖伸出手来,  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邀请的手势,  “而现在,  我再一次带着门来到你的面前,  0422号……不,  顾栖。”

    他问“如何?”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  只有永恒的利益。宴殊同相信,  只要最终给出来的好处足够,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顾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你为什么觉得。”顾栖匪夷所思的问,  “我会同意?”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宴殊同低笑了一声,  “若是错过了的话,那么以人类短暂的一生,你将根本不可能触碰到这等成为更高阶、更完美生物的阶梯。”

    “那又如何?”任凭他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顾栖却只是不为所动,“我不在乎,也不需要。”

    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显然是折断了双方所有合作的可能。宴殊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显然对于顾栖这样的选择感到非常的惋惜。

    “你总是拒绝我的好意。”他假惺惺的说,“这可真是让我觉得……”

    “遗憾。”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围原本平静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波动了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庞大而又可怖的东西在几千米的岩层下开始动作,于是让整个世界都跟着颤动了起来。

    有无数长长的根系破土而出,拍打在地面上,掀起无数的尘土;地面四分五裂,因为那些根系的动作而开始坍塌。

    在海底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海洋跟着剧烈的摇颤,海面上掀起了数米高的海啸,轰轰烈烈的朝着海岸线发起了冲击。

    “你看。”宴殊同望着顾栖,故作姿态的摇了摇头,“因为你的拒绝,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们、愿意回到加吉拉当中,打开那通往外侧的通道,这一切本都不会发生。”

    “别给我身上套这样无畏的道德约束。”顾栖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你们的罪孽,但并不是我犯下的。”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为什么要感到愧疚?”

    和他的话语一同的是冷不防从银白色的□□当中射出的子弹,以谁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和角度命中了宴殊同。后者捂住自己胸口的伤,从指缝里面一点一滴的溢出来的却并非是属于人类的血液,而是某种略有些黏稠的、深绿色的液体,青翠欲滴,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甚至会觉得那种色泽比任何的宝石都要来的更为美丽。

    顾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然而那笑容当中又夹杂了太多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我还要以为,你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兢兢业业的当了一千多年的狗,都换到了什么。”

    他望着宴殊同那已经并非是人类、而完全同植物混合的下半身,又看了看那些淅淅沥沥的洒落在地面上的翠绿的血液“你就是把自己给弄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那你还不如把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放到你自己的身上去,至少还能够保持一个囫囵的人类的模样。”

    然而宴殊同并不为顾栖这样在他看来堪称拙劣的挑衅生气,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包容而又温和,看上去可真的像是一位关心孩子的父亲,乐于助人的长辈。

    “看来我们之间原本可以和平的谈话现在宣告破裂,那么我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来邀请你去做客。”

    那些藤蔓与根系开始蠕动,在顾栖的头顶编织起无法离开和牢笼。宴殊同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子弹在他的体内炸开,将内里破坏的乱七八糟,只留下了最外面的这一副勉强挂着的皮囊。

    但是这看起来并不会真的给宴殊同带去什么阻碍,因为他下半身的那些扭w52ggdco曲的树枝开始飞速的增长和攀爬,将他整个都包容吞纳了进去,随后迅速的和周围的藤蔓融为了一体。

    宴殊同的脸从旁边一侧的棕绿色的树干上浮现了出来,看上去可怖而又怪异“你杀不死我,现在的我已经是加吉拉的一部分。”

    “而你没有办法杀死加吉拉。”

    低纬度的生命无法向着高纬度的存在挥出手中的刀,这是无数旋转的宇宙所遵守的不可撼动的法则。宴殊同和顾栖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全部都是忽悠人的骗术,因为当他自愿的成为加吉拉的一部分的时候,便相当于他也是加吉拉,是那星空外侧的高纬度的生物。

    “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做什么,即便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宴殊同说,“我希望你好好看看……这即将开始的狩猎。”

    以他的这句话作为一切的开始,顾栖能够感受到地面在震动。加吉拉用叶片、根茎还有藤蔓打造了一个特殊的牢笼,将他关在了里面,像是提走了一只这个世界上面最珍贵和羽毛华美的鸟。

    顾栖被带到了高高的空中,挂在了加吉拉的一根生出来的藤蔓上,距离那一朵金色的花很近很近。

    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能够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于是顾栖看到,有无数的粗壮的根系从地面下扬了出来,在地面上不断的拍打着。

    而从那些缝隙当中所能够隐约窥见的地面下,能够看见更多的根系在不断的生长和延长,向着更远的地方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生长着。

    加吉拉的根系原本就已经覆盖了足够多的土地,然而眼下却犹如被解放开了什么原本施加于其上的束缚,开始了无止境的扩张,像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整个星球都变成自己生长的巢穴。

