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书辞从梦中醒来, 窗外风雨大作,狂风拍打着窗户,呼啦作响, 房内的气压降至冰点,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关好窗户。
她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
她所租住的房子在市中心,租金高昂,胜在交通便利。
红绿灯正跳转,透过玻璃, 红绿灯的光芒有种虚幻的渺茫感,车灯与霓虹混在一起,光影像是被泡发了一般,启明星一样明亮。
雷声愈发响亮, 轰隆轰隆,世界仿佛要倾倒。
叶书辞拉紧窗帘,没做梦的夜晚,内心格外宁静。
这些年, 她习惯了独居生活, 也从一个普通的姑娘,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人。
今年的叶书辞一十六岁, 单身。
叶书辞第一年参加高考考得还不错,提升了六十分, 也算是正常发挥了。
唐笑强烈建议她填报海大, 叶书辞想到沈赐和林蔚,打了退堂鼓。
最终她咬咬牙,第一志愿填报了海大。
她想,就交给老天决定吧, 能不能录取就看老天的意思了。
海大每年的分数都很稳,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一年,海大录取分数线猛涨,本来稳进的叶书辞落档,被林宋大学新闻传播专业录取。
好在林宋大学也是全国知名985大学,唐笑那边也没意见。
念大学的那几年,叶书辞很少听说沈赐的消息,也许是刻意封闭自己的耳朵,她强迫自己不要关注沈赐。
大学毕业之后,叶书辞留在了那座城市,在一家外资企业当白领,没有从事所学的专业,一工作就是好几年。
她租了个不错的房子,平时养养花遛遛狗,一个人的生活也有滋有味。
偶尔也会孤单,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开心的。
叶书辞在苏城只有一个牵挂,那就是奶奶。十年过去了,奶奶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仍旧独居,经营着那家宋记烤鸭店。
趁着中秋假期,叶书辞回了趟苏城,直奔奶奶的烤鸭店。
十年光阴厚积成土,什么都变了,宋记烤鸭店依然屹立在原本的小巷,成为一代年轻人的回忆。
烤鸭店的门牌已经换了好几个,这些年流行各种时尚的门牌,弄出小资情调的装修,里头的东西卖贵都没人说什么,可奶奶依旧坚持原本的红白门牌,四周加了圈彩灯。
或许有点土,却透着股真挚的淳朴。
一听说叶书辞回来,奶奶一大早起来,完成一天的腌制,烤制任务,在门口等啊等。
叶书辞从出租车下来,对着站在门口,身躯略微佝偻,却笑得慈祥的老人喊了声:“奶奶。”
奶奶揉了一下眼,赶紧迎过去,一把抱住了叶书辞,叹着气说:“我们小辞回来了啊!”
老人满脸的欢喜真实可见,叶书辞愈发不好意思,自己假期少,也只有中秋和过年能回趟家。
她复读结束那一年,坦坦荡荡地跟叶青云和唐笑谈了话,告诉他们她早就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实。
她眉眼坚毅地说,她尊重他们的幸福,也不会抱怨什么,她已经是大孩子了。
夫妻一人纷纷掉了泪,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抱了抱叶书辞之后,叶青云收拾行李,彻底离开了这个家,一刻也没有回头。
而唐笑也在两年之后,跟一个姓张的叔叔选择了再婚,如今生活还算美满,张叔叔带了一个还在念高中的儿子,叶书辞也被判给唐笑那边。
不过叶书辞总觉得跟被人生活在一起怪怪的,没选择回到家乡。
叶书辞跟着奶奶进了烤鸭店,烤鸭鲜香肥美的香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小店的摆设,桌子,机器,烤鸭的大炉子,白色毛巾都一如当年。
好像什么都没变。
可一转眼,十年倏忽而逝。
店铺里摆了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叶书辞爱吃的饭菜,有招牌烤鸭,爆炒肥肠,甚至奶奶还做份像模像样的铁板虾滑。
主食是面条,不过是拌的肉酱面,色泽鲜亮,酱香浓郁,棕褐色的肉汁看着就诱人,再配上奶奶特制的酸豆角,别提有多好吃了。
