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盛夏。

    叶鸣川办理了林栀年的丧事,送走了这个世界他的唯一温暖。

    盛夏的绚烂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但他心里却依旧感到寒凉。

    叶鸣川迷茫地走在去林栀年生前家的路上,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小楼的202室房门前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钥匙是叶鸣川帮林栀年处理丧事时在她家拿的。

    少年的内心空荡荡的,麻木地走进林栀年生前的房间,他抬脚走到对方的桌子前站住,缓缓坐在了椅子上,这一刻,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好似还依旧留在这件屋子里。

    窗前的纱帐随风飘动着,细碎的阳光洒在窗扉上,少女掀起的夏被依旧推叠着。

    叶鸣川坐在椅子上,想象着林栀年俯首在桌上的样子,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沉浸在想象中无法自拔。

    片刻后,他认真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书本,凌乱的笔记本堆叠在一起,一本极为精美的日记本就参杂在其中。

    叶鸣川鬼使神差之下,抽出了那本日记本,他的心太空荡了,叶鸣川想他需要留下她的一样遗物来让自己的心灵有所寄托。

    挣扎一瞬,叶鸣川垂头低语道:“对不起。”随后,他缓缓翻开了日记本。

    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叶鸣川眼神温润,带着怀念地看着这些日记,只言片语构造出那个他不曾了解的林栀年。

    一字一句,叶鸣川都看得极为缓慢,极为认真,嘴里反复低声呢喃着,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少年的身上,纸页翻动间,日头渐渐西斜,阳光变得暗淡,照在少年身后的门扉上。

    看着看着,叶鸣川神情开始变得疑惑、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接着他的脸色瞬间铁青,愤怒的情绪充斥在他的眼底。

    纸页翻动得越来越快,少年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苍白,叶鸣川紧紧抿着唇,眼神慌乱地在房间是扫视着什么。

    半响,他顿了顿,抖着手拉开了桌上的抽屉,看清抽屉里的东西时,叶鸣川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抽屉里满满一大柜都是药物,大部分的药瓶都已经空了,叶鸣川随手拿起一瓶,上面的说明书显示着这是精神类的药物。

    将药瓶拂开,叶鸣川将最低下的诊断书拿出来,他连忙翻开,上面赫然写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叶鸣川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眼睛涨得生疼,林栀年──重度抑郁症患者,长期的服用药物,记忆造成了严重的影响,记忆力退化,思维迟钝等等。

    叶鸣川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他再用心点,这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少年悲伤地嘶吼着,像一头困兽一样不停地挣扎着,然而他不知道命运早就给他们安上了绝望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最后一缕微光熄灭,冰冷的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透过树梢落在少年湿润的脸颊上。

    叶鸣川累了,他瘫在椅子上,空洞的视线看向窗外,眼神涣散。

    夜风渐渐带上凉意,叶鸣川才似有所觉地收回视线,继续翻动着那本未尽的日记本,就在他以为接下来的文字是晦暗苦涩的时候,他猛然在文字之间看到了属于少女青涩、忐忑的喜悦。

    日记本上──

    2011年10月2号,大雨。

    今天我遇见他了,他是我们那学校最令人瞩目的男生。雨势太大了,他把他的伞借给我了,自己却一股脑冲进了瓢泼大雨中。我握着他给我的伞,嘴角忍不住想上扬。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生,对谁都很好。

    他,是谁?叶鸣川攥紧日记本,眉心微皱。

    2011年10月2号,这是林栀年拒绝他跟在她的身后,护送她上下学的几天后。他记得那时候他为了她的安全,转而跟在了杨可珍的身后。

    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林栀年认识了某个男生吗?

    叶鸣川继续翻动着手中的日记本,他看着她越来越喜欢对方,一整页的篇幅都在述说着他们之间的互动。

    看着这些像是带着喜悦写下的文字,叶鸣川是心酸、难受的,为自己不曾得到过的好感,但他也是开心、庆幸的,幸好她生前也曾有过那美妙、悸动的情爱。

    少年的眼尾甚至为心心念念的少女,她的爱情流露出一股温柔、怅然。

    浓云飘动,遮挡住皎洁的月色,叶鸣川眼底的温柔在暗色中猛然熄灭。

    日记本上──

    2011年11月17号,晴。

    他说他很有压力,父母对他的期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说,和我聊天能让他心情很放松。我真开心,我这样的人,也有点点作用了。操场的草地很绿,天很蓝,我有点心疼他。

    2011年11月29号,晴。

    摸底考,他的分数下降了十三分,他心情很差,我逗他开心了,他笑了。我觉得他需要我。

    2011年11月30号,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碰见他了,但他看都不看我,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2011年12月3号,晴。

