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是一位无神论者。

    当他朦胧间感到一股亮光落在眼皮上,清脆悦耳的鸟鸣伴着花香和柔风来在他身边时,他不由得立刻陷入对天堂是否真的存在的严肃思索。

    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大脑中盘旋,直到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一间明亮温馨的病房为止。

    天堂应该不是病房的模样,这要么是梦境,要么是现实。

    不过二者都代表了一件事——他还活着。

    要么他的确身处病房,要么就还在那艘救生舱里,大脑在麻痹中编织出欺骗的梦。

    但总归不算是个噩梦。

    羽翼光洁的鸟儿在窗边叽叽喳喳,尾羽轻轻碰着,秋末的阳光正好,洒入病房中不会刺目灼热,微风带来温暖的气息和楼下花园中的植物香味。

    洁白的薄纱窗帘被风拂起微动。

    智能仪器发现病人醒来,呼唤医生来查看情况。

    陆遥自己坐了起来,他觉得四肢和腰肌有些酸软,但没有发疼的地方,应当没有受什么伤。

    几位医生前呼后拥地进来了,人类护士和医疗机器人一股脑地围了上来,给陆遥测体温量瞳孔,掰掰他的手又扯扯他的腿。

    陆遥十分平静,一切东西在他眼前仿佛都隔着一层薄纱和雾气,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丝毫不真切。

    甚至在医生询问他还记不记得身上的某些淤肿是来自于哪种物体的撞击时,陆遥一时半会都给不出答案,大脑似乎已经忘了那些事。

    所有的孤独和痛苦仿佛在这瞬时间烟消云散,黑暗无边的宇宙破裂成断片,在记忆中闪烁着却无法捕捉。

    他安静地看着空气中的阳光,细小的灰尘在其间漂浮,色块般的白色身影和背景一起构成了一副画卷,随后,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不再流动,就像是陆遥微漠记忆中那三颗混沌环绕运动着的恒星光点也在此刻定格成永恒。

    一道突兀的军靴声忽然插入了护士医生们错杂的交谈与脚步声中,陆遥原本望着窗户,他的耳朵却在此刻动了动。

    他听到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和医生护士们对话,医护们的话语模糊不清,像是人潮中的白噪音,可那道低沉的嗓音却嗡的炸响在陆遥耳边。

    军靴敲击这地面,声音越来越大,而世界中其余的一切杂音都在此刻逐渐消隐褪去,没入时空的尽头。

    当黑皮铜扣的军靴真正出现在陆遥眼前时,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巨大的管风琴被拨动后那深邃木结构震颤着空气的余韵。

    盛大乐章之后,世界陷入寂静的嗡鸣。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手掌伸向自己脸颊,帮自己理了理头发,又试探了一下额头上的温度。

    熟悉的指尖触感让陆遥认出了周云辰的身份,但他的身影与面容同样在陆遥的眼中模糊不清,像是被笼罩在烟气之中。

    他的双唇开合着,似乎还在对陆遥说着些什么,但陆遥听不清。

    “……雇佣那伙星盗和雇佣兵试图刺杀你的人来自耶格尔工业,联邦正在进行调查并准备提起公诉……表面消息……背后的各方博弈……不知道最后这件事会不会推到姜维一个人头上,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周云辰似乎说了很多很多,陆遥没有听清,只是在周云辰结束说明后的第五秒里,点了点头。

    周云辰看着陆遥出神发呆的样子,皱紧了眉:“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陆遥没回答,医护人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了,周云辰去冰箱里取了一支营养剂,打开盖子喂到陆遥嘴边,陆遥乖乖地喝了。

    然后他似乎有说了些什么,但陆遥耳边只有嗡嗡声,什么也听不清,不过随后周云辰抱了抱他,他也就不在意刚刚听没听清了。

    -

    当天晚上,周云辰没有离开医院,陆遥喝了营养剂不久后便又睡下了,周云辰就留在他的病房里,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工作。

    由于这场意外,骁鹰演习的第二阶段草草结束,宣传部门还在加班加点地将演习内容剪辑成振奋人心的大片,周云辰不想管这些杂事,正全力关注对耶格尔工业的调查后续。

    月光如水,柔和地泼洒在大地上,屋里没有开灯,周云辰皱着眉面对光屏上飞速滑过的信息,忽然间,他注意到前方的光影晃了晃。

    一抬起头,发觉是陆遥不知道为何忽然醒了过来,在月光下直起身,坐到床边,两腿垂在沿边。

    “遥遥,怎么了?”周云辰问。

    陆遥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满地月光。

    这霜雪般的月色落在他的长发上,将一切染作凛冽的银白,如假似幻,几乎让陆遥看起来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窗外秋夜寂静,白月在天空缓慢滑行,一滴泪忽然落下,在月光下闪出晶莹的光来。

