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兴楼最近的医馆名叫回春堂,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但很少有人知道医馆的大夫杨春和是著名神医杨三七的弟子,陈瑞文恰好是其中一个。

    回春堂开在距离天兴楼不过百来步路的同一条街上,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是杨春和平日里坐诊开方抓药之处,后院则是杨春和和家人的起居生活之所,故而陈瑞文抱着林素萼不顾路人惊吓反应疾奔至回春堂一脚踢开大门之时,正在站在后院庭中望月赏夜的杨春和也随之跟着一震,嘴角两撇胡子都不禁抖了几下,叹了口气使唤童子跟自己去前院去接诊病人。

    到了前院只见旁边侧室已经被人点上了灯,陈瑞文瞧见杨春和过来忙上前道:“内子受伤,请先生救救她。”

    杨春和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是心中大惊,这边忙让童子去准备滚开的开水将缝合用具消毒,那边便低头查看起床上女子的伤情并将伤口止血,嘴里还在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公子可没告诉令夫人会受伤?”

    陈瑞文眼中懊悔之情尤甚,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捏成紧紧的两个拳头道:“计划出了变故,她是为了救我受的伤,这次是我疏忽了。”

    杨春和叹了一口气,也不多问,等到童子拿来药箱,他这才抬起头道:“没什么大事,伤口未及脏腑,只是划破表层看着有些可怖。”

    杨春和早年的时候是随军行医,所以也擅长处理这种刀剑利器造成的外伤,他说了没事陈瑞文也不禁放下心来。

    杨春和跟童子说去叫小姐来,陈瑞文见此状疑惑道:“先生不亲自缝合吗?”

    杨春和笑了一下,抚着长髯道:“她与尊夫人同为女子,比起我这个男人不但更知轻重些而且也方便些。”

    “更何况这点小伤她来处理绰绰有余,当年公子远去戎狄重伤,不也是她救回来的嘛!”

    正说着,只见一个着胡裙带织辫子的少女提着一个包袱掀了帘子进来,只见她匆匆走到两人面前笑道:“杨叔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杨春和无奈一笑:“谁敢说你坏话,我正和公子夸你呢!”

    那少女又关心询问陈瑞文:“这几年来,你后背的伤疤可还会疼?”

    陈瑞文答她道:“已经不疼了,只是阴雨天气有些难受,当年还得多谢你,阿月。”

    阿月微微一笑,她眉眼深邃,眼睛带着些微微蓝色,显然不是个纯正的中原人。

    阿月一边低着头查看林素萼伤情一边道:“阴雨天难受也是正常,到时候我再给你制些药膏,你且涂上几个月就好了。”

    她拿起早已消过毒的剪子对着二人歪头道:“你们两个还要留在这里吗?”

    杨春和忙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手拉着陈瑞文就走了出去。

    临出去时陈瑞文还在嘱咐:“女孩子家最爱惜身体,烦请你将伤口缝好看些。”

    阿月低着头摆摆手让他出去,陈瑞文这才依依不舍走到外面。

    杨春和坐在竹节圈椅上笑道:“从前阿月给公子疗伤,烈酒冲洗伤口,匕首剔除腐肉,公子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却是怎么怕成这个样子了。”

    陈瑞文沉声道:“从前是我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就算断臂又有何惧,如今却不同从前,更何况她还是为救着我受的伤,我便愈发心疼懊悔。”

    杨春和看他神色郑重也收起玩笑神情肃声道:“若是可以重来,公子可还会后悔布局今日之事。”

    原来今日之事本陈瑞文一手操纵,他知道青衣侍女今日要来杀他,也知道对方是谁的人,他原本要做的无非是引蛇出洞,斩草除根。

    只可惜,林素萼成了那个变故。

    陈瑞文却是没有立即答话,过了许久才道出一句:“如若重来,该是想另一个法子以保卫她的安全。”

    这话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杨春和知道他有动摇之心,便缓缓道:“我初见公子时记得您才十五岁,一人孤身跑到戎狄求见公主和可汗,可汗不见您,您便一个人顶着风霜寒雪在王帐前站了一天一夜,又知道阿月最受可汗宠爱,放下话说要上天山给她猎一条狼回来做围脖,当时您身无利刃孤身进山,戎狄人都不相信您能回来,只说您是找了个借口逃了,我和公主却是不信。”

    他顿了一下后继续道:“果然,半个月后您就带着狼王的尸体回来,即使全身受了重伤却仍一声不吭,赤手空拳搏杀狼王在戎狄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就连可汗都佩服您愿意同您做交易。那时候我就知道您身上流的是真正的李家人的血,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而且又隐忍果敢的人。”

    “自古以来,乱世出英雄,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哪个又是良善之辈,汉祖尚能舍弃老父及吕后以保全大业,可见要想成就大业就必定要有牺牲,最忌讳的就是妇人之仁。”

    “公子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要让一时心软毁掉所有布局吗?”

