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微,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饶是以苏清微的应变之能也被小桔这句话问得一时哑口,无言以对。

    小桔紧接着又拧起眉头,道:“大正月的,你摇个扇子干什么?不怕吃风么?”

    张静姝一面憋着笑,一面睄着苏清微,眼神里飘出一句话:苏清微,这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苏清微“啪”地收了扇子,也不见恼,反笑眯眯地道:“六年不见,小桔姑娘还是像以前一样心直口快。”

    小桔见是故人,亦生几分欢喜,寒暄道:“这些年你在哪儿呢?如今在做什么?”

    苏清微笑道:“我一直在都城,如今经营着一家青——”

    话未说完,张静姝“哎呀”大叫一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小桔顺她所指望去,不明所以地道:“什么?”

    张静姝道:“你看,湖上有好多莲花灯!”

    小桔怪道:“逢年过节不都放灯么?有什么稀奇?”

    张静姝胡诌道:“那边那个灯特别大!不信你走近看!”说罢,她推着小桔往湖边方向走去,又回头朝苏清微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苏清微面露疑惑,欲言又止,终是缄默,默默跟上二人。

    小桔看了半晌,未见张静姝所指的灯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更生奇怪:“不都是一样的?”

    张静姝讪笑道:“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小桔莫名其妙地瞅她一眼,又回身看向苏清微,问道:“你方才说你经营着青什么?”

    苏清微摸不准张静姝有何意图,且未作答。张静姝则道:“我听说你好像经营着一家酒楼,在秋林街那片,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青萍聚’罢?”

    苏清微垂了眸,面有不豫之色,也不看小桔,态度含糊地道了句:“是罢。”

    小桔又看向张静姝,疑惑地问:“这么多年没见,你听谁说的?”

    张静姝语焉不详地道:“有一回府里宴宾,闲聊时听谁说了一嘴,我也不大记得了。”

    小桔断然想不到张静姝会伙同外人来算计她,不作多想,转眸望向苏清微,笑道:“看起来你这些年过得还不赖,挺好,开酒楼虽劳苦,好歹是个正经营生。”

    苏清微低垂了头,直道:“惭愧,惭愧。”

    张静姝道:“咱们也别干站着了,既然这么有缘分碰到了,不如一起逛罢?”

    苏清微当即附和道:“好啊!”

    张静姝发了话,苏清微点了头,小桔自然亦无不可,三人结伴而行,行出不远,张静姝借口腹饥,支使小桔去给她买吃食,小桔才走,苏清微便皱起眉头,问道:“为何不直说?我不想欺骗她。”

    张静姝道:“你要是直说了,这事立刻就黄了,她准得掉头就跑,你以后也休想她再见你。”

    “可是——”

    张静姝打断苏清微的话:“子说了,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徐徐图之的道理你难道不懂,着什么急呢?”

    “我倒不是急,只是——”苏清微叹了口气,“唉,罢了,听你的。”

    二人说话间,小桔已往回走,手里拿着羊舌签、烤鸡碎、带皮肉、煎角子、滴酥鲍螺,还端着一盒水晶脍,嘴里嚷道:“拿不住了,快接一下我!”

    张静姝和苏清微皆赶上前帮忙,小桔将水晶脍递给张静姝,叮嘱道:“别贪嘴,少吃些,解解馋就行了,太凉了。”又分了几串没辣椒的签子递给苏清微:“你脾胃不好,这些专给你的。”

    张静姝一见水晶脍,已是口水肆流,端过便吃,吃着碗里的还不忘锅里的:“我吃完还要一个滴酥鲍螺。”

    小桔见她吃得嘴角淌油,一面掏出帕子给她擦嘴,一面数落道:“都是你的,慢些吃,看看成什么样了?”

    苏清微问道:“小桔姑娘,你怎么不吃?”

    小桔道:“你们先吃,吃不完了我再吃。”

    小桔自来如此,张静姝不觉如何,苏清微却听得心中微微泛酸,道:“你也一起吃,若不够吃,我再去买。”

    小桔夹起一个角子吃了:“先吃罢,吃完不够再说,别浪费了。”她吃过后,便又不吃了。张静姝只管自己大快朵颐,并未在意,苏清微却是看在眼里,当即拿起一串签子递给她,小桔不好推辞,便接过了。

    如此这般,小桔但停,苏清微便给她塞吃的,几次下来,小桔也察觉到苏清微是有意在照顾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找了个话题道:“是了,阿姐,待过几日得了闲,咱们带忠叔一起去‘青萍聚’坐坐罢?”她又抬眸看向苏清微,灿然笑道:“也给你捧捧场子。”

    张静姝登时一口水晶脍滑进了喉管,呛得直咳,小桔忙来给她顺气,不免又是一番数落:“慢点儿吃呀,又没人跟你抢!”

