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金辉照顶。

    张静姝出得道院门,恰见朱九和江上波在迎客松下斗剑正酣,刀光剑影,战况甚是激烈,夏卿卿则柔若无力地倚着树干,慵懒地看着二人比斗。

    斗罢,夏卿卿挽住江上波的胳膊,二人说笑远去。朱九在山崖边坐下,张静姝走了过去,见他满头大汗,背上亦湿了一大片,遂问道:“好些没?头还疼么?”

    “无妨。”朱九拍拍身旁的空地,心情极好地笑着道,“过来,一起坐。”

    张静姝遂在他旁边坐下,二人遥看群山,共赏日出,谁也不出声搅扰此刻的宁静。

    迂久,朱九忽道:“把手伸出来。”

    张静姝依言伸出手,朱九撩开自己的袖子,从贴身佩戴的皮质护腕上解下一把小巧的匕首,放到张静姝手里:“送给你。”

    张静姝呆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朱九笑了起来:“发什么呆?拔|出来看看。”

    张静姝拔出匕首,端的是刃如秋霜、寒光森森,刀身上刻着一个“恪”字。

    张静姝喃喃道:“刀上有个‘恪’字。”

    朱九笑得眉眼弯弯:“嗯,确是有个‘恪’字。”

    张静姝疑惑道:“为什么有个‘恪’字?”

    “说不定是刀的名字罢?”朱九打了个马虎眼,拔了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你看。”说罢,他朝头发吹了口气,头发倏然断为两截。

    张静姝吸一口凉气,脱口道:“这可是宝贝啊!”她第一反应是:“很值钱罢?”第二反应是:“这等宝贝,有钱也买不到罢?”

    朱九哈哈笑道:“算你识货!”又道:“此刀可以戴在腿上,也可像我一样戴在胳膊上,你要戴在哪儿?”

    张静姝伸出胳膊,掀起袖子,露出一截凝脂皓腕,爽朗地道:“我要像你一样戴在胳膊上!”

    朱九别过眼,低头调整好刀鞘上的皮带,将匕首佩戴在张静姝的小臂上,末了又细心地帮她放下袖子,过得片刻,他忽又凝望向张静姝,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张静姝,谁欺负了你,就狠狠地还击。”

    张静姝回望向朱九,鼻子发酸,几欲泪涌双目。

    “不要怕。”朱九温柔而坚定地道,“你捅出再大的娄子,我也能给你兜住。”

    张静姝发笑,她不是忍不住发笑,她是故意发笑,她怕她不笑,便会哭出来:“捅出天大的娄子呢?”

    朱九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天大的娄子可能有点麻烦,不过嘛,比天小一点儿,我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张静姝扑哧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朱九遂也笑了,两人相视大笑。

    良久,朱九眺向东方,悠悠地道:“我昨晚半夜就醒了,睡不着,一直坐在这里。夜很长,要等待很久,忍耐很久,才能看到曙光。有些事亦是如此,心里再如何烧着一团火,也得等,也得忍。”

    他的话看似并无所指,张静姝却一下子想到了张忠的事,蓦地攥紧拳头,闷闷地不说话。

    良晌,朱九又道:“走罢,该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待回到家,已是夕阳西下,又是一日过去。

    朱九停在门前不再走了,张静姝想了一想,道:“家里还有空房子,我收拾出来给你住。”

    朱九摇头:“不了。”

    张静姝问道:“要回宫?”

    朱九低着头不作声,片晌方“嗯”了一声。

    张静姝笑叹道:“看来在皇宫当差也不轻松,难得有清闲的时候。”她见朱九默然不语,似有心事的模样,便关切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有件事……”朱九才开口又顿住,沉默片晌,复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张静姝见他神情黯然,不由心下一紧,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什么事,你说罢。”

    “我……”

    朱九欲言又止,忽而作笑,柔声道:“别紧张,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张静姝稍松一口气,嗔道:“有事快说!吞吞吐吐的,没得吓人!”

