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迩带着向小园去了东方塔，妖界最高的建筑。
整栋建筑的平面像一条绸带，围绕着中间的巨型圆柱核心筒，平缓螺旋而上，一共绕了101层。
一前一后转着圈往塔顶走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贺迩在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向小园。
她眼中的情绪浓烈，他并非没有看懂。
应该拒绝的。
应付宾客、监视妖皇、或是有别的事要忙，随便想一想，就有委婉有力的借口，说出来，就可以从她身边离开。
但他没有。
他几乎下意识答应了她的请求，自己都说不清理由。
而向小园在后悔，后悔自己失去理智，让那句话脱口而出。
来妖界之前，她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远离贺迩。
事实证明她根本做不到，她远比自己以为的喜欢他。
贺迩一靠近，她就无法自制地产生想和他待在一起的念头。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看他的眼神并不清白，热切、渴盼，或许还不乏勾引。
被不该有的欲望操纵，这很可耻。强烈的悖德感和愧疚心绞轧了她一路，致使她懊恼、纠结、浮躁、心烦意乱。
她甚至开始迁怒贺迩，气恼他为什么不果断拒绝，轻易就给她机会。
此时此刻退回群居的安全地带是最好的选择，向小园停住脚步，思索该如何开口要求折返回去。
身后没了动静，贺迩敏锐地察觉转身。
不防地再次四目相对，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贺迩静静注视着向小园眼睛，企图再找寻出什么。可她的眸中像蒙上一层雾气，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稍微错开一点视线，问：“怎么了？”
向小园说：“我们回去吧。”
贺迩不禁蹙眉：“为什么？”
向小园别开脸道：“就是突然想回去了。”
贺迩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确定？”
向小园点了头。
她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像是在平复不耐的心绪。
脸颊不自觉绷紧，她扭头下行。
耳旁忽有狂风刮过，也就一两秒的时间，向小园定住神，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塔顶。
贺迩的声音在咫尺响起：“来都来了，还是看看吧。”
向小园转头用目光问询，贺迩淡然回视，示意她朝塔外看。
向小园终于想起观察周围的环境。
东方塔只由中央的圆形巨柱和围绕而上的螺旋平面组成，外围不见任何护栏、玻璃或铁网。塔顶更是无遮无掩，敞阔天际仿佛触手可及。
三百多米的高空中，向小园根本来不及感觉害怕，她的注意力被奇异的天色完全吸引。
她难掩惊奇道：“这是极光吗？”
贺迩说：“是妖气汇聚。”
满眼都是神秘而幽美的天象，绮丽、耀眼。向小园想不出华丽的辞藻形容它，满脑子都在滚动播放“太美了吧”四个大字。
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向小园掏出手机，从各种角度拍了无数张照片，然后挑挑选选好一阵，再一股脑发给郑希。
贺迩看见她在对话框里输入极长一串的感叹号，最后打了四个字。
向小园放下手机抬头，就瞥见贺迩勾着唇移开视线。
她奇怪道：“你笑什么？”
贺迩笑意不减，保持缄默。
向小园心道莫名其妙，不再多问，继续欣赏起奇景。
郑希很快回复过来，也是满框感叹号。
向小园飞速地键入内容，和好友一起不停感叹鬼生值得。
好几个来回之后，向小园手速慢下来，没再重复已经发过多次的内容，只又添了几张新拍的照片。
半分钟后，郑希回过来一段与照片毫无关系的话：
你跟贺迩去约会，居然不告诉我们！你知不知道鹤卿他们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等你回来有你好受的！
文字无法表达确切的语气和真实的情绪，郑希又发来一张猫咪打架的表情包，是特别可爱的版本。
向小园急忙连发三个“对不起”认错，又回一张躺平挨打的表情包，郑希才哼哼着说勉强原谅她。
聊天框沉寂下来，向小园盯着其中扎眼的“约会”二字，手指放上屏幕，想再敲几句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失神许久，最后按灭手机。
再抬头时，远天一线突然变成诡谲的血红。
向小园瞪大眼睛往前迈了好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人急拽回来。
贺迩皱着眉睇她，语气不满：“死不了就也不怕摔？”
向小园看眼自己刚才的位置，才惊觉差点掉下去。她连步退到中心柱边，缓了缓，指着天问：“那是怎么回事？”
贺迩靠在她身旁圆柱上，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天边，眼光变得杳远：“那是大妖灰飞烟灭的前兆。”
向小园吸了口气：“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彻底消失？”
“嗯。”
“成妖后修行无量，与天同寿，现在又没有战争，为什么会灰飞烟灭？”向小园不解。
“大战是没有，但妖界不像人冥两界那样规则健全，这些年小范围的战争几乎没有间断过。任何一个简单的冲突，都可能导致妖丹被毁，或神魂祭天，自然会有妖灰飞烟灭。”说起这个，贺迩的声音罕见地低沉。
向小园察觉到异样，偏头看他。
双目忽然被一只大手覆住，向小园听见贺迩说：“看什么呢？”
听上去是不怎么愉快的语气。
她忍不住皱眉，抬起手想拿开眼前的遮挡物，抬到一半想到什么，顿了顿，又落下了。
“很想她吗？”静了片刻，向小园问。
“谁？”贺迩不解。