    没有谁预料到这突然的暴动,就像是原本有着一定默契你来我往在棋盘上拼杀的双方,但是却突然有人掀翻了整个棋盘,为一切重新书写下规则。

    他们回来的太晚了,顾栖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在一开始没有被宴殊同给坑进去虚构空间、而是在加吉拉刚刚扎根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的话,那么顾栖一定会要求天师协会和人类政府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集中火力将加吉拉摧毁,绝对不能给那个玩意儿成长的时间。

    然而没有。

    了解宴殊同的宴潮生,与了解加吉拉的顾栖全部都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迫失联,于是给了加吉拉成长发育的时间与机会。他们在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株花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优先选择了将普通民众转移到安全的区域去。

    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模样。从发现宴家本家的失联,到派人前去探索,到加吉拉的花粉扩散与人类方的应对和转移……这当中固然有一些拖沓,但整体流程来说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错,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因而有所懈怠。

    可是这一点破绽却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得到了最后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彻底属于加吉拉的局面。

    “你看到了吗?”宴殊同似是对于顾栖的拒绝耿耿于怀,眼下那一张脸出现在某一根藤蔓的末端,直直的杵到了关着顾栖的那个鸟笼前面,务必要顾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世界,在成为我们的东西。”

    有更多的藤蔓簇拥到了顾栖的身边,每一个藤蔓上都有着一张脸——那都是这几十年当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听到了星空的呼唤、并且因此成为了加吉拉的信徒的人。在这个加吉拉迈入了成熟期、开始要汲取星球的本源并且孕育果实的特殊时刻,他们被加吉拉所召回,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顾栖甚至在那些脸当中找到了江不换——只不过后者看起来显然并不如宴殊同一般享有着这样的绝对的自由,他紧闭着眼,面上表情安详恬静,像是陷入了一场甜蜜的梦境当中。

    其实并不需要宴殊同刻意过来提醒,便是他不说,顾栖也足够看到下面发生的事情。那是大厦将倾,是比起六年前百鬼天灾的降世还要来的更为符合人类对于“末世”的定义和幻想。

    地面坍陷,山体滑落,大海咆哮,火山喷发。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艰难的渴求生存,但是一切的行为都那般无力,他们根本无法同自然以及整个世界抗衡——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出现了。

    他们的到来是如此的悄无声息,所以在最开始甚至并没有被察觉到存在。可是慢慢的,人们发现,有很多事情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

    头顶掉下来的石块被看不见的手挡住;即将要摔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形容狰狞的精怪一把捞了起来丢在了背上,在遍地的废墟上迅疾的奔跑;落入海水当中的意外失足者没有感觉到从口鼻当中倒灌的泪水,茫然的睁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半透明的水鬼所包裹,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却终归不会沉下去。

    那是他们一度恨不得同对方你死我活的敌人,是曾经与人类共享了这个世界的拥有权、强行的划分走了另外一半生存的领域的鬼怪,如今却向着人类伸出了援手,在他们唯一的王的带领和命令下。

    天空当中的五彩石还闪烁着光泽,那也是由阴鬼与人类所共同完成的伟绩,在末法的时代重现了补天的神话。

    宴殊同向来都运筹帷幄、仿佛泰山崩于面前也可以色不改的表情终于崩塌,扭曲有如恶鬼。

    “那是什么。”他问,“老鹰和兔子联手——人类与阴鬼言和?!”

    “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在这离地万米的高空之上,响起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人类最强大的天师都能够与鬼王共许未来,那么两个种族为了生存而走到一起,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身后舒展着幽蓝色的蝶翼的鬼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一座精美的鸟笼外,身后鳞翼的每一次扇动都会洒下来灿灿的鳞粉。

    “宴潮生……”

    宴殊同将这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将名字的主人剥皮拆骨。

    “又是你,干扰了我的计划!”

    在这一刻,宴殊同开始深深的后悔,如果当初就直接将宴乐杀死,又或者,没有将对方派去天师学校,代为监视和看管顾栖的成长,那么或许早在三年前,顾栖便已经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了鬼王,打开了通往世界外侧的道路!

    然而这么一个甚至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只能够依附在加吉拉花上的可怜虫,可根本引不起宴潮生的兴趣。

    他的手中有光芒吞吐,最后逐渐凝实,成为了一把银白色的弯弓。阴气汇聚成了闪烁着漆黑寒光的箭矢搭在了弓上,宴潮生久违的拉动弓弦,对准了这将顾栖困在其中的鸟笼。

    伴随着“嗖”的一声破空声响,燃烧着黑色的火焰的长箭击碎了鸟笼,也顺带斩断了宴殊同所附着的那一根藤蔓。

    宴潮生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顾栖,两个人一起看宴殊同发出了不甘的怒吼,而承载着他的那一截被切断的藤蔓从万米的高空落下,很快便已经彻底的消失在了两个人的视野当中。

    顾栖有理由相信,即便是星外生物的加吉拉花的藤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也只会摔成软趴趴的一滩泥。

