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庆春路，路灯荧然，车流璀璨。周玉川从病房的窗户往外看，万家灯火，怎么看都看不腻。
玻璃窗上映出楚楚动人的身影。
“好了。”护士做好例行检查，挪着小推车快步离去。
“奶奶，冯律师来过了吗？”周玉川来到病床前。
床上躺着一位眉眼慈祥的老者。周玉川将病床摇起，扶着老人半躺在病床上，又在她背后压了一个枕头。
“他下午来的，说是顺路来看看。”奶奶精神很好，握着孙女的手摸了又摸。
周玉川看着病房里多出来的东西，一束包装精美的花束，几个印着一家高档商场logo的袋子。
周玉川努了努嘴：“说了不要再带东西来了。”
奶奶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他每次都说，要是没有你爸妈，他是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的，现在你爸妈不在了，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唉……你把这些东西价格记下，以后还他就是了。”
周玉川又看了眼那家商场的logo，瑟瑟发抖地说了一声：“……好吧。”
奶奶还不忘念叨一句：“也是个重情义的人。”
她放下周玉川的手：“看也看了，快回去吧。”
周玉川笑得眼睛弯弯：“我才刚来呢，你就赶我走。你放心，等下我乘夜间线回去，就在学校门口下车，很安全。”
奶奶满头银发，目光却炯炯有神：“小川，你别让自己过得太累。我经常听别人抱怨孩子，例如不爱学习，早恋了，又或者跟父母意见不合。我就在想，我孙女怎么就没问题，还是她有了问题也只能藏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如果我没把你照顾好，我以后没脸去见你父母。”
奶奶的声音苍老又清朗，娓娓道来的语气让周玉川喉咙一酸。她转过身去收拾冯律师送来的袋子。
“奶奶你瞎说什么呢，我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追我的男生从杭州排到北京，我能有什么问题。”她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仔细梳理着。从衣物用品，到零食饮料，什么都有。
“哇，冯律师还买了巧克力，这个牌子可好吃了，奶奶你有糖尿病，这肯定不是给你的，等下我带走了哦。”
周玉川古灵精怪的模样，让奶奶忍俊不禁。原本伤感的气氛一下散尽。
“奶奶你看，还有两个眼罩，正好你一个，我一个。你啊，赶紧把老毛病养好，等你出院我要带你环球旅行，哦不对，还是环中国旅行吧，坐飞机的时候正好用上。”周玉川碎碎念。
奶奶溺爱地笑着，看着眼前孙女明媚的脸庞，同记忆中儿子儿媳的模样重叠。
“环中国旅行？没问题呀。到时我要看看杭州到北京有多远。”奶奶也变得俏皮起来。
“哎呀奶奶，我这是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啊。”
从医院出来，周玉川心神凝重，没有直接上公交车，沿着庆春路向西走了一会儿。道路变得错综，一轮弯月远远挂在天边，像是无声的陪伴。
父母还在世时，她能耍小脾气，半夜不睡觉吵着要吃冰激凌，在新买的家具上刻上“玉川公主”，她每天可以制造好多问题，让父母焦急头疼。
可现在呢，让她半夜跑到医院，把奶奶拉起去买冰激凌吗？奶奶爱她，但毕竟……
毕竟不是父母。
变得那么优秀，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小孩了吧。
不知不觉来到西湖边，十里荷花已经开尽，只剩下一池涟漪，远处龙舟样式的游船迎来送去，依稀传来导游用喇叭日复一日说着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
周玉川将长发垂落，呼吸着微风。
手机响了许久，她迟缓地接起来。
“好友申请你通过一下。”耳边响起一个有磁性的男声。
“你是……”周玉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今天好像是有个人加她微信，是谁来着？
“我是谢谦，好友申请你通过一下。”
哦，好像是他。
周玉川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约你出来。”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而且我也没空。”
“你现在不是有时间吗？”
即使在这样一个心如止水的风景地，周玉川也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谁啊，有时间也不想搭理你。
她将手机拉远：“不好意思，你知道咱们校区信号不好，刚才你说什么？”
谢谦：……
手机信号越过宁静的湖面。
不同于这头的热闹繁华，西湖的另一边层峦叠翠，清凉幽静。在一片贸竹的清幽中，一座青砖实叠的私宅，透过木制窗棂漏出璀璨刺目的灯光。
门口，一位身形挺拔的少年，站在屋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灯光映照在他阴沉的脸上，更显矜贵沉默。
只见他眯了眯眼，发出一声冷哼，挂断电话。
这个女人！
