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神悦的情绪很少外露,久而久之很多人也就以为她是个再冰冷不过的高岭之花。

    实际上她只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喜欢说话而已,或许可以称之为——闷骚。

    秋知意还记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

    她刚杀完楚离投放在醴居中的魔族,为了迅速杀魔而故意暴露的数处空门的伤口正在飞速恢复。

    性格让秋知意无法骂出脏话来发泄对楚离的不满,她仗着自己无法感受到疼痛直接拿着烈酒往伤口上消毒。

    鸑鷟之躯并不会被魔气污染,但秋知意的洁癖发作,正如修者不用洗浴她也依旧每日泡澡,烈酒消毒也只是想要一个心理上的安慰。

    被殷神悦一下子打落装着烈酒的玉瓶,她冷着脸给她上药。

    秋知意连连摆手,被殷神悦的冷气吓得一怂,立马转移话题:“不用不用,反正我马上就好了。喝吗?”

    她拿出秋露白,递给殷神悦。殷神悦不喜酒味,但也不阻止她喝酒。

    秋知意也只是说一说,她就想看到殷神悦皱眉看着她一脸不赞成却无奈纵容的样子,但不料殷神悦却一把接过酒水一饮而尽。

    殷神悦并未饮过酒水,竟是个一杯醉。

    她皱眉看着秋知意,秋知意本以为她会趁着酒意说些训诫她的话,却不料殷神悦戳了戳她的额头,呆愣愣道:“叫姐姐。”

    虽然殷神悦在此之后就再未说过类似的话,但秋知意知道,因两人身份之间的特殊联系,殷神悦确实一直把她当成妹妹对待。

    只是秋知意并不愿意。一方面是因为恶趣味,毕竟殷神悦期望又落空的小表情实在有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殷神悦本就是一个过分负责的人,她从不抱怨,凡事都闷在心里,若她承认殷神悦作为她的姐姐,那殷神悦必将她也视为她的责任,替她承受一切。

    而秋知意希望的是,殷神悦能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谁的附庸。

    在那之后,殷神悦虽未再提过,看向秋知意的眼神却总是发射着“叫姐姐”的光波,信息量十足。

    现在殷神悦已经昏迷一年之久,即使是她的凤凰血也无法唤醒,她的心羽也好好在殷神悦体内维持她的生机。

    饶是秋知意,也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殷神悦能听到她的呼唤,希望她能从沉睡中醒来做出一副故作轻松的颔首模样。

    ——————

    修真界表面和平下暗潮汹涌,宗门大比则是发泄这一龃龉的渠道之一;再则,通过宗门间的交流亦可以让宗门中各个弟子了解同期的实力、奋发修炼。

    未免发生意外,宗门大比中各宗门并非所有主干弟子皆需前去,但各个修为的弟子代表均不能遗漏,在宗门大比之前,有时候甚至本宗之人都不会知道此次将会派哪些弟子前去。

    宗门大比每五十年举办一次,本次举办宗门大比的是修真界九宗中的浮梦岛,主攻神魂,浮梦岛是一座移动之岛,若非岛内人员邀请,无人能找到浮梦岛的位置。

    秋知意坐在云舟上,此次作为万剑宗弟子代表的就有万剑宗近几十年来收的弟子,与她有联系的有谢涯知、殷楚楚、张采书、江晚宁、修星树。

    为保护弟子不出意外,带队长老一般都是练虚起步,楚离作为大乘的宗主镇守宗门;明明有其他人可以选择,此次前来的却是与万剑宗运行息息相关的连石青。

    而向来不插手外界事务的云止戈在云舟出发前却一反常态塞了个云翳进来。

    在连石青准备拒绝的当口,云止戈难得严肃下来:“若我家云翳认真起来,我也有点难办呢。”

    说完她的认真气质瞬间消弭,她一边傻笑一边用力拍连石青的肩膀:“哈、哈、哈,逗你玩的。”

    连石青压不知是因为忍着肩膀的痛楚还是怒气,他咬牙答应:“好。”

    云止戈听完又用力拍了下连石青的后背:“好小子!我看好你!”

    秋知意甚至都能捕捉到连石青因为剧痛停滞一瞬的呼吸,她在心中为他流下了一滴鳄鱼眼泪,高高兴兴地牵着云翳的手上了云舟。

    与云止戈在万剑宗有明确的任务堂堂主这一身份不同,云翳身上属于万剑宗的定位十分模糊,他并非云止戈的手下或弟子,在万剑宗中也不担任任何一个职务,是万剑宗中资历仅次于云止戈的“老”前辈。

    只是与云翳过分飘忽的存在感一样,云翳过分幼稚的外表经常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和实力。

    秋知意和谢涯知你一杯我一杯地在甲板上喝酒,殷神悦一年都未苏醒,两人心情都不算好。

    秋知意撑着下巴看端坐在一边的云翳,他面前堆积半人高的糕点已被消耗大半,而云翳依旧不见饱腹。

    云翳并非人族,胃口自然也不似人族。

    秋知意敲了敲桌子,谢涯知看了过来。

    “我出事了,大师姐都不会出事。”她难得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其事道。

    结果被谢涯知一个暴栗敲在额头,谢涯知眼波潋滟,眼神却清明:“你和神悦大师姐对我们来说都重要,之前教你的白教了。”