    陆遥刚刚醒来,垂着眼帘忽然就开始掉眼泪,周云辰一下子慌了,连忙抛开手边的工作几步走过去。

    “遥遥,你告诉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周云辰伸出手指,试图帮陆遥擦掉泪珠,可陆遥的眼泪越掉越凶,几乎连成雨线淌了满脸,周云辰想要擦去他的眼泪,可泪水却顺着周云辰的指缝滑进了他的掌心。

    濡湿滚烫,仿佛要将周云辰的掌心烧穿。

    陆遥的肩背颤抖着,他皱紧眼眉想要停止落泪,但莫名的情绪横冲直撞突破胸肺又冲上脸颊,他的眼眶和脸颊在银白的月光下泛起赫人的红,泪水沾满双睫像是落水的蝴蝶。

    周云辰的心都要碎了,他半跪在床边捧着陆遥的脸:“遥遥,没事,我在你身边,你看着我,遥遥,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应该一直守在你身旁才对。”

    陆遥说不出话来,抽着气痛哭流涕,大脑中的氧气几乎要被抽干,痛苦带来的真实感知的返场,他终于清清楚楚地看清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周云辰。

    这张冷峻严厉的脸在此刻变得如此脆弱、无助,像是雪原上斗败了的孤狼,红着眼守住最后的伴侣。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人并不总能坚强忍耐,这就是现实。

    陆遥扑到周云辰肩上,近乎崩溃地抱住周云辰,眼泪和哭嚎一同决堤般漫出,冲破一切阻碍,淹没了紧紧抱住彼此的两人。

    “周云辰……周云辰……”陆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尖就要扣进周云辰背里,“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不要走……”

    “我不会走,陆遥,我不会离开你。”

    陆遥一股脑地将这些独自漂泊的日子里积攒下来的情绪宣泄而出,此刻的世界是如此清晰而真实。

    迫在眉睫的死亡,对未知的恐惧不安,永恒孤独的极端可能……凡此种种,皆如幽灵般盘旋在陆遥的思绪中,他根本不敢怀揣希望,谨防希望永无实现之日,反而变成巨大的痛苦。

    所谓理智、冷静、缜密都不是铁板一块,甚至极少地关涉到情感,而一旦这些理性者退场,压抑许久的情绪便勃然爆发,如冰锋爆裂倾頹,以不可抵挡之势侵泄而下。

    ——生活乏善可陈,一无所有,只有那么点坚持算作前行的火光和燃料,让人不至于绝望于困厄之中。

    那么点火光和燃料是什么呢?

    是宇宙空寂,却让人看到爱。

    -

    阿兰威诊疗室

    “一切结束了吗?”

    “这一次的心理评估算是结束了,”阿兰威合上自己的记录本,看向陆遥,“你的情况比我料想的要好很多,稍等我一下,我需要去和周上将确认一下你刚才的提议。”

    陆遥坐在单人扶手沙发里,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阿兰威走进一旁的等候室。

    阿兰威反手关上连接等候室和诊疗室的门,脸上温和轻松的神色一下子消散,坐在桌边等候陆遥的周云辰见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

    “阿兰威医生,陆遥情况如何?”

    阿兰威看到周云辰脸上明显的担忧之色,叹了口气:“周上将,就如你预料的一样,很糟糕,我只能说确实比心理脆弱的普通人独自在宇宙里飘荡了一个月的状态好些。表面上他回到以前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旁人很难看出端倪,但阴影就在陆遥心底飘荡,需要很长的时间治愈。”

    “只是需要时间?”

    阿兰威眨了下眼:“你是想问需不需要药物干预?暂时不用,病情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不过这几天请你关照他的生活状况,如果时常失眠,请告诉我,我会给他准备安眠丨药物。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身体健康似乎还不错,没有消瘦,好像还涨了点肌肉。”

    “嗯,对。”周云辰前几天抱住陆遥时,摸到他的肩背前腹的肌肉,也有些惊讶,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但身体健康总归算是件难得的好事。

    “还有一件事,”阿兰威说,“陆遥说想要今天进行信息素气味适应性训练,我有些担心现在再给他叠加刺激会导致他的情况恶化。”

    周云辰蹙眉思索片刻:“阿兰威医生,陆遥有没有告诉你前段时间我们单独待在b13行星上时,进行过几次临时标记,他没有出现应激反应,跳过中间的步骤会对疗效产生不良影响吗?”

    “没有嗅觉适应?”