谢谦走进私宅，由佣人引着来到餐厅。不同于外面的古朴，宅子内部装修奢侈华贵，金漆绘制的墙面四处可见。
他走到母亲身边：“妈。”
刘晓菲刚端着酒杯抿了一口。她身着精致考究的衣服，黑色的卷发过肩，打理得柔顺亮泽。
“谢谦，你来啦。这是你何伯父。”刘晓菲看向面前的男人，姿态优雅从容。
谢谦乖巧地打过招呼，一副温润清朗的少年模样，全然看不出刚被人拒绝的不悦。
刘晓菲向男人解释道：“这孩子晚上有课，让他请假他不肯，非要上完了再来。”
谢谦早已听闻这位何伯父——何盛，不同于谢氏集团发展重心在国内，何盛经营跨国公司起家，在全球各个金融中心都有贸易。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儿，他知道母亲的用意。
在这个家庭生活，看破不说破似乎已经成为铁律。
何盛个子不高，先是快速打量了谢谦，随即扯动嘴角笑了笑。看得出来，他的笑容只给入眼的人。
何盛招呼服务生再添一副餐具：“那是，他们当然是以学业为主。我们这些老年人的聚会，他们可不喜欢参加。”
谢谦愁容满面地说：“不喜欢也得参加，不然就断了生活费。”
何盛爽朗地笑起来：“这孩子可真敢说，不愧是他谢崇敬的儿子。谢谦，听说你明年毕业了要去留学，已经在申请了吧？”
谢谦看了母亲一眼，家里安排他出国，他提出过异议，但他的意见从来就不重要。因此，他故作惊讶地说：“啊，我没有啊？”
刘晓菲圆场：“怎么没有，学校都已经选好了。何伯父的女儿高中开始就生活在美国，你有不懂的，可以多问问。”
谢谦不满道：“我可没打算出国。明年好不容易毕业了，还要让我去留学，我才不去呢。”
刘晓菲脸色眼见着铁青起来，碍于场合不好发作。
这位何伯父倒是会意地说：“晓菲，你跟崇敬也有对付不了的人了吧——谢谦啊，我女儿今年刚上大学，学的是金融，她很想了解国内在这块领域的进展，我把你的联系方式推给她，要麻烦你好好给她讲讲。”
“没有问题，很荣幸能够认识贵千金。”服务生正好将餐具送上来，谢谦添了一些酒，向在场的长辈敬酒，每次都只是小酌一口，点到为止。之后便落座，安静地听着话题。
小葛曾经这样形容谢谦。什么是斯文败类，让谢谦收着一点就行。
宴席散场，谢谦与刘晓菲坐车离开。
豪华商务车，座位舒适。一上车，谢谦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懒散地坐进沙发里，埋头打游戏。
“你们校长跟我说，你又惹事了，还闹到开学典礼上？”刘晓菲突然开口，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谢谦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就知道你要提这件事，早知道不来了。”
“何家跨国贸易资源丰富，是你爸一直想合作的对象。这次我打听到他来杭州度假，好不容易同他搭上关系，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拉拢何盛，你父亲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谢谦眼皮子轻轻撩起，看了看刘晓菲：“所以我要去当牛郎，哄他女儿开心，让她爸和我爸做生意？”
“谢谦，这叫联姻。”刘晓菲倨傲地看向前方。
“你跟他女儿好好聊天，从现在开始培养感情。还有，她可不是你们大学那些莺莺燕燕，说话注意些分寸。”语气好似战场上的军令。
手机屏幕上几道特效闪过，跳出“胜利”二字。
谢谦舒畅地直了直身子，双肘支撑在腿上：“妈，我觉得你策略有误。就算我娶了他家女儿，爸还是不喜欢我，更不会让我继承家业的。或许你应该再努力一把，和我爸再生一个，教他学会讨好我爸，还是这个办法希望大一些。”
“你——”刘晓菲积攒的怒火腾地冒起，“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这样，烂泥扶不上墙！难怪谢崇敬喜欢那个私生子！”
谢谦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那个私生子挺好的，聪明能干，妈你就别再折腾了。”
刘晓菲狠狠抽了一口气，捂住想要扇过去的手，最后还是沉默。
校园十佳歌手是j大一年一度的盛会，学生会为此操碎了心。往年都是周玉川策划、主持，今年她安排文艺部部长陈诗倩负责，一方面培养新人，另一方面，能偷懒就偷懒。
这日是决赛的彩排，舞台上各位选手轮番过一遍，台下站着一排人严肃以待。
“学姐，这是选手介绍，这是主持稿，你看看。”陈诗倩拿来一叠资料，周玉川翻着翻着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么多年了，还是周杰伦的歌唱得最多，经典啊。”
她草草过了一遍，提出小小的修改意见，又交还陈诗倩。
她的目光看向舞台。年年岁岁、似而不同的舞台上，那些雀跃或静默、熟悉或新鲜的面孔，在这里交错成一段时空。瑰丽的歌曲、激情的舞蹈，梦想和青春，持久地流传着。
真美好。
台上走来一个高个女生。因为大骨架显得壮硕，但这样的身材，在舞台上独唱时，反倒显得气场十足。
“啊——”她拿起麦克风，一阵高音直接刺穿体育馆的屋顶。
夺人心魄的唱功惊讶了众人。
周玉川刚看过选手介绍，对她印象深刻。美声十级，参加过多场国家级演出，差点儿就去了中央音乐学院。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陈诗倩悄悄在她耳边说：“这人可得小心些，是个事儿精。”
