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的一下,众官员的目光便齐刷刷的看向文官班首。
解学龙便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半步,站到史可法身后。
史可法则是上前一步,昂然说道:“无论是依照皇明祖训,还是按照儒家礼法,都是当立太子为新君,断无拥立永王之道理!”
“史可法!”高弘图眼神瞬间变阴冷。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坚持将导致什么后果?”
“老夫只知道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史可法冷然道,“当年我东林党之先贤不惜梃杖加身也要誓死与圣上争国本,不也正是因为反对废长立幼。”
“当年争国本当然没错。”高弘图道,“但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万历朝时,我大明之江山还算稳固,然而现在却是流贼与建奴并立,江山随时都有倒悬之危,因而断不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
史可法冷哼一声又说道:“说到倒悬之危,高阁老此举才是真的有可能导致我大明江山倾覆、百姓倒悬,古往今来,那么多因为废长立幼而导致的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让高阁老为之警惕?”
“来人,将史阁老请出去!”
高弘图知道说不过史可法,就只能将他赶走。
杀史可法肯定是不能杀的,这个先例不能开。
高弘图今天若杀了史可法,焉知他日接替他掌权的下一任首辅会不会也杀了他?这个规矩一旦破掉,文官的体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当即便有两个京营兵上前,试图架起史可法。
“撒手!”史可法喝退那两个京营兵,冷然道,“老夫自己有腿。”
走到大殿的门口,史可法又回头对高弘图说道:“高弘图你好自为之吧,莫要让两宋以来文官士大夫的体面一朝尽丧!”
史可法说的是自两宋以降,文官群体中就基本没再出现像曹操、王莽、霍光以及宇文泰这样的权臣,但是高弘图今天的所作所为,却很有可能导致大明朝再次出现类似的权臣,那么几百年来无数儒家先辈的努力就白费了。
说白了,儒家先辈们其实也一直在努力的想要摆脱王朝周期率。
像朱熹、周敦颐、程颐、程颢等先哲,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件事,试图从法理上确立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正当性,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垂拱而治,然后通过文臣压制武将,实现汉家王朝社稷的长治久安。
这样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
至少有明一朝就没出现过真正的权臣。
两宋也是到了宋元鼎革、天下大乱之时才出现权臣。
史可法是在警告高弘图,不要开滥杀不同政见大臣的先河,不要当权臣,否则这个先例一开,后面就再也收不住了。
“此事就不劳史阁老费心。”
目送史可法走出大殿,高弘图又问道:“还有何人反对?”
“仆反对!”解学龙毫不犹豫出列道,“有太子在,断无立永王之道理,高阁老是不是也要逐仆出朝?”
高弘图一下蹙紧眉头。
因为对史可法可以依照致仕官员对待,直接把他请出朝堂。
但是对解学龙就不行,解学龙是现任内阁大学士,是四辅!而且他这个四辅还是经过廷推产生的,甚至连皇帝都不能无故赶他走。
否则,他就真成了史可法口中的权臣。
但是很快,高弘图就又想到了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及陆秀夫等人。
当下之大明与衣冠南渡之后的大宋何其之相似?为了大明之江山永固,他便学贾似道等四人又当如何?
当权臣也不是不可以。
这千秋骂名就由我高弘图来背负好了。
好吧,最主要还是高弘图对解学龙的背刺一直都耿耿于怀。
当下高弘图眼神冷下来,冷森森说道:“解学龙,你这首鼠两端、阳奉阴违的小人,仆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倒先跳出来,是欺我高弘图不敢杀人乎?”
解学龙把脖子一抻说道:“首级在此,高阁老尽管拿去便是。”
“解学龙,这可是你自找的。”高弘图厉声喝道,“与我拿下!”
然而,守在大殿两侧以及殿前廊下的京营兵却是毫无反应,跟没听到似的。
“嗯?”高弘图眉头一皱,嗔目喝道,“京营何在?速将解学龙此贼拿下!”
立于武官班首的徐弘基也觉得没面子,冲带队一个武将喝斥道:“王廷佐,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没听见高阁老的吩咐?”
王廷佐面露苦色,问道:“公爷,真要拿下解阁老?这可是当朝之阁老啊。”
“废话。”徐弘基没好气道,“史阁老已经致仕,高阁老便是当今首辅,你是听首辅的还是听四辅?赶紧将解学龙拿下!”
王廷佐无奈,只能带着京营兵走上前。
然而京营兵才刚刚近身,解学龙便大喝一声道:“谁敢动手?”