    张静姝慌忙掩饰道:“人家做生意我们就别去打扰了,像什么话?”

    小桔怪道:“这是什么道理?怎就不能去了?咱们又不是去砸场子。”

    张静姝一时语塞。

    “无妨。”苏清微镇定地笑了一笑,面不改色地道,“他日得暇便过来罢。”

    三人吃喝罢,又走一阵,见前面围了一大圈人,热闹已极,原是耍杂技的。小桔爱看杂耍,兴高采烈地便要往人群里挤,张静姝趁她心情好,便欲脚底抹油,正寻思对策,忽灵机一动,“哎呦”一声捂住肚子。

    小桔闻声急忙来扶她:“阿姐,你怎么了?”

    张静姝装作腹痛的模样,哼哼唧唧地道:“想是刚吃了太多水晶脍,吃坏了肚子,哎呦,疼死我了……”

    小桔气得跺脚直骂:“说了让你少吃些,偏要贪嘴!这下可好了!”

    张静姝道:“我看要不这样,我先雇辆车回家了,你跟苏清微玩罢,晚上还有烟火呢!”

    小桔道:“那怎么行?我跟你一起回家。”

    “别别别呀!”张静姝拉住小桔,“苏清微是咱们的老朋友,说好一起逛呢,我们俩都走了,把人家一个人撂这里不妥呀,别人没的要说咱们凉薄呢!”

    见小桔犹豫不决,张静姝又唤来苏清微,道:“苏公子,我身子不适,先回家了,小桔有劳你照拂,待看完烟火,还请你将她送回家。”

    苏清微忙道:“张姑娘客气了,请放心,我定当照看好小桔姑娘。”

    不待小桔再说什么,张静姝即刻溜之大吉,当先家去。

    待至家附近,张静姝正要下车,却见一位青衫少年提了个篮子在自家门外徘徊踱步,她驻足看了片时,见那少年几度抬起手来,要敲门时却又放下,一脸惴惴之色。

    张静姝既觉好笑,又觉疑惑,出声招呼道:“喂,朱九——”

    朱九回头朝她望来,怔然一呆,晚霞照在他脸上,映得他脸有些红。

    张静姝走到他跟前,偏头打量起他,按说朱九是她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在家门口碰见他不稀奇,但他实在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那晚匆匆一现说了几句话、喝了一碗汤后又即失去音信,也由不得她每次看到他出现,都要在心里揣度揣度他的意图。

    朱九见她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探究地在他脸上打转,竟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今日……”他本是想夸她今日很美,他也想学那些风流倜傥招人喜爱的公子哥说几句好听的话,他也存了满肚子的风雅词章,可偏偏这时候全使不出来,像个武林高手被点了麻穴似的,就连简简单单的“很美”二字在他胸口撞了一圈,都没能闯出齿关,悻悻败走,最后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吃了么?”

    “吃了点儿。”礼尚往来,张静姝也回了句,“你吃了么?”

    “吃了。”朱九莫名沮丧,这是什么狗屁开场白?太丢人了!他堂堂七尺男儿,干嘛要怕她一个弱女子?

    “你来找我的?”张静姝问。

    “是、是啊!”这回朱九是有备而来,立马举起手里的食篮示意,“中午吃宴,宴上几道小菜不错,带了些给你尝尝。”

    邻里间互送吃食十分寻常,张静姝道谢接过,客气了句:“进屋坐会儿么?”

    朱九当下不客气地道:“好!”