    “嗅觉刺激器损坏丢失,他一直没法闻到味道。”

    阿兰威惊讶地退后半步:“我对你们在b13上的经历有所耳闻,还以为这些危急状态叠加在一起会加重他的应激病情,居然没事吗……”

    阿兰威的声音渐弱下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陆遥和周云辰这对心意相投的孤a寡o一起待在一颗荒无人烟的星球上,进行了好几次临时标记……这表示他们已经进行到比牙齿嵌入后颈肉更深入的一步。

    难道是因为爱人带来的安全感和依恋感吗?“既然他提议尝试,那今天就试试吧。”阿兰威说。

    -

    陆遥和周云辰再一次换好阿兰威准备的衣服,进入小房间。

    陆遥坐在往常习惯的位置,戴上嗅觉刺激器后向阿兰威恢复情况。

    阿兰威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好的,收到。陆遥,像上次一样闻一闻放在你手边桌上的猫薄荷和愈创木。”

    陆遥照做,当他嗅到猫薄荷的气味时,眼睫翕动,忽然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腕内侧。

    阿兰威看不到房间里的情景,也闻不到气味,但周云辰的鼻翼却是一僵,眼神也定在陆遥的动作上——陆遥放出了自己的信息素。

    他闻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要确定自己的信息素气味是否真的是猫薄荷味。

    呼吸之间,陆遥忽然抬起眼帘,双睫如鸦羽翻动,冰蓝色的眼睛对上周云辰毫不遮掩的视线,像是在询问周云辰闻到的气味,似乎也和他现在闻到的一样。

    会更甜。

    周云辰的喉结动了动,舌尖僵硬地抵住上颚,甜蜜糖浆般的oga信息素味道仿佛又在舌苔上盘旋,陆遥的眼眸仿佛也像是颗冰蓝色的薄荷糖。

    陆遥放下猫薄荷,换成愈创木来嗅,气味涌入他鼻腔的瞬间,陆遥皱了皱眉,脸色有些苍白,但很快压了下去。

    “周上将,请慢慢释放你的信息素。”

    周云辰早就濒临边缘,阿兰威的声音仿佛某种许可,一下子打开了泄洪口,愈创木信息素喷涌而出,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必须缓慢释放,给陆遥一些缓冲的时间,又绷紧了下颌控制住本能的反应。

    干燥温和的愈创木气味进入鼻腔,信息素分子侵入肌肤,陆遥的身体紧了紧,接着逐渐在意识的指导下努力放松。

    这种方式仍显得刻意,某种痛苦的记忆在黑暗中翻涌起莫名的浪花,但随着alpha信息素越来越浓,他的眼前浮上水雾,眼神变得迷离。

    欲望与痛苦交缠着,相互角力,前者在这一瞬间占据上风,随后便如千里追击穷寇般在陆遥身体中横冲直撞,似乎要熨平他的每一寸感官。

    他的呼吸变得滚烫而沉重,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沙发,脚趾忍不住开始蜷缩抓地,似乎想要释放什么东西。

    陆遥觉得自己仿佛被抱着扔进了滚烫的温泉水之中,水池里不知道加了什么草药,变得浓稠白皙,潮湿的水汽蒸腾而上,笼罩住他的五感。

    “周上将,陆遥的状态还好吗?我这边看到他的身体监测数值波动很大。”阿兰威在耳麦中问,但周云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陆遥倾身靠在扶手椅的一侧,露出来的皮肤都泛起情意的红晕,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整个人似乎要湿透了,但却并没有过往应激反应时的窒息和痛苦。

    陆遥的理智开始消退,他没感觉到眩晕,但是所有思绪全向着那一个方向嘶吼努力,几近失去控制。

    这里算不上一个合适的地方,但陆遥实在受不了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在阿兰威在线的情况下对周云辰说出某些邀请的话。

    余光里,他看见边柜上放着的几个盒子,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站起来,走过去拿了xxl的盒子,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周云辰身边,只能在身体靠着边柜滑落时将盒子往周云辰怀里一抛。

    周云辰被突如其来的安全措施盒子一惊,下意识地想着以前他们都不用这些。

    “周云辰……”陆遥拉长的声音变得虚弱而黏腻。

    周云辰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纠结用不用的时候,他快步来到陆遥身边将他扶进怀里,再摘下两人的收音耳麦,扔在地上直接踩碎。

    “遥遥……”周云辰一侧头就嗅到浓郁的香甜,陆遥眼神迷离地往他身上靠。

    -

    耳机中忽然只剩下一片噪音,阿兰威愣了一下,随即忽然意识到里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低头往本子上做了些记录。

    不过说真的,她提供的耳麦上有开关,周上将也不用急到直接踩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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