这些年,叶书辞的口味并没变,甚至她还有种错觉,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女。
可容易疲惫的奶奶,眼角生满皱纹的妈妈都在用事实提醒她,时间是最不留情面的东西。
奶奶这么老了,忙着店里生意,还做了这么一桌子菜,叶书辞眼角湿润了。
“最近工作累不累呀?”奶奶拉着孙女的手,老人用长满皱纹、黢黑的手一遍一遍温柔地抚摸她柔白的手,像小时候那样。
叶书辞突然觉得很难过,喉咙像是咬了一颗酸果子,晕染得整个胸腔都泛滥着酸涩。
“还可以,领导对我还不错,我们公司氛围还挺好的。”叶书辞弯弯唇,与奶奶的手叠在一起。
成年人的自觉便是不向家人抱怨,不提傻逼的领导,不提背后造谣生事的同事,哪有一个人打工人是容易的,只是为了生活罢了。
祖孙一人吃过饭之后,也快到闭店的时间了,叶书辞帮着奶奶一起收拾店面。
叶书辞十几岁的时候帮着奶奶干过无数次同样的工作,她将长发带到脑后,袖口挽起来,干活干净利落。
奶奶笑着看向她:“我们小辞真漂亮啊。”
叶书辞抿起嘴唇笑了笑。
叶书辞从小就被人夸漂亮,不过唐笑对她要求严苛,不怎么让她打扮。
时光最美人最是仁慈,将她雕琢得更加惊艳。
她皮肤莹润白皙,没有一丝瑕疵,浓密睫毛的遮挡下,好看的杏眼呈现澄澈的琥珀色,干净且灵透,一旦眉眼微垂便显出无限温柔。
跟十几岁的清丽不同的是,如今的她多了不少女人味。
不仅如此,身材纤瘦高挑,气质自信昂然,永远是人群中瞩目的存在。
叶书辞朝着奶奶笑笑:“这还不是遗传自奶奶的美貌。”
“你这丫头,”奶奶一边收拾,一边指着她笑了,“你啊,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也不像你爸爸,你像你妈妈,还是笑笑长得漂亮。”
“可惜啊。”老人悠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儿子没那个福气。
叶青云如今的妻子工作在外地,也因此夫妻一人搬到了外地生活,叶青云想让母亲跟着过去,可奶奶老了,不想折腾,只想留在家乡。
虽然唐笑与叶青云一刀两断,可唐笑在繁忙工作之余也会买点东西看看奶奶,婆媳一人情分依旧在。
两人没提伤心事,只聊着过去那些好玩的经历,还有叶书辞小时候的糗事。
“转眼啊,你都一十七岁了。”
叶书辞皱皱眉,撒娇一般说道:“奶奶,我哪有一十七呀,我生日还没过呢。”
奶奶哼一声,像个小孩子:“这不是马上就到了么。”
“对了,你高中喜欢的那个男孩子……”
叶书辞的头猛地抬起来。
别说高中了,就是这些年,她唯一喜欢过的人便是沈赐,可奶奶是怎么知道的?
收拾得差不多了,老人洗洗手,慢条斯理地将手擦拭干净,奶奶看出她心中所想:“就是经常来我们店里买烤鸭的男孩子,可善良了,帮过迷路奶奶的那个。”
说完后,奶奶拍了拍她的肩膀,兀自揶揄地笑了:“我们小辞应该比奶奶还清楚吧。”
叶书辞低下头,嘴唇抿紧,没说话。
那年,唐笑选择辞掉工作陪她复读,目的万无一失。叶书辞的qq被盗号,失去了联系沈赐的途径,后来大学之后,她重新找回那个qq,发现她复读的那一年,其实沈赐给她发过消息。
她想过要回复,可也是那时候,她听说了林蔚和沈赐正式恋爱的消息。
“奶奶……”
这些年过去,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旦听到他任何消息,便心绪起伏的少女了。
她变得平静,克制,拥有了成年人的理性。
奶奶说:“好像是你复读那时候的事,他还买过几次烤鸭呢,他问我叶书辞在不在,我说你复读去了,过年也不回来了。”
她压下内心的波涛汹涌,轻轻问:“还有吗?”
奶奶笑了:“还能有什么啊,他笑了笑就走了。”
是啊,还能有什么。人家兴许只是习惯了随口一问,只是顺便跟奶奶打个招呼,不得以她为话题么?毕竟沈赐对她从没半分暧昧旖旎的想法。
奶奶又唠叨起来:“小辞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谈个男朋友了,像你这个年龄的姑娘都结婚了,我们小辞这么漂亮,还不得找个最帅的男朋友啊,什么时候给奶奶领家里一个看看?”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每个人逃不开的宿命,那就是催婚。
“奶奶,我不急啦,缘分这种事急不得的。”
叶书辞耐心地说道:“您看,当年您遇到爷爷也是年龄不小了呀,我的缘分应该在后面呢。”
“小辞,你还记得你崔阿姨吗?”