    下午张忠精神尚可,下地在园中走动,张静姝回来后同他说了会儿话,又扶他回屋坐下,问道:“忠叔,你饿不饿?朱九带了些小菜来,吃么?”张忠摇头:“嘴里没味儿,不想吃,你吃罢。”

    张静姝本不饿,但朱九带来的食篮委实飘香四溢,不由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遂将食篮打开。里面菜品倒也简单,一个琉璃瓶,内盛红色饮品,应是葡萄酒、玫瑰露之类的;一碟糕点,红的玫瑰冰糖酥、黄的南瓜金丝饼、绿的绿豆翡翠糕,莫不精致玲珑;还有一盘蒸鲍鱼,此外无他。

    张静姝道:“你吃的什么豪门盛宴,这极品二头鲍可不便宜。”

    朱九笑道:“别人做东我蹭饭,又不是掏我腰包。”

    张静姝也不常吃到这等极品二头鲍,见菜还温着,当即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一口进去,张静姝顿时愣住了。

    她记得这个鲜美到极致的味道,如果她没记错,这种做法的蒸鲍鱼有个雅称,叫作“滴水观音”。

    这“滴水观音”她生平也仅仅吃过一回。

    要以老鸭、老鸡、鸽子、人参、灵芝、鹿茸来喂上七天七夜,才能养出这小小的一只“滴水观音”,其做法之繁难复杂,可谓匪夷所思。

    取鲍鱼泡发至半干,置于笼中,第一回合,笼顶悬老鸭,汤底入人参,蒸两天两夜;第二回合,笼顶悬老鸡,汤底入灵芝,蒸两天两夜;第三回合,笼顶悬鸽子,汤底入鹿茸,蒸两天两夜;待鲍鱼吸饱各样食材之精华,再淋上高汤熬制的汤汁,便成此菜。期间,需要数名厨师轮流值守,片刻不能马虎,火候、水位、温度、湿度但有差池,便须重头来过。1

    张静姝头一回吃到这道菜,是在两年前的天寿节那天。

    皇帝过三十岁生日,大宴群臣,人皆有赏,方之洲便得了一盘“滴水观音”,回府后又转手赏给了张静姝。

    张静姝放下筷子,紧紧盯着朱九,抿唇不语,神情分外严肃。

    “不好吃么?”朱九讶然。

    “你老实跟我说罢。”张静姝指了指那盘“滴水观音”,问道,“这道菜是叫‘滴水观音’罢?这是御膳房的菜式罢?你在哪吃的宴?皇宫么?”

    今日是上元节,又逢北燕王回都,皇宫自是举办了盛大而隆重的筵席,说来筵席尚未结束,晚上还有一场,只是朱九趁午宴过后的休息空档溜了出来。

    他虽谨慎,于吃喝上却不甚在意,午宴上顺手打包了两个菜,并不知什么“滴水观音”,万万没料到张静姝竟能吃出门道,倒是疏忽了。

    “其实……呃……”朱九扯了个幌子,“其实我在皇宫当差,这菜是主子赏赐的。”

    张静姝“哦”了一声,疑惑消了大半,心道难怪他行踪飘忽、多数时候不着家,原是在宫里当差。她跟皇宫也无甚接触,一听说在皇宫当差,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太监宫女,不禁目光一斜,瞟过朱九下身。

    她这一眼扫得极快,几乎是一闪而过,但朱九还是捕捉到了,并且立刻便领悟了她这一眼的含义,登时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道:“我不是!”

    张静姝不知该怎么接话,遂又“哦”了一声,她原是想糊弄过去,终结此话题,可朱九却不这么想,只道她不信,不由气得牙根痒痒,咬牙切齿地道:“我在皇宫当、侍、卫。”

    张静姝转念一想,以他翻墙的身手来看,确是当侍卫比当太监的可能性更大,因而信了大半,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则是她对朱九始终未放下的一丝戒心。

    这个人太神秘,难以蠡测,既然不能看透,自然不能全信。

    “今日放假么?怎么有空出宫来?”张静姝不欲与他纠缠太监侍卫的问题,复拿起筷子,继续吃起那盘“滴水观音”。

    朱九显然被她气得不轻,这时别过身去自生闷气,不想理她,也不回话。过得片晌,他目光忽落在屋内一物上,蓦地一怔,问道:“那个狮头……哪儿来的?”

    张静姝闻言看向那日带回家的红色狮头,此刻正端正地摆在堂中,她略作一顿,低声道:“捡来的。”

    朱九问:“哪儿捡的?”

    张静姝道:“戏园子。”

    朱九似对狮头颇感兴趣,追问道:“这狮头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别人不要的,你捡它干什么?”