向小园犹豫了一下：“那个灰飞烟灭的妖。”
贺迩愣住，好一会儿，他才说：“是他们。”
向小园眨了眨眼，长睫划过他掌心：“他们，是……你的父母吗？”
“是。”贺迩在这时放下了手。
向小园得以视物，歪着头认真打量他半天，却并未在他脸上看见明显悲恸的神色。
贺迩不再理会她肆无忌惮的眼神，继续道：“其实我很少想起他们。那时候我才出生不久，对发生过的事情印象并不深。”
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向小园不知自己该不该问，犹豫间，贺迩已经把话题岔开。
“心情好些了？”贺迩问。
这问题让向小园觉得别扭，她装作认真看天的样子，嘟囔：“我心情一直挺好的。”
贺迩哂一声：“是吗？那刚才跟我耍小性子的是谁？”
向小园羞恼不忿道：“我哪有跟你耍小性子？”
“一会儿要出来一会儿又要回去，想一出是一出，不如意了扭头就走，这还不是耍小性子？”贺迩一一列出，并好整以暇道，“也不是谁都愿意陪你折腾的。”
刚压下的负面情绪被这番话激得卷土重来，向小园气道：“我又没强迫你，你可以拒绝我啊。”
贺迩没来得及说话，向小园又抢白：“大情种，没人逼你陪别的女人折腾。”
话中带刺，且意味明显，向小园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明明是自己贪心使然，却还要以这样的姿态指责讽刺，发无名火，她简直恶劣极了。
意外的是贺迩不仅没生气，反倒觉得有趣似的笑问：“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感情经历？怎么得出大情种这个结论的？”
“等一个女人几百年，不是情种是什么？”向小园将脸侧向一边。
贺迩默半秒，认真道:“我不是在等她，我只是想要个结果而已。”
向小园回眼：“什么结果？”
贺迩说：“生要见人，死要见魂。她死得不明不白，魂魄又离奇失踪，我总得知道她最终归宿是什么吧。”
向小园问：“然后呢？”
贺迩亦问：“什么然后？”
“找到她，知道她的最终归宿，之后呢？”向小园决定趁此机会刨根究底。
贺迩却答：“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也没思考过。
这么多年来，他不断辗转人、妖、冥三界寻找白风语的亡魂，期间当然有无数声音劝他放弃，可他没有。
回到妖界，也是为了培养妖属替他奔忙。
但其实说到底，他自己也不清楚坚持的原因和意义。
或许是白风语的死多多少少和自己有关，导致他心怀愧疚使然；又或许是妖生漫长，总要有事可做，才不至于恍度光阴。
他内心深知时间拖得越久找到白风语的可能性就越低，他早已不抱多大期待，但他不能停下来。
最起码在遇到桃园众人和参与进游魂事件之前，他的生活尚需要一个目标。
贺迩的回答在向小园看来模棱两可，而模棱两可意味着，他并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坦然，他还放不下白风语。
她止住了更多有关于他们的好奇心。
两人又静站了一会儿，直到血红天色消散殆尽，才慢慢往回走。
没走几步，口袋里的手机倏而震动起来。
向小园刚掏出接起，还未开口，郑希甜腻的嗓音就从那头传来，带着调笑道：“有些人乐不思蜀了？晚会都结束半天了你们……不回来，是……着我……接你……吗？”
“没有不是，我们马上回来……”塔上信号不稳，郑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向小园一边回话一边举高手机四处找信号。
贺迩走在前面，一手插兜侧身回眸道：“别管手机了，走吧。”
话音刚落，通话就莫名断了。
向小园抬头瞥他一眼，收起手机，几步追上去。
到贺迩身旁时，她脚步不停：“快走快走，他们在催了。”
她只想着快点回去报平安，没注意匆匆迈出下一步，就已经抵达宫殿的前花园。
他们所站的位置和郑希几人隔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花坛，向小园看见郑希低头摆弄着手机，听见她疑惑的嗓音：“怎么打不通了？”
她反应过来，惊讶回眼看着贺迩。
“妖力在妖界没有限制，瞬移是最基础的法术。”也不是第一次用，贺迩不知她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向小园无言望天。
法术明明这么好用，刚刚去的时候为什么非要用脚走？！
重拨了好几次的电话终于畅通，郑希呼出一口气，将手机贴上耳朵，听着“嘟”声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正好看见了贺迩和向小园。
容貌出众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般配，她掐断电话，兴奋地朝两人挥手，挤眉弄眼疯狂暗示了一通。
向小园硬着头皮走过去，制止她过激的举动。
鹤卿站在郑希身边，对向小园谆谆道：“在外面不比在桃园，以后不管去哪都记得和我们说一声。”
向小园乖巧点头：“好的呢，我知道了。”
计景温和笑问：“刚才去哪儿了？”
郑希举手抢答：“我知道，去那什么什么方塔上约会去了。”
计景的表情有一瞬微妙的僵硬，但短到很难被察觉：“是吗？”
向小园急忙上前捂住郑希的嘴，余光瞟了眼贺迩，向计景解释道：“当然不是，是里面太闷，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走走。”
“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一旁的贺迩突然语气偏冷地撂下两句话，不等他们反应就转身离开。
向小园有些莫名地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回头对上郑希不解询问的目光。
她松开手，抿出一个极淡的笑，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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