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也可能是前天,这并不重要,太宰治在横滨南港口仓库处决了一名叛徒。

    普通的叛徒本来没有让他亲自出手的资格,但此人职位不低,还涉及一年前的龙头战争。这条线已经埋了数月之久,直至今日才让他们挖出了苗头。

    叛徒找好了替死鬼,想伪装成自己在混战中死亡的假象,借此还能挑起港口黑手党和其他势力的纷争。早就有人在港口准备接应他,今夜过后便能拿着遗产地图逃之夭夭。

    谁料混战还没开始,太宰治就带人闯了进来,一声令下便将仓库中的敌人尽数歼灭,冷漠地一抬手,便有属下将那名生死不知的接引人扔了上来。

    见状,就算是个傻子也猜到事情败露了。港口黑手党对叛徒的惩罚有多骇人听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尤其——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整个港口黑手党最年轻、最恶名昭著的干部候补。

    与其被太宰治审讯,还不如现在拔枪自尽,起码能少受太多苦头。

    男人飞快地去拔腰间的枪,刚打开保险,就听两声枪响接连在寂静的仓库响起,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太宰治深色西装的腰腹处洇开一片越来越大的湿渍,他皱了皱眉,将枪随意扔给属下,简短命令道:“把人带回去。”

    手腕被打断的叛徒被带回了港口黑手党。叛徒的嘴比太宰治预料的还要松,还没等他出手,审讯小队就让他吐出了所有情报。

    收到首领召见的命令时,太宰治正在医疗部门上药。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那把走火的枪击中的是他外套的口袋,而那里装着联络器和他本想当早餐的红小豆汤。

    铝罐被子弹炸开,黏黏腻腻的糖水淌了半身,尖锐的金属碎片在侧腹划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可惜没能划穿腑脏——这样不致命的伤口,除了矫揉造作般的疼痛外对他毫无作用。

    森鸥外对他受伤的事颇感意外,情真意切地关心了几句,才把任务下达给了他。

    太宰治接下任务书,却没有向以前一样绝不拖泥带水地离开首领室。他沉默了半晌,目光从资料上抬起来,忽然道:“首领,这次的随行人员能让我自己挑吗?”

    “当然。”森鸥外挑了挑眉,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高层成员,太宰治有专属的武力部队,拥有随意调配的权力,他能这么问,就说明这个问题所指的真正的对象并不在其中。

    森鸥外恍然大悟,忍不住点头笑道:“看来你和公野君相处得很不错。”

    太宰治唇角微扬,眸色一如既往地暗沉,“这不是首领你给我的任务吗?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闻言,森鸥外笑了两声,放松地向后一靠:“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考量,太宰君。”

    “把恶人推给我做了,真狡猾啊,森先生。”

    “恶人吗……”

    森鸥外沉吟片刻,微笑注视着他,意味深长地再度开口,“我说过的,太宰君,我们很像。”

    ——没错。

    半倚着阴冷的石壁,身体的感官仿佛都被石头同化般迟缓麻木,太宰治的头脑却无比冷静。

    按照普罗大众对善恶的定义,他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就算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被人知道了也只会评价一句“罪有应得”。

    有人希望他活着带来利益,有更多人憎恨他想要他死,而他自己行走在一条虚无的望不到底的路上,一时分不清自身的存在是真实还是虚假。

    太宰治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一点一点,有如实质般凝结。

    公野睦的情况比他要糟糕多了,即便在光线不良的环境中,仍能看出肤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得近乎透明,脆弱的脖颈至锁骨处一道触目惊心皮开肉绽的伤,关节红肿,裸露在外的皮肤没一处完好无损。他握着手机的五指上,细碎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

    但他却无知无觉,一双漂亮的金色眼睛纯粹又安定地望着他。

    许是太宰治沉默太久了,公野睦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微微一怔,收回了手。

    “抱歉,没注意到有点脏。”他似乎舒了口气,“幸好还没碰到你,伤口感染就不好了。”

    ……这算什么。

    太宰治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堵在了胸口,环境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在这仿佛被世界抛弃的狭缝内,往日假面一般的笑脸如齑粉般抖落剥离。

