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姝悠悠醒转,想坐起来,但身上疼得厉害,使不出力气,才稍稍动了一下,便觉浑身针扎火燎也似。她扭头朝窗外看去,天色暗昧,不辨晨昏,屋里的家具也只能看出大致轮廓,饶是如此,她也立马得知:此处并非她家,也非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她在哪儿呢?
没等她疑惑太久,随着“嘎吱”一声响,老旧的木板门被从外推开,一道瘦长的人影踏进屋来。那人点上蜡烛,登将屋里照得一亮,又折身走向床榻,见张静姝睁着眼,脚步一顿,垂眸细细端量起她来。
两人对视片晌,张静姝狐疑地道:“侯爷?”她怎么会跟方奕在一起?
方奕见她用手肘撑着床板吃力地想坐起来,遂走过去,托住她的胳膊将她扶起,令她靠坐床头,问了句:“饿么?”
他这一说,张静姝顿觉饥肠辘辘,恁是饿得发慌,点了下头。
方奕便又出去了一阵,回来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飘着鲜香的鸡汤。张静姝从他手中接过鸡汤,神色古怪地在他脸上瞟来瞟去。
方奕未觉不妥,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前,神情自若:“怎么不喝?”
张静姝从他脸上挪开目光,暗自纠结:要不要告诉他,他那张干净漂亮的脸蛋上糊着几道黑炭印子?以方奕的好洁,大抵立刻就要去跳澡盆子了。又生惊诧:方奕从不下庖厨,可看这样子,这鸡汤好像是……
“你炖的?”张静姝讶然道。
“中午在东街刘记食肆买的,热了一下。”方奕微蹙眉头,催促道,“快喝,热汤很麻烦。”
张静姝饿极,一口气喝光了汤,连汤里的肉渣也搜刮着吃得一点不剩,这才又道:“侯爷,你怎么不雇个下人做这些事?”
方奕挑眉:“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张静姝疑惑。
方奕道:“我很穷。”
张静姝沉默。
“是了。”方奕端回碗,面不改色地道,“鸡汤钱还赊着,你记得去结下。”
一个当权侯爷落魄到买碗鸡汤都要赊账,张静姝觉得这事属实又离奇又荒诞,又好笑又辛酸,劝道:“侯爷,你还是存点钱罢。”
方奕淡然道:“我又不用养老婆孩子,要这王八蛋干什么?”
张静姝一愣,忽又噗嗤一笑。
方奕起身道:“我晚上还约了人谈事,你先歇罢,有事回来再说。”他走到屋外,唤上孙校尉等数名官名,一道而行。
张静姝猛地想起一事,大声叫道:“侯爷!等等!等等——”
方奕此刻已将出门,闻她大呼小叫,只道她有急事,又返回来,问道:“怎么了?”
张静姝见他板着脸一副严肃模样,愈发想笑,掏出帕子挥了挥:“你擦把脸再走!”
方奕不悦:她就为这事儿急匆匆把他叫回来?
张静姝忍俊不禁,调侃道:“不擦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真的,相信我。”
方奕将信将疑地拿过帕子擦了把脸,见帕子上黏着黑灰,方知缘由,面色变了几变,现出几分窘态,羞恼地道:“你怎的不早说?故意看我笑话?”
张静姝闷声作笑,方奕一气之下,用帕子去抹她的脸,也糊了她一脸炭灰,望之心甚满意,嘴角掠过一抹清浅笑意,可下一瞬,他的心骤然钝痛,像被一只铁掌紧紧攥住,揉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自胸肺间涌出腥气。
方奕遽然转身而去,行至大门外时,紧掩住唇,一阵低咳。
见天色越来越暗,张静姝方知此时已近入夜,方奕走后,她望着虚空陷入沉思:阿兰冒死救她,不知眼下怎么样了?朱九当真去军营了么?抑或只是她的幻觉?后来还发生了何事?他如今何在?她又怎会在方奕居处?
