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奕搀扶着失魂落魄的张静姝行往都府衙门,将至时,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进去后一切听我的,切莫多嘴多舌。”张静姝精神恍惚地点了下头,于他的话并未深究,这点头更多只是表示她听到了。
方奕微微蹙眉,郑重地道:“你要记住我的话。”
张静姝这才打起精神,又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方之渊因精神状况不佳,疯疯癫癫,暂未审问,关押府内监房。何立人亲自审问方奕和张静姝,他正要先审张静姝,方奕却道:“她今晚遭受的太多,我来说罢。”
待审完方奕,二人出来,张静姝起身,本以为接下来会审自己,哪知何立人并未审她,只让人将他们暂押府内监房,听候发落。
次日,何立人提审方之渊,但方之渊已于监房内吞金而亡,都府核查之后,断为畏罪自杀。
三日后,何立人令人将张静姝从监房放出。
张静姝诧异已极,问差役道:“我可以走了?”
差役回道:“何大人吩咐的,姑娘请走罢。”
张静姝满心疑惑,又问道:“那方侯爷呢?”
差役公事公办,只道:“无可奉告。”
张静姝走出都府衙门时,小桔和阿兰已在外等候,一见到她,小桔便哭着扑了上来,拉着她周身打量:“身上怎么全是血渍?可伤到哪儿了?”
张静姝道:“没事——”
小桔恼了:“没事!没事!你就会说没事,都成这样了还没事么?”她捂住脸,呜呜低泣。
阿兰道:“都府来人通知后,她便一直守在这里,等了两天两夜了。”
张静姝这才注意到小桔手和脸冻得通红,面上泪痕阑干,不知哭过了多少回。她握住小桔的手搓了搓:“回家说。”
回家后,张静姝回到房内,叹了口气,将此次发生的事同小桔说了,只隐瞒了江淮道盐矿案以及“宋大人”相关之事,各处细节一略而过。小桔听到她杀了方升,面无血色,听到方之渊原来是杀害张忠的凶手,又生愤慨,听到冯氏为她挡刀而死,不免悲从中来,潸然落泪。
张静姝说罢,小桔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能言语,过了许久,才找回理智,焦虑地道:“你杀了方升,杀人是大罪,要偿命的,可怎么办才好?”
张静姝摇头:“我也不知道,都府衙门审都没审就把我放了,太奇怪了,再等等看罢。”
张静姝被释放同时,方奕则被刑部带走,立案调查。
又数日,都府放出民宅血案公告:方之渊杀五人,证据确凿,其罪可诛,因其已自杀,不再追究其刑责。
随后,都府传讯周光,为冯氏收尸。
给冯氏立碑时,周光欲题“周门冯氏之墓”,张静姝道:“她临走前告诉我她叫‘冯巧儿’。”周光明白了她的意思,遂将冯氏的名字刻了在墓碑上。
冯氏下葬之日,周光、张静姝、小桔、阿兰、周氏为她送行。
行罢葬礼,周氏立在墓前,喃喃道:“原来她叫冯巧儿。”
张静姝问周氏:“你叫什么?”
周氏不禁失神,片晌方道:“我被卖了当丫鬟时,就被剥夺了姓名,只记得自己姓周,后来给侯爷填了房,才恢复了姓氏,至于名字,早忘了。”顿了顿,她又道:“那也不重要,不过是个名字。”
冯氏死后,周光心情低落,张静姝便给他放了假,让他修养一段时间。周光一走,棉纱场那边,她便脱不开身了,日日忙碌。
看似岁月安稳,可张静姝始终心乱如麻,连年都过得无滋无味。
正月十五,张静姝和小桔去给张忠上坟。张静姝立在坟前,忧思徙倚,杀害张忠的凶手已死,仇算报了罢?可她却觉心里沉甸甸的,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下旬,刑部放文,方之渊获杀人罪,判处死刑,免刑;方奕获杀人罪,判处死刑;此案移交大理寺复审。
在公文中,方之渊杀人的对象是四名随从及冯氏;方奕杀人的对象则是方升。
纵然此前已经隐约猜到,但看到刑部公文时,张静姝仍觉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方奕,替她顶罪了。
这一日,张静姝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到了晚上,小桔实在放心不下,进屋看她,未语泪先垂。
小桔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原本讨厌极了方奕,讨厌极了冯氏,这两人在她的讨厌榜上排名第一、第二,可这一连串的事,却让她再也讨厌不起来这两人。
对方奕顶罪之举,她有感激、有叹息、有歉意,可又隐隐觉得,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
未久,周氏亦来,跪在张静姝面前不说话。
张静姝等了半晌,见她一声不吭,怪道:“你这是怎么了?”
周氏低垂着头:“夫人,那日……我听到你和小桔说话了,我知道,是你杀了方升。”
小桔闻言脸色大变。
张静姝却无甚波澜,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是木然。
周氏哽咽道:“夫人,侯爷是无辜的,就算他愿意替你顶罪,可你的良心能过得去么?杀人是大罪,就算逃过一死,也定然免不了重刑,侯爷他……他一辈子就毁了啊!”
小桔哭道:“那是他的选择!”
周氏死死地盯着张静姝:“可是夫人,余生,你能安心么?”
