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京城之前,有个朋友和我说,邓州水土丰美,百姓男耕女织,安居乐业,十分幸福。”萧恪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窗户漏出半角的天空。

    “我从未到过邓州,不知道这传言是否属实?还请赵先生与我指点一二。”

    赵登愣了一下。“邓州如何与我何干?我这寨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对外界向来不接触,也不甚了解。”

    “先生虽然官话说的好,但到底不是京城人士。”萧恪悠悠然道。“我接触过一些邓州商队,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尾音,都同先生您很像。”

    萧恪不说沈妙还没有注意到这点,现下他一提,沈妙心中也反应过来这位赵登的口音依稀可以听得出来是邓州人的。

    他应该是在克制,所以正常对话的时候不明显,而情绪激动的时候,尾音和话头的习惯性用法就漏了馅。

    赵三娘子也是邓州人,他们两个的口音确实有相似之处。

    “公子眼明心亮,我确实是邓州人。”赵登没有抵赖不承认。这籍贯问题没什么紧要,承认与否也不会怎么样。

    “但邓州的天,太黑了。”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但话底却仿佛正有裹挟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

    沈妙心思一紧,或许是因为家中还有赵三娘子的事情尚未解决,她对于这种一语双关类型的话相当敏感。

    三娘子和自己说过,父兄在家中无辜惨死,却死因模糊,不明不白。既然那伙人能被官府定性于马匪劫杀,那就说明邓州的主审刑狱的官员也是林家的喉舌。

    赵登如此目呲欲裂地指出邓州的天黑,恐怕就是另有一层意思。

    他们一行人故意被俘,也存了刺探赵三娘子一案的心思,沈妙琢磨得想个法子,让这位赵先生尽快地交出他自己的底细才是。

    “我刚刚说,我去过京城。”赵登道。“那里的人们官官相护,没有一个人有可能为我的事情去说话去申诉。”

    “而燕王府久在边疆,燕王手握重兵又位高权重,其势力最大,但不会和京城那帮人有过深过密的联系,所以你想见我,对吗?”赵登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萧恪接了过去。

    “现在你见到我以后,觉得我顶多是个二世祖罢了,那块燕王府的令牌甚至可能是我捡的、偷的、或者抢的。”

    赵登没说话,但他从眼神还是表情亦或是肢体动作都表达出一个信号,萧恪说的所有的话全都是对的。

    过了很久,他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搁到桌子上,用指尖推着滑向对面的萧恪。沈妙看见令牌的上头刻着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是令牌的背面。

    令牌的正面应当是个古体燕字,一燕一萧,便是燕王府内可以畅通无阻的身份通信令牌。

    “这个物归原主。”赵登道。

    萧恪食指与大拇指捻起令牌,把握在手中转了个圈,顺势塞进了怀里。

    “你说他们不是土匪。”他坐直身子,撂下刚刚故意作势而搭在对面椅子上的腿。“详细说说,或许我真的可以帮你。”

    他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在赵登说出寨子里的这些人不是土匪以后他就猜到了几分事情的原委,但现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他还是没有理由主动去贴着给人家解决问题。

    “公子。”赵登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如果你不能和我证明你有足够能保护自己……以及您的夫人的能力。”

    赵登的眼神落在坐在萧恪身旁的沈妙身上。

    “那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以后,不单单是我,你和你的夫人都会有杀身之祸。”

    萧恪看了看沈妙,一副想笑却又不能的表情。沈妙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两个出京寻药本就是密旨,因此并没有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但现在赵登就是要他们拿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来,这样双方矛盾是个悖论。他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咬牙切齿地感谢赵登的护佑之恩。

    “我们不是坏人。”赵登满脸的诚恳。“过会儿我可以让他们放你们所有人出寨,不伤你们性命。”

    沈妙有些不可置信,天下间还有这等好事?刚刚那老大老二抢他们上山的时候态度可是可以称得上凶神恶煞的。

    “你们的马得给我们留下。”

    赵登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没让沈妙一口气喘不上来噎过去,果然这人生没有白吃的宴席这种好事。