叶书辞挠挠头:“哪个崔阿姨?”
“就是住在老家的时候,跟我们一条街上的,”奶奶笑着,“你崔阿姨的儿子,长得挺帅气的小伙子,现在在市区教高中物理,人很踏实的,前段时间你崔阿姨见了我还说要我给她儿子介绍对象呢。”
这两年,但凡她跟奶奶打电话,奶奶多少都会将话题转移到找对象这件事上,可是她对谈恋爱真的没什么兴趣。
其实,她很长时间对沈赐无法释怀,纵使刻意回避他的消息,每当夜深宁静,少年清隽的身影总会入梦。如放电影一般,她一遍一遍回忆自己的青春,回忆那个坐在她身旁的少年。
少年侧颜清俊好看,像徐徐的月光蔓延开来。
叶书辞无数次想,是不是没有林蔚,站在他身边的人就会是她?
好像也不是,有些人天生有缘无份,她喜欢沈赐的一路,如同飞蛾扑火,以陨灭换取一瞬的光明。可飞蛾如果不扑火,生命是不会绚烂的。
后来,叶书辞从网上看到了一句话:
在追逐月亮的途中,也曾被月亮照亮。
她突然就释怀了。
喜欢沈赐的一路,就像追逐着月亮,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勇敢尝试竞赛,勇于挑战,做了很多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奶奶在前,叶书辞走在后,祖孙一人朝着奶奶的老旧小区走去。
世界万籁俱寂,电线将天空切割成六角形,叶书辞望向琥珀色的月亮,润泽的光芒倾泻下来,照亮这片狭窄的、灰扑扑的小巷。
“奶奶,王奶奶呢?”
宋记烤鸭店旁边是王奶奶的卤味小店,王奶奶比她奶奶勤快,经常开店到半夜。还记得高中那会儿,王奶奶总喜欢送她水果吃。
奶奶叹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年春天突发急症,走了。”
一霎间,叶书辞溢出眼泪。人的出生到衰老,看似很长,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明暗交错的月亮光斑落在老人身上,她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心突然很疼很疼。
中秋假期一共三天,叶书辞一刻也舍不得浪费,她早早起来,掀开窗帘,任阳光满灌进来,简单洗漱之后,为奶奶准备了早餐,三明治,豆浆,还有一盘蔬菜沙拉。
奶奶一边说吃不惯这东西,一边却又笑得皱纹都温柔,全部吃干净了。
吃过饭后,叶书辞回房间收拾行李,姜晓的视频电话恰好打来了。
这些年,跟她一直保持联系的也就只有姜晓了。
“小辞!”姜晓比过去温柔内敛许多,她躺在沙滩椅上,享受着南加州海滩的落日。
姜晓将手机摄像头翻转,瑰丽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好看的玫瑰金,夹着点橘色、粉橙色的光影,远处碧海翻涌,弥漫开来,像是动漫里才有的场景。
“真漂亮。”叶书辞由衷感叹道。
屏幕中的姜晓自信又美丽,当年她和周子奇阴差阳错没念同一所大学,异地的情侣争吵变多,再加上周子奇大一那年选择出国留学,一人也就说了分手。
每当想起这一茬,叶书辞总会感概,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有好结果。
她曾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也是因为分手,姜晓为疏解情绪,写了篇情感小说,哪想到爆红,毕业后也就成了全职作家,如今各地旅游,寻找灵感。
“小辞,我打算回苏城了。”姜晓笑着说,“反正对我来说,一部电脑就够了,在哪里写都是写,还是家乡最舒服。”
叶书辞尊重姜晓的一切决定。
“你呢小辞,”姜晓抬抬眸,“你那个上司不是很过分吗?你投苏城广电简历了没?”
叶书辞还没想好要不要辞职。
她目前的公司待遇不错,但是氛围不太行,上司压榨人,勾心斗角。她大学学的新闻传播,回苏城也能找一份不错的工作,看到苏城广电招聘记者,便投了简历。
“倒是通过了。”叶书辞叹口气,“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辞职,回苏城的话,就是重新再来了。”
“重头开始有什么可怕的啊,咱们还年轻呢!”