    至于附着在上面的宴殊同,想来也不会怎么好过。

    “嗯……”宴潮生稍微的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和惆怅。”

    顾栖看他。

    “毕竟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他是自幼便操纵了我一切,一手遮天的存在,是根本绕不过去的心理阴影。即便是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我因为自己的实力在天师界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也不敢对他的存在发起挑战和反抗……”

    宴乐缄默的认可了宴殊同的存在,任由这个阴影笼罩在自己与宴家的上空。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宴殊同,即便是与他最为亲密的、被看的比自己还重的顾栖都对宴殊同的存在一无所知——这本身便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结果现在宴潮生发现,宴殊同死的是如此的迅速、毫不拖泥带水……乃至于是儿戏。

    也就难免会生出一种茫然的感觉来。

    顾栖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脸上。

    “他已经死了,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面退场了。”他说,“失败者不需要被记住。”

    “现在我们需要去攻克的最后一个难题——”

    “是那个。”

    宴殊同的死亡对于加吉拉来说,甚至连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值得分去。这并非是冷漠,而是星空外侧的生物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和标准,要用低纬度的浅薄的见识与认知去衡量祂们的存在,未免也有些太过于狂妄和可笑。

    或许是因为根系肆无忌惮的在星球上扎根、扩张、成长的缘故,加吉拉几乎是每一秒都在产生了不得的变化。那黄金色的花苞在不断的胀大,已经取代了天空,成为遮在全世界上空的巨大的“伞盖”。

    花苞下绿色的主茎粗壮,无论身处这一颗星球的什么地方都能够看到它伫立在自己的眼前,有如生在地平线尽头联通了天地的世界树。

    但是那当然不是孕育奇迹与新生的世界树,而是外来的恶客,是恶极的鸠鸟,要碾碎主人全部的血肉来供给自己的成长。

    在顾栖和宴潮生的注视下,那已然覆盖了整片天空的花苞的最外侧的花瓣缓缓的张开来。

    ——它开始开花了。

    开花之后便是结种,在种子落地的那一刻,通往世界外的通道便会展开,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带我过去吧。”顾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面真的还有谁能够处理掉那朵花,那么只能是我。”

    他重复“那么一定是我。”

    因为按照宴殊同的话,他也是加吉拉,他与它是同一纬度的生物,只有他的攻击才能够真正的造成伤害。

    诚然,以二者之间的力量差距,更像是一场属于顾栖的挣扎。

    可即便如此,这世间也从来不存在没有努力过便轻言的放弃——更何况,他的努力也好,放弃也好,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都是整个世界,顾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宴潮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狠狠的吻住了他,撕咬着他的唇舌,交换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吻,像是在借此宣泄自己所有的情绪。

    但是他仍旧是按照顾栖要求的那样,抱着自己的恋人,朝着加吉拉花的方向飞去。

    这是一场慷慨从容的赴死,只为了从大道五十当中找出那盾去的一线生机。

    “我其实在想一件事情。”在这种时候,顾栖却偏过头去,同宴潮生说。

    “在想什么?”宴潮生配合的问。

    如果不去考虑他们两个人此行的目的地,这看起来还真像是小情侣优哉游哉的一次空中约会。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宴殊同总是在向我强调,我是恶念的容器,一切不堪与罪的聚合体。我当联通万鬼之渊,尝遍世间诸苦,历经浮世百恶。”

    “然后埋在我身体里面的那一枚种子会因此生长,并打开那一条通往外侧的通道。”

    “不过他失算了。”

    人性是这个世界上面最复杂和难以琢磨把控的东西,宴殊同自以为将顾栖投放到人类的世界当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只会带来灾厄和不幸的存在,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又或者是什么美好的结局。

    以绝大部分的情况来说,他是正确的。

    然而在另外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宴殊同没有看到那些朝着顾栖伸出去的手,没有看到那些被默默的放在幼童身边的蛋糕和糖果,没有看到少年捡拾到的被刻意掉落的礼物,没有看到那些落在青年身上的崇敬的目光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成为了他从未想过的模样。”顾栖说,“我从阴暗当中诞生,却被信俸为光和希望。”

    “那是你应得的掌声和赞誉。”宴潮生低下头去,吻他的唇角,“就像涤尽铅华后,珍珠仍旧拥有让所有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所以我也想配得上这一份掌声和赞誉。”顾栖轻声道。

    他们已经距离加吉拉很近很近,鼻翼间甚至能够嗅到幽然的花香。顾栖注视着加吉拉厚重的花瓣,以及花瓣掩映下的那一枚眼睛。在他的耳边有隆隆声响,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打败了蜃龙、拿回了眼睛的时候就曾经听到过的,那个来自星空外侧的声音。

    你要回到我的身边吗?

    你要和我一起回归星空的外侧吗?

    “谁要和你回去什么星空?”

    “我是顾栖。”

    他说。

    “是一个人类。”

    ——我这一生,都本在向光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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