    “不行。”这回不用萧恪开口,沈妙倒先拒绝了。他们这次出来骑着的马算上雪笺后补的那一匹,统统都是在兵部登记造册的官马。

    官马身上有火器烙印,是无论如何也磨灭不掉的,持有者如果不是公务官员,那被人发现偷马杀马,检举后是要掉脑袋的。

    燕王身份贵重,弄丢十五匹官马最多也就是个挨上皇帝或者言官几句斥责而已,顶多不过几本弹劾奏章。

    可赵登这个寨子一旦被人发现抢夺官马私用,那杀几个来回的脑袋都够了,外头连算上那些自在玩耍的小孩子,一个人也活不了。

    一只鸟都不能。

    “赵先生。”萧恪活动着手腕。

    “您刚刚也说过了,只要我愿意,是可以反过来控制住你们这个寨子的。既然您这么和善,那好人做到底,放我们下山就好,何必还要扣住我们这批马。”

    赵登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一掌搭在桌上,似乎正在跨过心里的那道坎。沈妙注意到,他袖口的布料是已经磨损褪色的。

    “这批马是寨子里的人逃生的唯一途径。”赵登缓缓吐出几个字,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邓州官府的人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个人活路,过几天他们就要来了,只能趁着这些日子跑出邓州地界,才有能活命的机会。”

    邓州官府?沈妙想起来他刚刚还说过邓州的天太黑了。

    “公子,您是个善良的人。”他认真道。“我看姑娘您也是,就当救救这一寨子的人,将马给我们用吧。”

    “大胤律例,官马无故私用是重罪,我们确实不必非要这些马匹,若我们真将马留给你们,才是害你。”萧恪低头紧了紧护臂绑缚的绳子。

    “赵先生。”沈妙叹了口气。“他说的没错。”

    赵登愣愣地侧过头,和沈妙四目相对,她能看得到他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下一秒赵登半阖了眼睛。

    “我当然知道大胤律例,但除了如此逃命几率能更大一些,他们没有半分活路了。”

    “左右都是死,所以你不如信任我。”萧恪探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帮你解决这一寨子的人的事儿,你替我从邓州码头联系一艘船,送我们从运粮河去西北凤鸣关。”

    凤鸣关是大胤西北国境的边界城市,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戈壁滩,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便是药王谷的所在之处。

    至于运粮河,则是一条官府用来从东向西运粮食的水路要道,故而才有的运粮河之名。

    弃陆路走水路到药王谷,路上会比骑马要节约大概六七天左右。这样一来,他们留在邓州处理这些事情的时间会更加宽裕。

    赵登看了看他,不知道他作何之想,萧恪索性把王府令牌再次递还给他。

    “若是不相信,你大可以叫你可信的兄弟拿上这枚令牌回京城找燕王府的人一试我到底是真金还是假冒伪劣的假货。”

    这下赵登没有拒绝这块令牌,显而易见,他动心于萧恪的提议了。

    “我们双管齐下,明天你化化妆陪我去最近的城镇看一看,你总得要我知道你们这些不是土匪的土匪,是如何落草为寇的吧?”

    萧恪见他面露犹豫神色。“别担心,她和我兄弟都不走,我不会趁着出寨就偷偷跑掉的。”

    ……

    最后的结局就是谈的非常顺利,赵登病急乱投医要主动见萧恪一面的举动起了拯救他们整个寨子的作用。

    以沈妙的眼光来看,萧恪既然答应了要管这件事,就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牡丹带着两人又绕回柴房,再她离去将门关上以后,萧恪同沈妙解释。

    “在燕北,原来也有这样一伙人,都是耕田的生活普通农民。因为当地官府的徭役赋税太重,实在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我父王后来听说,那伙人被剿匪的官兵都就地斩杀了。”

    萧恪的神情有一些说不清的悲怆。

    “他们只要部分财务,维持生活就够,从不伤人性命,还收容接纳流民。就像这些人,绑了我们却不知道搜身,还尽自己所能好吃好喝地伺候。”

    沈妙静静地听萧恪说着,他是个善良的人,会尽自己力量去帮助别人这一点她不意外。

    但让她好奇的是,现在寻医问药的密旨还在身上,萧恪这么主动地冒着暴露的风险要求帮他一定不只是看他们可怜这一条原因。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萧恪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了沈妙。

    “你有没有觉着,那个赵登的侧脸,很像那位赵三娘子的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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