张静姝默不作声。
周氏磕了个头,恳求道:“夫人,你去认罪罢。”
小桔也跪了下来,哭求道:“阿姐,你不能去!侯爷好歹是贵族,尚有权势,说不定还有办法脱罪,可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个平民百姓,去了就是送死啊!”
周氏驳斥道:“刑部都按最重的刑罚判了!还怎么脱罪?那不是小偷小摸,那是杀人罪啊!三岁孩子都知道,杀人要偿命!”她看向张静姝:“夫人,你说句话罢。”
张静姝仍不语。
周氏站起了身,决然道:“夫人,我给你两日时间,若你不去认罪,我就去告发你,待你归案后,我会以死谢罪,报答你的恩情。”
小桔失声痛哭,抱住周氏的腿,求道:“不要,周姐姐!求求你了!不要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行!阿姐不能去,去了她会死的!”
周氏亦是垂泪不已:“我也不愿!若我那日在场,我甘愿去顶罪!可是侯爷不行,绝对不行!”说罢,她挣开小桔走了。
小桔放声大哭,哭得一阵,忽而睁大眼睛,起身关了门窗,走到张静姝身边,在她耳边道:“阿姐,要么我去,我去,杀、杀……”她说不出口,顿又恸哭。
张静姝道:“你杀了她,然后呢?阿兰不会起疑么?阿兰发现了呢?也要杀了阿兰么?杀了阿兰,天龙派来要人呢?把天龙派灭了么?”
小桔崩溃大哭:“那该怎么办?”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圆,一个错误,要用无数错误去补。”张静姝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人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的,也许就是这样罢。”
她想起了方之渊:“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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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静姝将棉纱场交给了苏清微,告诉他,如果她死了,这就是小桔的嫁妆。
尔后,她来到了举巷,再一次见到了程景亭。
她将案情如实禀明。
程景亭听罢,道:“所以真相是,你杀了方升,方侯爷替你顶罪?”
张静姝道:“正是如此,凶手是我,他是无辜的,请大人明察。”
沉默片刻,程景亭拿来方奕的供词,道:“你且看看。”
方奕的供词大意是:当日冯氏到刑部找到他,告知他张静姝被方升绑架一事,他获特赦外出,待赶到时,方升正对张静姝施暴,他一怒之下杀了方升。不久后方之渊亦至,他策反了四名仆从,方之渊遂与四名仆从大打出手,杀了四人,自己也受伤晕倒。之后官兵赶到,方之渊被捕后反抗,又杀了冯氏。
方奕的供词没有提及“宋大人”,张静姝暗暗庆幸,好在她也留了个心眼儿,没有提“宋大人”,她只是存着一丝怀疑,觉得那位“宋大人”可能是方奕的底牌。朝堂关系错综复杂,她自然不能轻易亮他的底。
程景亭道:“在这个案件中,目睹真相的只剩下你和方侯爷,你们供词不一,很难办啊,我应该相信谁呢?”
张静姝盯着方奕的供词,绞尽脑汁思索起来,突然发现一处破绽,道:“法司应查得出,方升为细长尖锐之物所伤,既然是方侯爷杀的人,那么凶器何在?”
都府衙门的差役赶到前,那座宅子里就没有出现过利器,除了她手上的匕首!
这就是破绽,方奕没有凶器,凶器在她手上。
程景亭道:“你很聪明,但你太小看法司了。刑部既然定了方侯爷的罪,自然证据充足,何况是凶器这么重要的物证?”
张静姝大惑不解:方奕哪里来的凶器?
程景亭看出她的疑惑,道:“一支发簪。”
张静姝更迷惑了:发簪?方奕哪里来的发簪?转念又想:难道是冯氏的?可也没见他拿走冯氏的发簪呀?
她按下满腹困惑,略一沉吟,将匕首呈上:“大人,这才是真正的凶器,人是我杀的,请大人明察。”
程景亭将匕首还给她,容色严肃:“此物你还是收好,切莫轻易示人。”
张静姝觉得程景亭这话有点奇怪,但她只道程景亭在推脱,不想翻案,未作他想,遂道:“大人,你再——”
程景亭打断她的话:“这案子物证在,方侯爷又对其杀死方升一事供认不讳,已经很完整了,你何必——”他凝定地看着她:“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张静姝愣了愣,心中一寒,“程大人,法司不就是应该查明真相,维护公平和正义么?”
程景亭看了她良久,方道:“我朝现行律法中,杀人罪下有几条豁免条例,淫人|妻,便是豁免条件之一。方侯爷贵为侯爵,这条豁免条例更好用。虽然你已不是方侯爷的妻子,但我可以借助这条律法,适当放宽,帮他开罪,甚至脱罪。而你……”他顿了顿:“你若认罪,现行律法保护不了你,你只有死路一条。”1
“也就是说,抛开真相不谈,他认罪,他能活,你认罪,你得死。”程景亭问道,“如此,你还要认罪么?”
张静姝额上冷汗涔涔。
程景亭淡淡一笑,分明一派温和,却透着几分残忍的意味:“利益还是正义,你怎么选?”
1古代律法中没有正当防卫,但杀人罪有豁免条件,比如闯人宅、车、船等,在某些朝代,淫人|妻也属于豁免条件,即丈夫撞见人侮辱妻子而将其杀死,可以免除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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