    好几天了,他都没理我,明明每天都能碰见,可是他就是不看我。

    2011年12月5号,阴天。

    今天他来找我了,他说对不起,他只是心情不好,我其实没有生气,只要他有理我就好。

    ……

    叶鸣川看着日记本上,他的女孩慢慢低到了尘埃里,一喜一悲都牵挂在对方身上,她的药越吃越多了。

    2012年1月5号,阴。

    今天的天气很冷很冷,太阳却很晒。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找不到方向,我想躺在床上,一直一直,什么事情都不去想,可是没有办法可以阻止我胡思乱想。

    叶鸣川看着关于天气的前后矛盾的话语,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林栀年对外界的感官或许已经开始紊乱了。

    少年紧紧咬住自己的后槽牙,抖着手继续翻动下一页。

    2012年1月28号,阴。

    他再也没有理过我了,疲惫疲惫,真的疲惫。太累了,什么都做不好。或许我不应该存在的。

    ……

    叶鸣川呼吸急促,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处,看着接下来的日记本上满满都是那句“或许我不该存在的。”

    他的泪水再一次涌现出来,难道这个时候的林栀年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个世界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再多加一个林栀年?

    为什么要让她接下来遭受唯一的家人离世?

    为什么要让她无意中伤害了陈乐渔?

    陈乐渔退学、远走,几乎击垮了林栀年,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叶鸣川看着抽屉中一瓶瓶的安眠药,无声地崩溃了。

    天边破晓之时,阳光照耀大地,窗外的榕树树叶上因着夏日的阳光熠熠生辉,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又是重新的一天。

    少年站在微光中,褪去了对命运不堪的愤懑,他的神情变得平静,目光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平静无波的海面。

    他的恨是悄无声息的,是掩藏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下,内里的恶汹涌澎湃,沉默地做出了绞杀的倾向。

    叶鸣川轻轻收起日记本,将其珍重地抱在怀里,他起身走出房间,最后再看了一眼这再也等不到主人的卧室,缓缓将房门关上。

    小楼202室被叶鸣川锁上了,这件屋子将永远尘封在时光之中,岁月会将其慢慢掩埋。

    而他,叶鸣川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为她讨回公道。

    叶鸣川无比清楚杨可珍的家在哪里,毕竟他跟着她也有一段时间,而杨可珍对于他的跟随,心里是虚的,真的说出来,她其实是过错方,如此,杨可珍也就不敢向家里人透露出这件事。

    高考成绩昨天下午就放榜了,而今天正是周末,榕城一中放假,老师们组织他们这一届的毕业生今天去到学校统一填写报考志愿。

    再次坐在高三二班的教室里,叶鸣川是怔然的,他习惯性地望向林栀年曾经坐的位置,那张课桌上摆放着新一届高三生的书本等物品。

    这间教室也不再属于他们了,新的准高考生拥有了曾经属于他们的课桌、教室,他们不可能永远坐在教室里,但这间教室永远会迎来一年又一年的学生。

    班级里陆陆续续走进曾经的高三二班的同学,每个同学走进来时,看到沉默着坐在后排的叶鸣川时,总是下意识地望向没有人坐着的那张桌子,那是林栀年的位置。

    高考后的六月十号,榕城一中发生了跳楼事件,这件事整个东宁市都知晓了,他们这些同班同学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似乎是顾忌着什么,进了教室的同学,无论进教室前事如何的高兴,期待,一进到教室里,他们却鬼使神差地沉默了,本该兴奋地讨论志愿报考的时刻,学生们却心有默契地安静了。

    班主任王平就是在这个时刻走入教室的,他边走边在心里为每个学生估算着以他们的分数应该报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才不至于浪费分数,连劝说同学的腹稿,他都想好了。

    然而跨进教室的那一瞬间,似乎是被沉闷的气氛影响,他微微垂了眼,安静地走向教室讲台。

    气氛是凝重的,王平也不知道此刻该不该提起林栀年,整个教室就这么无声地沉寂十分钟,这十分钟似乎是那个逝去的少女的哀悼。

    十分钟后,王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开始讲起填报大学志愿的事情。

    少女的生命,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水里一样,只是泛起微微涟漪,下一瞬,水面就变得平静无波,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了。