    秋知意将自己束发的脑后系带拨到指尖,反复缠绕。自一年前她与江晚宁“比试”后她就换了装扮,此时她挽了个凌虚髻,头发半批,衣衫十分宽大,颇有种凌虚御空羽化登仙的飘飘然之感。

    手间缠绕的紫色绒羽随风飘动,秋知意释然笑道:“那我也争取不会出事,即使出事了也会第一时间联系师兄让你们放心。”

    谢涯知听到秋知意的话骤然抬眼,素来潋滟的桃花眼此时近乎寒凉,他正准备放下酒盏说些什么,感知着身后靠近的气息,手转了个弯将酒盏送到嘴边,神色一瞬间柔和。

    秋知意为谢涯知的变脸功夫叹为观止,她停下手中倒酒的动作,为云翳面前的桌子再添上许多吃食。

    两人是向外坐着,修星树犹豫地走到两人身后。

    秋知意食指轻敲杯盏,不耐道:“有话快说。”

    修星树本就在想事情,被秋知意突然出声惊得魂飞天外。

    他以一种过分熟稔的语气说:“师姐,你吓到我了。”

    秋知意敲击杯盏的力道加重,杯盏中的酒液顺着裂开的缝隙滴落到了桌面。

    秋知意深知迁怒不好,若追究起殷神悦昏迷的原因,首当其冲就应该是她而非修星树。

    只是在殷神悦昏迷的整整一年期间,修星树从未来看过她,一次都无。连句玉信上轻描淡写的问候都不曾有过。

    就连与殷神悦昏迷并无利益关系的江晚宁也在他们的陪同下看望过数次殷神悦,只有修星树,哪怕是托人前来的问候都无。

    秋知意倒是经常看到他与其他人练着小孩子都比他们专业的剑术,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修星树,我与你不熟就不必叙旧了,有话快说,不说就滚。”

    手心沾染上酒水的冰凉,秋知意掏出丝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致擦拭,声音带着十足的漫不经心。

    江晚宁知道出来大抵会被给冷脸,因此她并未跟着修星树出来,反倒透露消息给殷楚楚让她出来打探消息。

    毕竟殷楚楚喜欢修星树这种事情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也就只有修星树不知道了。若修星树要去见秋知意,不论是为了修星树还是秋知意,殷楚楚都必将跟过去。而殷楚楚的性格注定了她是被套话的绝佳人选。

    殷楚楚和修星树,这两人简直幼稚到可笑。

    江晚宁不无恶意地想。

    殷楚楚怔愣地看着秋知意,她并非不知秋知意与江晚宁的比试,当时万剑宗的弟子中无不议论此事,就连江晚宁是何时定做的与秋知意一般无二的衣物和发饰都被挖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后,秋知意要么去学堂,要么和姜长老等人一起喝酒亦或是在醴居闭门不出。

    殷楚楚也不是没想过去看望秋知意,只是她惧怕姜小楼等人,一看到她们殷楚楚总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她初来万剑宗被挑拣时的无助和忐忑;而宗主峰天生自带距离感,若非有人牵引或邀请她更是不敢踏足;在秋知意去学堂的时候,殷楚楚又总会有各种事情绊住脚步。

    因此,足足一年过去,殷楚楚竟从未与秋知意联系过。

    如今看到装束与昔日完全不一样的秋知意,她只觉恍如隔世。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耐的秋知意,尤其是这种不耐还是面对着她的师弟,在仙门来说胜似兄弟的师弟。

    修星树看着背对着他的秋知意和一言不发的谢涯知,莫名局促,此时积压了一年的对于殷神悦的担忧与愧疚这才汹涌澎拜起来。

    他忐忑地问:“大师姐怎么样了?”

    甲板上的寥寥几人早就在修星树出来的时候极有眼色地走开,此时一片寂静,只有云翳不受丝毫影响风卷残云地卷入食物。

    “如你所见,昏迷一年,尚未醒来,此次无缘参加宗门大比。”秋知意淡声道。

    “在万剑宗的时候大名鼎鼎的忙人修师弟你不问,同在宗主峰的时候修师弟你拿着璇玑连看师姐一眼都不曾,现在出来了,怎的想起来问了?”谢涯知转过身来看向修星树,他的玄铁扇展开,其上应景地换了一副云止戈画的众生相。

    众生相的一面正好面对着修星树,其上的鬼魅仿若活物,压力扑面而来,仿若要将他拉入画卷中化作无数挣扎众生中的一员。

    “莫非,修星树你想要在众人面前打造一个关爱师姐的好形象?这我们可受不起。”

    谢涯知的声音陡然转冷。

    修星树不断摇头,他的动作突然激动,向前几步复又定住,讷讷道:“我,我没有时间……”

    眼前的桌子出现了蛛网般的裂隙,秋知意看着桌上的裂缝如有生命般不断蔓延,突然笑出声来。

    秋知意在笑前世的自己,也在笑今生的殷神悦。无论根本原因是什么,哪怕是拿“为修星树取剑重伤昏迷”这一理由当做必须昏迷的借口,也太过不值得。

    剑是好剑,人是恶心的人,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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