    张静姝神色一黯,张忠问遍了城中各家戏园,也未找到狮头的主人,她情知朱九说得不差,应当真是哪个舞狮队丢弃在戏园的,只是那日被人捡来一用,若是如此,再想找那人,便如大海捞针了,每思及此,她便深觉遗憾,间杂一丝失落。

    “你怎么不说话了?”朱九回望张静姝,“发什么呆呢?”

    张静姝回过神:“破烂么?我觉得挺好看的。”

    “给我耍耍!”朱九说着,起身朝狮头走去,张静姝急忙追了上去,将狮头护住,不悦地道:“都破了你还耍,弄坏了怎么办?”

    “嘁!亏你拿个破烂儿当宝贝!”朱九言下不无挖苦之意,可眼角眉梢却尽是笑意,“傻不傻?”

    张静姝挑眉:“我爱拿它当宝贝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朱九眼下心情好极,就连张静姝竖起满身刺的模样,此刻都像是挠痒痒一样,呵得他几乎要笑出来。

    张静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见狮头沾了些灰,径自拿了帕子来仔细擦拭。

    朱九贼忒兮兮地道:“这么宝贝它,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罢?”

    张静姝恼了:“什么叫不可告人?”

    朱九笑道:“那你跟我说说!”

    张静姝一扔帕子:“你烦不烦?不就是一个狮头,问东问西的干什么?”

    朱九理所当然地道:“你跟我说了我不就不问东问西了嘛!”

    张静姝不是没见识过他耍赖的本事,瞪他一眼,交差般道:“我有日被几个泼皮无赖缠上了,有个戴狮头的人救了我,那人所用的正是这个狮头,好了罢?”

    岂料朱九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可知救你的人是谁?”

    张静姝不愿多提那日之事,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

    朱九像听不懂她的话,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救你的人是谁嘛?”

    “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露过面,也不曾告诉我他的名字。”张静姝莫可奈何地道,“我到城里各家戏园打听遍了,也没找着人。”

    朱九又问:“你若找到那人要怎样?”

    张静姝被他磨得着实无奈:“子说了,做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对我有恩,我自要报的。”

    朱九不依不饶地问:“你要怎么报?”

    张静姝倒没想过如何报答,只想先找到那人再说,现下被朱九问得不胜其烦,又想到戏文里多不胜数的英雄救美桥段,索性便道:“我要以身相许,行了罢?”

    朱九脚底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再抬起头时,脸涨红成了猪肝色,又是害羞,又是无措,居然还有一点生气:“这也忒……忒草率了罢?”

    张静姝嗤笑一声:“戏里不都这么演的?好稀奇么?”

    朱九问:“万一他长得奇丑无比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又问:“万一他是个臭烘烘的乞丐呢?”

    张静姝反问:“那又如何?”

    朱九再问:“万一他——”

    即便是假设,张静姝也不想听人这般诋毁恩人,当即打断他的话,一字字道:“在我眼里,他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威武、最厉害的大狮子。”

    朱九愣了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心像被搅成了一汪春水似的,融了,化了。

    “你真的……这样想?”

    张静姝拾起帕子又擦拭起狮头来,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道了句:“你说的那些又有什么要紧?这世上多的是美貌、有钱、有权,但却烂到了骨子里、散发着一身恶臭的人。”

    朱九默默地看着她擦拭狮头,良晌,方低低开口:“其实……”

    张静姝回过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九摇摇头,只望着她笑。

    他盘算了下,张静姝既然这般看重狮头,他可得把这张王牌捂好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祭出,一旦打出,必要炸得她全面投降、跪地求饶、山呼大王饶命。

    张静姝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他的笑看起来狡猾极了,阴险极了,简直就像不怀好意,因道:“你笑什么?”

    朱九轻咳两声,掩了笑意,忽道:“今晚紫明湖畔有烟火,我们一起去看罢?”

    朱九原是筵席无聊,忽起一念,想知张静姝在干什么,便觑机开溜,本打算瞧她一眼便回宫去,这刻却又不想走了,遂起意翘了晚宴,邀她共度良宵。

    “不去!”

    张静姝毫不犹豫地拒绝,开什么玩笑,她才从紫明湖畔回来,若再回去,碰到小桔,她岂不是穿帮了?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身后朱九的脸色因她的话而一霎变得阴郁沉沉,宛如凝着一场将下未下的雨。

    他堂堂九王爷,生平第一次约女人,居然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这能忍?

    1“滴水观音”系我国失传名菜之一,具体做法现已难以考证,文中所写做法参考网络美食博主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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