    班主任王平的絮絮叨叨,叶鸣川充耳不闻,他今天是为杨可珍而来的学校。

    这阵子他在杨可珍家附近守了好久,始终不见她的身影,叶鸣川嘲讽一笑,他想明白了,或许是林栀年的死亡,对方终于害怕了。

    然而今天学校组织的填报志愿班会,杨可珍一定会来的,她的前途、生命,她可珍惜得很呢。

    叶鸣川转头看向对面教学楼的高三三班门口,眼神晦暗,没道理啊,她毁掉别人眼中的光,却能够继续安稳地过上满怀希望的人生。

    —

    盛夏,头顶的风扇呼呼转动着,窗帘飘动,蔚蓝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软软的、一大片一大片,是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沉溺在其中的温软。

    这场志愿填报班会已经到了尾声,老师和同学们商量好了每个分数线填报的最优质院校,最吃香的专业。

    叶鸣川身旁的同桌张望北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迟疑问道:“叶鸣川,我能问问你要填报哪个学校吗?”

    叶鸣川闻言,将目光收回,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望着对方,沉默片刻后,只是道:“还不确定。”

    张望北悻悻地撇开视线。

    班会结束了,王平的目光最后一次在学生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笑着道:“同学们,要继续努力啊!”

    叶鸣川第一个走出教室,无视所有人异样的眼光,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时时关注着对方三班走出来的学生。

    走廊上的同学来来去去,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很久后,走廊空空荡荡了,对面的教学楼也是一样。

    叶鸣川在等,在等那个罪魁祸首出现,直到他都等不及了的时候,对方终于走出了教室,他的视力特别好,杨可珍脸上惊惧不安的神情格外地令他厌恶。

    杨可珍背着一个大号的书包,慌张地走在校道上,她时不时地往身后看过去,见到身后空无一人的时候,她默默松了一口气。

    叶鸣川躲在榕树树干后,冷眼看着对方竟然一步步往学校的废楼走去,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叶鸣川依旧巍然不动的原因。

    他想看看,杨可珍这个施暴者到底要干什么?

    越靠近废楼,杨可珍的脸色越发地心虚,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一顿,甚至有掉头拔腿就跑的冲动。

    她迅速转身,想往回走,然而脑海里顿时响起这阵子以来,夜夜噩梦,她就硬生生忍住了逃跑的念头。

    杨可珍硬着头皮,一股作气跑上了废楼的第三层,由于这栋楼发生过学生跳楼自杀的事件,学校将通往三层以上的楼梯口锁住了。

    见此,杨可珍慕然松了一口气,隐隐有些庆幸的意思。

    叶鸣川见状,扯了扯嘴角,沉默地站在二层通往三层的拐角楼梯处。

    他看着杨可珍从背包里拿出一大叠的纸钱,放在走廊上,打了打火机,将地上的纸钱烧了起来。

    此时,风穿堂而过,像是有人在呜咽一般。

    杨可珍抖了抖,带着哭腔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就原谅我吧。我给你烧了纸钱,你就安心去吧。”

    呵,叶鸣川冷笑一声,抬脚缓缓走上台阶。

    杨可珍吓得瘫坐在地上,白着脸回头,“叶、叶鸣川。”

    认出是他后,她松了一口气后,下意识喝道:“你干嘛?吓到我了。”

    叶鸣川冷冷睨着对方,突然快步走上去,蹲下身子逼近杨可珍。

    “你、你干嘛?”杨可珍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叶鸣川伸手掐住对方的脆弱的脖颈,将她拉了起来,杨可珍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掰扯着叶鸣川的手指。

    她的脸因为窒息涨得发红,眼球突出,她挤出声道:“你、你、疯了──”

    叶鸣川死死地盯着对方,咬牙切齿道:“我是疯了,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对林栀年长达一年多的施暴,是你,偷拍她的不雅照威胁她。”

    ”是你,将照片传得人尽皆知,也是你,辱骂她,散播她的谣言,诋毁她,让她在班里抬不起头来,被人孤立。”

    叶鸣川手腕用力将杨可珍压向走廊的栏杆处,这会儿,对方的上半身已经伸出了栏杆外,杨可珍害怕得眼睛直掉泪水,她想摇头都没能够。

    “你想说你错了是吗?”叶鸣川突然低声道。

    杨可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使劲地点头。

    下一秒,叶鸣川突然笑了,眼神恶狠狠,道:“像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地狱。这里是三楼,跳下去没死的话,我就放过你。”

    “不──不要──”杨可珍艰难道。

    “由不得你。”叶鸣川冷声道,说完,他的神情顿时悲伤起来,低喃道:“她从顶楼跳下的时候该多疼啊……”

    叶鸣川再次看向杨可珍,眼神一沉,狠狠用力一推,对方惊惧地睁大眼睛,下一刻,她尖叫着摔了下去。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际,半响,他转身下了楼梯,径直离开了这栋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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