张静姝理不出头绪,带着满腹疑问昏睡过去,醒来时,屋内蜡烛燃尽,天光暗淡,昼晦如夜。
方奕背身站在窗边,不知所思,黑衣墨发与夜色的边界模糊不清,仿佛融进了幽冥之中。
张静姝揉着眼睛坐起,问道:“侯爷,什么时辰了?”
“不到卯时。”方奕走到床边,一双黑眸幽幽地凝在张静姝脸上,良晌,他将手中的药碗递到她面前,药不知何时熬好的,早已凉了,一丝热气也无,“把药喝了。”
夜太浓,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听得出,他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好像说出这短短的一句话,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张静姝不疑有他,只道他昨夜没休息好,心下不免担忧:“侯爷,公务再忙,也得好生休息,别劳坏了。我昨夜隐约听你还在咳嗽,咳疾没好利索么?赶紧再抓几副药吃吃罢,千万别拖。”
她接过药碗,也不嫌药汤凉了,张嘴便喝:方奕忙碌至此,还抽空给她煎药,她又怎会挑三拣四?
张静姝正要喝下时,方奕突然抬起手,一把将药碗打落在地。
张静姝愣住了。
方奕脚底不稳地跌退两步,声音有些发颤:“凉了,别喝了。”
“你打碗干什么?辛辛苦苦煎的药……”张静姝看着撒了一地的药汤和白瓷碎片,皱起眉头,“凉了怎么了?我没那么娇气。”
方奕垂了头不作声,脚步凌乱地退至门口,夺门而去,走得太急,在门槛处绊了一下,不由往前趔趄几步,险些摔倒,不待站稳,他又连走带跑地穿过院子,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张静姝觉得他那副模样,像是落荒而逃。
太奇怪了。
坐得片刻,张静姝蓦觉腹下酸胀,尝试起身下地,不得,无奈之下,只得喊来守卫官兵,请人将她搀去恭室,回房一想:她眼下残废一样,怕是要躺上好几日,方宅里外不是方奕便是朝廷官兵,一来不好使唤,二来全是男子,到底不便。因寻思道:莫若托人去棉纱场,着孙娘子派个女工来帮阵子忙?
到得晌午,她托的官兵便回来了,周光和孙娘子同来看望她。
她与二人交代完正事,孙娘子才道:“张老板,派个女工倒是好说,但——”她看了眼满院官兵,谨慎地道:“这处……方便么?”
“这倒是我疏忽了。”张静姝有所迟疑,“那便先不急罢。”
二人前脚走,有人后脚来,却是周氏。
周氏拎着几包药来到屋内,恁是容光焕发,满面喜色,脸上洋溢着笑意:“夫人,侯爷今日来找我了!”又忙道:“侯爷说你身子不便,令我来伺候一段日子。”
张静姝心道:“却是他想得周到。”颔首而笑:“那便有劳你了。”
“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周氏指了指药,笑道,“侯爷专程去抓了副补药,嘱咐我按时煎药给你服,我先去把药煎上!”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待会儿买菜回来做。”
“倒没什么想吃的,你随便做。”张静姝说罢一顿,“顺便买几个桔子罢。”
周氏应下。张静姝想了想:“你去趟王记钱庄,从我户上取一百两银子,去街上问一下,把侯爷赊的账都还上。他穿的都旧了,你再去给他裁几身衣服,做几双鞋,再打点棉花,缝两件棉衣今冬穿,尽管拣好料子用,毕竟他是个侯爷,穿得破破烂烂,像什么话?”周氏连声道“是”。
周氏正要出去,张静姝又叫住她:“侯爷呢?”她还有许多事想问方奕。
周氏道:“侯爷将我送到,车都没下,便又走了,想是去办事罢?他没说,我也没问。”张静姝没再多问,令她去了。
待到深夜,方奕仍未归来,周氏将给他留的晚饭热了又热,也没等到他。
张静姝心神不宁,即使睡下,也是反复醒来,不知折腾了几回,见周氏还坐在桌旁,便道:“别等了,侯爷忙于公务,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过来睡罢,你睡里面。”
周氏忧心忡忡地道:“夫人,这都过子时了,怎么还不回来?”