    “我要出趟远门。”朱九说完,又垂了眸子。

    张静姝几乎未作多想,直接问道:“去哪儿?去多久?”

    “去关外办些事。”朱九道,“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或许……”他将“永远也回不来了”咽了回去,没说出口。

    张静姝只觉自己的心像片羽毛被大风吹了起来,飘飘荡荡的,不知落向哪里,这感觉大抵是“失落”,或是别的,她辨不清楚,想说些什么,又觉喉咙阏塞,像被什么堵着,良晌方道出一句:“公差么?”

    朱九点了下头。

    一时间两人皆不作声,张静姝不想气氛这般沉寂下去,遂开口道:“那……那你的宅子怎么办?”

    朱九道:“你家宅子还没修好,这段时间便先住着罢,钥匙也先放在你这儿,等我回来再来拿。”

    张静姝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嗯,我等你回来拿。”又生不安,道:“你的家人呢?宅子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你的家人稳妥,等我修好房子,便把钥匙还给你家人。”

    朱九举目望向天际,神色寂寥:“我爹娘已故去很久了,上头有几个哥哥,也早已天各一方。”失神也只一霎,他很快敛了情绪,作笑道:“你拿着,不要紧,我信你。”又眨眨眼,玩笑道:“你不会黑我财产罢?”

    张静姝满腔离愁别绪登时被他一句话冲得七零八落,翻一白眼,伸手要道:“你先把地契拿来再诬陷我黑你财产,不然我拿什么黑?”

    “好呀你,居然敢算计我!”朱九作势恼道,“我跟你说,我就这一个宅子,这是我安身立命之本,还指着它娶媳妇儿呢!倒时候没了宅子,讨不到媳妇儿,我可就赖上你了!你得给我赔个媳妇儿!”

    张静姝被他的话逗得一乐,白他一眼:“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来跟我扯皮!好了好了,进来坐坐,吃完晚饭再走罢,小桔应该就快回来了。”

    朱九径自摇头拒绝,又垂眸道:“别再留我了……”他咬咬牙:“我得走了。”

    张静姝欲言又止,终道:“好罢,那你走罢。”

    朱九却又不动了,他紧紧地盯着张静姝,突然上前两步,逼近了她,眼里翻着莫名的情绪,喉头上下滚着:“张静姝,我……”

    离得太近,朱九清晰地看到了张静姝眸子里映出的自己,那样彷徨,那样暴躁,简直像头失控的蛮牛,不管不顾地就要冲向某处。

    不该如此。

    朱九深吸一口气,退开一步,作势在张静姝肩上拂了一下:“没什么,衣服上有土。”

    张静姝心头掠过疑惑,旋即笑道:“这能拍干净么?回去得洗。”

    朱九又退开一步:“我这就走了。”说罢,再无纠结,转身而去。

    他很想笑,却笑不出:说好的强抢民女呢?连表白心意都不敢,这回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呢?若他战死疆场,再不回来,她会慢慢忘了他,她会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她会生下几个孩儿,她会变成一个老婆婆,儿孙绕膝,她会在太平盛世中度过安稳顺遂的一生。

    他何必给她的岁月静好中徒增一段伤感呢?

    舍不得,又如何?

    “朱九!”

    朱九猛然顿住步子,张静姝追了上去,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最后只道:“你要保重啊……”

    朱九挥了挥手,快步而去,不曾回头,不是不想,是不敢。

    他怕。

    他怕回过头,便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抱进怀里,抚摸她,亲吻她,在她耳边倾诉自己的炽热爱意,在奔赴充满变数的未来前,放肆任性地将她据为己有,然后不负责任地留给她漫漫无期的等待,和一场无法收拾的凌乱残局。

    不该如此。

    朱九几乎是带着几分决绝之意地跨上马疾驰而去,须臾便消失在街头。

    张静姝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直到被一声“阿姐”唤回神来。

    张静姝回过头,小桔和苏清微相继钻出马车,小桔一下子扑到她面前,气得直捶她:“你昨晚跑哪儿去了?”