    他几乎想要发笑:“为什么呢,我们既不是搭档也不是朋友,你根本——”他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尖锐,几乎要把对方一身的血痕刻进眼底,“——没必要这么自作多情。”

    省省吧,不要再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不是吗。他把公野睦带过来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异能力,明知有危险却半句不提,每一步都在算计着利益最大化——难道不对吗?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根本不需要对他好,他既不会领情也不会感恩,公野睦的做法仿佛在高高在上地嘲笑着他这样一个无法与世界建立共情关系的异类。

    这个人从来不会拒绝他,对一切都笑着接受,看向他的眼神永远温柔纵容,差点……让他在不该幻想的时候产生被偏爱的错觉。

    太宰治像是突然表露出了某种应激反应,冷漠而戒备,不知是想刺痛别人还是想刺伤自己,用过度防卫的刺将自己层层包裹。

    “……太宰?”

    灰发少年茫然地僵住,眼眸中倒映出对面人模糊的影子。

    公野圣良被太宰治这一番独立宣言砸得猝不及防,冷不防顿在原地,唇瓣几度张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下意识要反驳对方口中那几个过于冷漠的字眼,却无从下口。

    太宰治说的没错。

    他们认识确实没多久,对彼此根本算不上熟悉,人生经历、性格爱好、观点、立场,全都大相径庭。要不是这局“游戏”,公野圣良都难以想象这样的人跟自己会有什么交集。

    他对太宰治的关心超过了一般同事的范畴了吗?

    如果跟港口黑手党内其他或陌生或眼熟的人相比,或许是吧。

    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局就是孤身一人,兜兜转转几年也没什么进步,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说的上话的人还是最近才遇到的。

    好像从监禁室开始,他看待太宰治的目光就与其他人不同,无关同情心或责任感,那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移情。

    公野圣良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太宰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他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关心。

    但是他忘了,对方可能并不需要。

    公野圣良的睫毛颤抖,半晌,他才抬起眼,而后缓缓弯起,“是我逾矩了,要是给你造成困扰了的话……”他组织着措辞,艰难地停顿了好一会儿,轻叹了口气,“以后不会了。”

    他慢慢、慢慢地回身,挑出手帕,把手指一点一点擦干净,从里兜里勾出那条钥匙扣,那是温泉酒店的前台小姐对他帮忙整理宣传册的谢礼。手工编制的绳结精巧细致,尾端挂着憨态可掬的瓷质小海豚。

    只是——他刚刚才发现——海豚的尾端不知何时被磕掉了,只剩下一块丑陋又滑稽的疤。

    该猜到的,这样易碎的饰品本就不该被带着进入处处容易磕碰的溶洞,是他一时大意,随手把钥匙扣装了进去。

    公野圣良把手机放在一边,荧光孤零零地朝向背后的石壁,黑暗再次笼罩将两人笼罩。他把残缺的钥匙扣搁在了他和太宰治的中间,像刻下一个聊以纪念的符号,又用指尖轻轻朝那边推了一下。

    他做这些事时没什么想法,只是有些遗憾,就算他们能足够幸运地逃出这里,恐怕也没办法一起去看海豚表演了。

    ……当时不该拦着太宰去的。

    有一双眼睛穿透这片黑暗,抱着近乎自虐的目的,沉默而固执地凝望着他。

    失血带来的晕眩感姗姗来迟,公野圣良的眼闭上又睁开,一切都像被按下慢行键,连他缩回手的动作都像一部老旧又蹩脚的黑白默片。

    默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垂落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公野圣良眨落眼前的雾气,惊讶地抬头望去。影影绰绰的轮廓中,黑发少年闭着眼,头偏向另一边,疲惫和倦意在他脸上蔓延,伸出挂着擦伤的右手拉住了他。

    电光石火间,无数纷杂混乱的念头如一团解不开的毛线将太宰治缠起来。时间太短,他也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握住了哪一根线。

    没人告诉他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也没人告诉他是对是错,一瞬间本能违背了主观意愿,将一切叫嚣和讽刺都归于愈发紧攥的力道。

    算了,太宰治有些疲倦地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死前的癔症,那么任性一回也没什么不行。

    这里太冷了,他想找个人暖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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