张静姝蹙眉道:“侯爷查的是大案子,哪那么容易?别问了,快过来睡觉!大半夜鬼影似杵地上,没得扰人心烦意乱!”
周氏这才挨到床边,和衣躺至里侧,却是翻来覆去,无法阖眼。
夜半时分,屋外忽起杂沓的脚步声,周氏噌地坐起,张静姝亦睁开眼,道:“你去看看。”
周氏急奔而出,蓦地惊叫一声“侯爷”,继而颤栗咽泣“这是这么了”。张静姝尚不知发生何事,心急如焚,只听孙校尉严声吩咐道:“赵涣,立刻带人去支援,务必悉数捉拿刺客!田泽,速去兵部调派人手!程刚,去找离得最近的大夫,快!韩闯,知会太医院,让太医院赶紧派人来!”
应“是”之声迭起,脚步杂乱,一片忙碌。
张静姝挣扎着下了地,才走两步,便坠倒了,又高叫两声,可混乱中无人应她,只能干着急。她咬牙爬到门口,咚咚地捶了几下门,这才有人注意到她。
那名官兵见状将她扶起,她忙问道:“侯爷怎么了?”
官兵回道:“侯爷晚上回来的路上,遭到埋伏暗杀。”
张静姝遽然心一紧:“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官兵摇头道:“侯爷留了大半人守在此处保护姑娘,我今晚也未随行,不知情况。”
张静姝心乱如麻:“你扶我过去看看……”
方奕将原本自住的房间让给了张静姝,自己则在旁边厢房潦草支了张床暂住。张静姝颤巍巍到厢房时,孙校尉和两名官兵正围在床边给方奕止血,周氏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张静姝挪上前,只见他昏迷不醒,胸腹间鲜血淋漓,身下褥子都被染红了,腹部横着一道手掌长短的刀口,情状煞是可怖。
未过多时,大夫赶来,处理过伤口后,吁了口气:“太险了,好在刀口不深,未伤及内脏,应无性命之忧。”移时,太医亦来,也作此言。
张静姝悬着的心方放下,问孙校尉道:“孙校尉,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拿到刺客,不好说。”孙校尉面色凝重,“侯爷已遭数次暗杀,这次情况最为严重,我还是疏忽了,早该增派人手了。”他心里窝着火,气得捶墙:“这些贼人忒狂妄了!他娘的天子脚下也敢下黑手!”
张静姝听到“数次暗杀”,脸色已是惨白,即便知晓牵涉土地案必定危险重重,但直到此刻,她才知自己仍低估了其凶险程度。
他是只身下地狱去同魔鬼厮杀了。
其他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昏迷中的方奕、张静姝和周氏三人,周氏道:“夫人,我背你回房歇息罢,这里我守着。”
张静姝却如何放心得下,自在床尾坐下,靠在墙上:“等侯爷醒了再说罢。”
二人遂一个坐在床头,一个靠在床尾,一起守着。夜里,张静姝乍闻异响,猛然睁开眼,却为眼前情景震住,骇然失色。
烛火昏光中,只见方奕将周氏摁在床上,一手叉住她的脖子,一手举着寒光森森的剑,面目狰狞,双眸大睁,眼球上爆满血丝,殷红的血仿佛要撑破血管溅出眼眶,他紧紧盯着周氏,眼睛里却没有焦距,只窜着两团幽幽鬼火。
他将剑一寸寸刺向周氏胸膛,嘴里嘶嘶地道:“除恶务尽,一个不留……”
周氏向来温顺,从未忤逆过方奕,眼见他要杀她,竟也咬着牙不吱声,只怔怔地望着他,默默淌泪。
剑尖抵上周氏胸膛时,张静姝失声尖叫,拼尽全力,猛然扑向方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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