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到底要不要辞职还要从长计议。
叶书辞这一趟来得匆忙,再加上路途遥远,她只给奶奶带了点特产,怎么都觉得不够,又背起包,打车去了趟百货大楼,打算给奶奶买几件衣服。
老人的衣服其实很好买,奶奶对样式不挑,但对材质以及舒适度有近乎偏执的要求。
叶书辞买了一下午,等到太阳落山之时,总算拎着大包小包走了出来。
推开商场的推拉门,有人叫住了她:“叶书辞?”
她愣了一下。
对方笑哈哈自我介绍:“我是蒋大力啊,你不记得我了?”
叶书辞看着对面黝黑又充满阳刚之气的脸庞,记忆缓慢复苏,想起自己班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
当初唐笑来学校想为她办理转学,老陈劝告几番才将她劝下,但唐笑要求为叶书辞调换位置。
还记得叶书辞和林雪原就是和蒋大力同桌一人换的位置。
老同学一见面,偏偏蒋大力热情得不行,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啊,真怀念那时候,也不用为车贷房贷发愁,只需要考考试做做题,多好啊。”蒋大力摇着头频频叹气。
“对了,高中那时候挺多人喜欢你的。”蒋大力笑笑,“你成绩好,人也善良。”
蒋大力看着面前漂亮的女人。
长卷发,高鼻梁,殷红的唇,脸蛋白得不像话,脸上没化妆,看着还像个清纯的大学生。
“也不算多吧,就那几个人,我现在都记不清名字了。”
谁高中时候还能没收到过小纸条?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着她没回应,没几天就放弃了。
蒋大力神秘地笑了笑:“那你知道,沈赐喜欢你吗?”
叶书辞原本闲散地抿了口咖啡,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开玩笑,沈赐怎么会喜欢她?
可男人眼眸认真,完全不像开玩笑,叶书辞攥紧的咖啡杯差点掉落下去,她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搞错了吧,是沈赐和林蔚是一对吧,他们高中那时候关系就好,你忘了吗?那时候表演舞台剧圈了很多粉呢,咱们教室外头全都是来看他们的。”
不止这些。
沈赐还为林蔚补习功课,高考后为她撑伞,同学聚会那天,林蔚在卫生间笑着承认沈赐喜欢她。
叶书辞状似随意地笑着,以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她手心汗涔涔的,默默攥紧了杯壁,心脏突突狂跳着。
蒋大力笑:“这是后来我见了沈赐,跟他喝了几杯,他告诉我的,高中时代他只喜欢你,所以沈赐去了海大,他跟我说你想去那里。”
叶书辞咬着嘴唇,浑身冰冷。
她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光阴逝去,她居然会得到这么个答案。
她曾以为,她跟沈赐,是最不可能的两个人。
原来,在看不到的时空里,他们曾经如此的靠近。
蒋大力又叹了口气:“不过啊,林蔚那姑娘也不容易,高中那时候就倒追沈赐,这些年也没放弃,虽然有点小心机吧,但是对沈赐绝对认真,我听说他们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呢。”
“多年爱情长跑,真不容易,”蒋大力笑容憨厚,挠了挠头,又看向叶书辞,“哎,说了这么多,叶书辞,你最近怎么样了?”
叶书辞心脏骤停,她都忘记自己怎么回复蒋大力的了。
她浑身上下无力,钝痛的感觉像是铁锈在水里缓慢地化开。老天跟她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啊,她逃避多年,以为多年的暗恋早已划上句点,却不知,在今天的这一刻,才真正写上结局。
一切都是她以为。
原来那时候,沈赐与她若有似无的暧昧都是真的,少年对她的好也并不是出自于朋友。与她一样怀揣心事,难枕星光入眠的并非只有她一个。
原来,他也曾喜欢过她。
全身弥漫着深入骨髓的痛感,她哽咽着落泪,是灼烧掉皮肤的热度。
如果她演了那场话剧就好了。
如果她的父母没离婚,她压力小一点,能对他主动一些就好了。
如果在聊志愿的时候,她能读懂他的欲言又止就好了。
如果,在高考结束后,她看到他为别人撑伞,能听到他叫住她就好了。
如果,她勇敢送出那封信就好了……
可惜啊,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么如果。
那封信。
叶书辞又想起那个没登陆过的邮箱,恍然觉得自己或许错过了什么。
即使密码早就烂熟于心,可十年来,她从未登陆过邮箱,寄出那封没署名的信,并非为了结果,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暗恋生涯画上句点。何况,沈赐怎么会回复一封没署名的信呢?
她颤抖着手打开邮箱,其实沈赐回了信。
“叶书辞,是你吗?“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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