王廷佐和身后的京营兵便不敢动,大明武官从骨子里畏惧文官。
“把刀给我!”礼科都给事中袁彭年便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将王廷佐腰间的腰刀抽出来,然后挺着腰刀逼近解学龙。
这是要学吕布当殿诛杀大臣了。
但是解学龙也是有门生在朝为官。
当下好几个门生堵在解学龙跟前,厉声喝斥道:“袁彭年,汝意欲何为?”
“若再有言当立太子者,杀无赦!”袁彭年狠厉的目光扫过解学龙脸上,又接着扫过大殿上的文官武将,警告之色溢于言表。
有不少官员顿时就缩了,保命要紧。
但是孟兆祥、吴麟征、吴甘来、陈良谟等官员却夷无所惧。
当初数十万流贼围城他们尚且不惧,又岂惧你区区给事中?
吏部左侍郎范中杰也上前一步,比了比自己脖子说:“来,袁给事中,本官项上人头在此,请速速取走。”
“范中杰,你好不识抬举!”
袁彭年厉声喝道:“当初力排众议推举你出任吏部左侍郎的乃是高阁老,你这是想要恩将仇报吗?唵?”
“笑话。”范中杰冷然道,“本官食的是大明的俸禄,当的是大明的官,而非他高家的吏部左侍郎,高阁老有什么权力将大明朝的侍郎私相授受?”
“你?!”袁彭年便脚下一拐走到了范中杰跟前,“范中杰,你别逼我!”
范中杰冷然说道:“袁给事中休要再多言,只管动手取走本官首级便是!”
“真当我不敢杀你吗?”袁彭年说着真就扬起了腰刀,作势要往范中杰身上砍。
大殿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高弘图却是面沉似水,从始至终没有制止袁彭年的意思,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今天不杀几个人震慑百官是不行了。
不过,没等袁彭年这一刀砍下去,大殿外忽然又响起脚步声。
随即一大群操江兵便涌进了大殿,为首的是两个头戴凤翅盔、身穿山文甲的武将,凤翅盔上还带着面甲,把五官都给遮挡住。
甚至就连那群操江兵的斗笠盔也都佩戴了面甲。
高弘图皱了下眉头,喝道:“这里没你们的事,去殿外守着。”
然而操江镇的那两个武将却置若惘闻,兀自自顾自的往前走,很快就已经走到了金銮宝殿的中央。
不光是这两个武将。
便是那百来个操江兵也是脚下没有停。
很快,百来个操江兵便守住大殿两侧。
与此同时还有好几百个操江兵守住了廊下。
“没听见吗?”高弘图顿时怒了,“本阁部让你们出去候着!”
这时候,走在左边并且稍稍靠前一些的那个武将终于说话了:“高阁老好大的官威,赶走了史阁老不说,连朕也要一并赶走?”
“朕?”高弘图闻言一下子愣在那里。
殿上的文武百官瞬间也是面面相觑,朕?
因为这个武将的中气十足,说话的声音也是颇大,所以大殿上的文官武将几乎全都听见了,他刚才的自称分明就是朕。
另一边,手里拿着刀的袁彭年更是吓得脸色煞白。
这时候,刚才说话的那个武将把手搭在了面甲上,然后当着高弘图、解学龙等百十个文官武将的面,一点点拉开面甲。
“圣上?”高弘图瞬间就呆若木鸡。
这一刻,高弘图的大脑是彻底宕机,再无法思考。
这巨大的精神冲击,换谁都受不了,怎么可能呢?
“圣上?”姜曰广、解学龙等官员,甚至孟兆祥、吴麟征、范中杰等官员也是懵掉。
唯一例外或许只有路振飞,他其实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一直在演戏,把孟兆祥、吴麟征他们几个赴难九卿都瞒得好苦。
“父皇!”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朱慈炤这个孩子。
刚才高弘图和史可法他们当殿争执要立他当皇帝,朱慈炤就跟一个局外人似的,这会见了崇祯之后,却赶紧从御座上冲了下来。
“父皇,你原来还活着,这可太好了。”
朱慈炤连滚带爬冲下丹墀,一把抱住崇祯的大腿。
下一秒,朱慈炤的眼睛鼻涕就流下来,嚎啕大哭。
“行了,别哭了。”崇祯拍了拍朱慈炤的小脑袋,又回头说道,“烺儿、炯儿,快来劝劝你们五弟,让他别哭了,蹭了朕这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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