    张静姝如实道:“我昨日跟朱九去爬太山了,才回来,我也没想到会过夜,便没给你留言。”

    小桔怒道:“我急得都跑到长宁侯府去了!结果你去游山玩水了?”

    张静姝歉然道:“对不住……”

    “既然没事,便莫恼了。”苏清微劝了句,又正色道,“是了,长宁侯府应是出了大案,今日去时,全府封锁,刑部、大理寺的人都去了。”

    张静姝问道:“出了什么案子?”

    苏清微摇头道:“消息封得极严,目前只知合府奴仆全被关押起来了,打探不到别的消息。我已布了人盯着,若有新的消息,我再告诉你。”

    次日,张静姝见小桔未去上工,怪道:“你今日不上工么?”

    小桔道:“今日卯时到午时整个北大街路段军事管制,秋林街正好也在管制范围内,便歇业半日,我下午再过去。”

    张静姝奇道:“怎么回事?”

    小桔没好气地道:“你才是怎么回事儿?整日魂不守舍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么?北燕王率兵北征,今日出发!因为军队要从北大街过,所以北大街临时管制了啊!”

    张静姝“哦”了一声,原未多想,吃早饭时却又不住想起这件事,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之感,遂道:“咱们也去北大街看看罢。”

    北燕王颇受百姓爱戴,他的军队走到哪里都有百姓箪食壶浆相迎,今日出城,也必有无数百姓夹道相送,是以张静姝提出这想法并不稀奇,小桔道:“好啊!反正我下午也要过去。”

    二人来到北大街与秋林街交叉口时,东西两边已黑压压站满了人。

    张静姝和小桔挤在人群里,几无立锥之地,饶是如此,仍不住有人涌来。张静姝往前望去是茫茫人海,往后望去也是茫茫人海,她这时便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只能挤着。

    苦苦挨了一个时辰,方闻前面街上传来震天呼喊,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北燕王”之呼唤,虽还未见到军队踪影,张静姝也知军队就要到这里了,遂铆足了劲往前面挤,好离得近些,以便待会儿看得更清楚。

    移时,正南方旌旗飘飘,军队正怠速行来,身旁立刻有人大呼:“北燕王来了!北燕王来了!”跟着有更多的人喊出了“北燕王”的名号,恁是震耳欲聋、声势浩大。

    张静姝踮起脚尖朝军队望去,先行的是骑兵队,她一排一排地看了过去,想试试能否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骑兵队过后是火炮队,至队伍中央,行过数排武装到脸的重装精英骑兵,接着便出现了一位身着朱红蟒袍、头戴红樱铁盔、身披锁子铁甲、面覆虎头面甲的将军,观其通身装扮,应是北燕王。

    北燕王身后的行列则是将军、参谋等军队官员,人皆全副武装,脸上戴着面甲,无法看到面目。

    北燕王行经处,百姓跪地山呼“北燕王千千岁”,一时声贯山河,响彻天地,张静姝也只得随之跪倒,却仍扬起脖子努力张望,甚至逆着潮流大喊了几声“朱九”,可她的声音就像投沙入海般瞬息淹没在了“北燕王千千岁”的呼声中。

    想是百姓热情太过高涨,北燕王勒马稍停,拔剑指天,振臂一呼,长声道:“保我家国,佑我子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端是声如洪钟,铿锵有力。

    北燕王一声呼和,引得百姓群情激荡,更将“北燕王”之呼声推至鼎沸。

    张静姝偏偏又不合时宜地喊了两声“朱九”。

    北燕王身后的行列中,忽有一人朝张静姝所在处偏过头瞥了一眼。

    那只是于万千人中的匆匆一瞥,过眼即去。

    可张静姝偏偏捕捉到了,分厘不错,恰好对上,那一眼便成了扎在心底的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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