刚说完，台上的高音就突然停止，只见女高音眉头皱起：“为什么啸叫声这么重？”
歌声仍在空旷的体育馆里一重重地回荡。
大家面面相觑。
陈诗倩主动走上前：“有什么啸叫声吗，我们都没有听出来。”
女高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说：“你们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自然听不出低音单元有啸声。我的耳朵是最灵敏的，你们得换设备。”
陈诗倩急了：“换设备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
女高音自顾自地说：“话筒是我带来的，肯定不是收音的关系。你们得看下接口是不是牢固，如果接口也没有问题，你们要换一个过滤棉了。”
“这——”陈诗倩望向周玉川。明天就是决赛了，哪有时间准备？
周玉川微笑上前：“我觉得没有问题，即便设备不专业，你的唱功足以弥补。”
“你们学生会连台设备都申请不到吗？总之，我是不会用这种设备唱歌的。”女高音面部表情极为丰富，说话间白了白眼，以示轻蔑。
周玉川将笑容堆得更灿烂：“你的建议我们会考虑，但时间有限，明天恐怕来不及。如果你坚持，那就只能请你退赛了。”
“你——”女高音没料到对方会这样说。她环顾四周，没人帮她说话，只好悻悻说：“那……那就再彩排一次吧。”
彩排继续。
“学姐，我是不是又没处理好？”陈诗倩委屈地说，表情很是自责。
周玉川安慰道：“大家都有私心，能满足就满足，不能满足就如实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诗倩说：“要是哪天能像学姐那样，能够独当一面就好了。”
周玉川拍拍她的肩：“你悟性很高，很多东西一看就会，这一天很快就能来到的。”
陈诗倩信心满满地点头。
这时，走来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在啊。”
“张主任。”众人拥上来打过招呼。
张主任笑起来，两眼眯成了一道缝：“老远就听到歌声，这么热闹啊。”
周玉川说：“你怎么才来啊，刚才有个选手唱《双节棍》，把这里搞成了大型蹦迪现场。你要是在，肯定能一起蹦起来。”
张主任是负责学生工作的领导，周玉川作为学生会会长，经常同他来往，因此说话极为随意。
“上次你看我跳广场舞，都要取笑好几天，我还敢在你面前蹦迪吗？不知道又要笑我几天。”张主任嗔怪地说。和善的圆脸一看就是搞学生工作的。
“小川啊，比赛门票发的怎么样了？”张主任不忘视察工作。
“早抢完了，这届歌手实力都很强，我们在校园论坛上，还有各个人流密集的地方都做了广告，学生们都很期待。”
张主任露出满意的神色：“主持稿定了吗，越是专业的选手，你控场难度就越大。”
周玉川将陈诗倩推向前：“张主任，今年是诗倩主持。整场活动都是诗倩在策划，她对歌手熟悉，而且形象好，反应也快。”
“怎么，今年退居二线了？”
“对啊，我也一把老骨头了，谁还想看我啊。到时我在台下跟你一起蹦迪哈。”
“好，好，哈哈哈——还有件事，有个人要给你们介绍下。”
周玉川顺着张主任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短发女生俏皮地跑过来。
“她是此次比赛的评委，许欢。”在张主任的介绍中，许欢歪了歪脑袋，露出天真地笑容。
“小川学姐，又见面了。”
周玉川神色笃定：“是啊，又见面了。明天就是正是比赛，评委还差一位，张主任倒是一点也不急，原来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张主任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原来你们认识，那太好了。许欢第一次当评委，你要好好交代一下。”
许欢像是忘记了不久前二人的矛盾，柔柔地说：“学姐，我初来乍到，还请多多指教哦。”
周玉川也是满脸笑容：“好的，欢迎你加入哦。”
张主任没待多久，四处看了看就背着手离去了。许欢和学生会闹过矛盾，也不愿多留，跟在张主任身后一起离开。
陈诗倩将周玉川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学姐，你怎么总是忍气吞声啊。”
周玉川不解：“什么叫‘总是忍气吞声’？”
“在饭店的时候，你一直给她道歉。”陈诗倩气鼓鼓地回忆。
“她说我们公款吃喝，虽然是无中生有的事，也会给学生会抹黑。我不给她个台阶下，难道被张主任抓去挨批啊？”周玉川说。
“今天也是，许欢不知怎么跟张主任勾搭上的，竟然安排她来做评委。”
周玉川咯咯笑起来：“什么叫‘勾搭’啊。张主任肯定有他的考虑，许欢靠翻唱走红，实力不会差的。不过，她不了解比赛，你赶紧把比赛流程和选手介绍给她。”
听完周玉川的话，陈诗倩虽然不情愿，但心里也舒服了些：“好，现在就去——咦，那人是谁？”
周玉川看向那人。四周灯光幽暗，却也能看出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锋利的眼神。
是谢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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