    他这番话说的十分感慨却又推心置腹,陈瑞文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终究有自己的考量,他看着杨春和神色深沉,道:“今日只是意外,是我考虑不周害她受伤,今后我会想一个万全之策不把她牵扯进来。”

    “只是刚才那样的话先生还是不要再说了,汉祖舍弃吕后那是他无义,可我与她却不是无情。”

    杨春和见他态度坚决,也不欲多说,两个人就这样沉寂相对,不知从哪里刮过一阵风,直吹的油灯上豆大的灯火随风颤颤,残影摇曳。

    不多久阿月掀了帘子出来,白色的围衣上落着些血迹,她对上陈瑞文紧张的眼神,微微笑道:“她没事,只是之前失血有些多所以才昏迷不醒,等下我去开个方子让小五去煮药来给她补一补。”

    小五就是跟在杨春和身边童子,不过十二三岁,长着一对虎牙见人就笑,只可惜从小被人绞了舌头,笑起来嘴巴空洞并不好看。

    陈瑞文低声朝他们道谢,阿月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失神,她在铜盆中洗着手道:“表哥,表嫂真好看,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样,要是阿娘也能见见她就好了。”

    她口中的阿娘就是之前杨春和口中的公主,公主封号高义,是前朝最后一位嫁到戎狄和亲的公主,她十六岁时嫁给六十岁的向矩可汗做阏氏,向矩可汗死后又嫁给新任可汗阿史那思力,论辈分,阿史那思力还是她继子。

    这在中原本是违背人伦天理不容的事情,可在戎狄女人是财产,兄死弟继,父死子继,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公主那样尊贵骄傲的人物,为了故土也只能忍耐下去。

    高义公主是维系中原和戎狄友好关系的重要人物,她和亲戎狄后带去成熟的纺织和医药技术,阿史那思力有四个阏氏,高义公主虽然不是他最宠爱的一个阏氏,却是最受戎狄人尊敬的阏氏,这也是崔固灭梁建裕后仍然尊她为公主的理由。

    前梁皇室血脉寥寥无几,仅存的光辉也只有攀附崔固而活的淮南王一府和远嫁戎狄的高义公主,其他皇室血脉不是赐死就是被幽禁,还有的贬为庶人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十之八九都死在流放路上。

    高义公主和亲的时候太子李珩还未出生,当十五岁的陈瑞文策马孤身至戎狄求见可汗时,那是高义公主初次见到他,那个平时冷漠似冰的女人抱着世上唯一的侄子哭的险些晕厥过去。

    陈瑞文却冷静的扶住她,向她保证道:“姑母,十年之内,一定手刃崔固,灭裕兴复梁室。”

    高义公主那时已经病入膏肓神色惨淡,却猛地打起精神拍着他的后背说了三个“好”字,拖着病体熬了一年又一年,却仍然敌不过天命,死于前年寒风猎猎的一个冬夜。

    死后,让人脱下戎狄阏氏服饰,着前梁公主礼冠和礼服入棺,留下遗命请可汗允许自己陵墓面向南方,以望见中原故土,也是前梁皇陵所在。

    再然后,阿史那思力也死了,新任可汗阿史那伊拉继位,阿月不由又有些庆幸,幸好阿娘已经不在了,不然再嫁给她叔叔,又是另一番煎熬。

    阿月提起高义公主,屋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滞,像河水结了冰一下子就冷硬了起来,杨春和缓缓起身低声道:“将来公子大业若成,公主泉下有知便也可瞑目。”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的走了出去,阿月知道他和母亲关系不同寻常,知道他此时心中定然是很难过,抹了一把眼睛酸涩笑道:“我去看看杨叔,表哥你进去看表嫂吧。”

    陈瑞文应下,看着阿若月步履匆匆去找杨春和,他也进到内室去看林素萼。

    她安静的像一尊白瓷人偶,连唇都是淡白的,躺在那里无知无觉,陈瑞文看着只觉的心中如针刺刀绞。

    恨不能让人在自己身上捅上十刀八刀的,也不要看着她被伤一分一毫。

    身边又有两个人说话,黄朱朱说:“你不该把她拉扯进来的,她本来可以不用受伤的。”

    李珩却道:“如果放弃她,你甘心吗?”

    他当然不甘心,他坐到床边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到被子里面,阿月已经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腹部的伤口也缝合包扎好藏在衣服下面,只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证明她经历过怎样惊险的事情。

    他俯下身在她额头的亲吻一下,很干净的一个吻,不带任何□□色彩,有的只是他的愧疚与自责。

    他说:“真傻,我有什么好救的。”

    “我这样的人能够得到你的喜欢就已经很满足了,如今却还害你受伤,以后你要我该用什么去回报你呢?”

    只好把这条命赔给你了,以后你叫他死他就去死,你叫他活他就活。

    另一边的宫中正是觥筹交错鼓乐齐鸣,后宫嫔妃和群臣家眷坐在一处,皇帝和群臣坐在用十二扇黄花梨大折屏隔开的另一处。

    往年元宵宫宴都是由皇后作陪,可今年武皇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不能参宴,所以如今坐在皇后位置上的成了宫宴主角丽贵妃。

    丽贵妃坐在皇帝旁边,她不是个高挑美人,生的个子娇小但却姿容绝世,当初受宠时更是被皇帝亲赐了一个“掌中玉人”的称号。

    皇帝年轻时也是个身材健壮高大的雄伟男子,只可惜年岁愈大又沉溺酒色,这几年倒是肥胖许多,每逢出行必坐步舆,不然实在行走困难。

    此时裕帝看着丽贵妃闷闷不乐,在一旁不禁亲手给她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她怜惜道:“爱妃为何不悦?难道是有人欺负你吗?”

    话毕,一双凶目四处扫射,四周宫女太监忙下跪磕头噤若寒蝉。他人虽然圆润肥胖,可脾气却不见温和,一如年轻时暴躁。

    丽贵妃接过橘子放在桌上,一双素手抚上他厚实肩膀柔声道:“皇上不要生气,没有人欺负臣妾,只是臣妾想起齐王殿下一个人孤零零过年实在可怜,又担心云妃姐姐挂念骨肉心里难过。”

    齐王不是皇后亲生的事情满宫尽知,当年皇后膝下无子,是浣纱女出身的云美人将自己刚满月的孩子送到皇后身边抚养,云美人就此成了云嫔,后来齐王得了裕帝赏识,云嫔也跟着风光一把成了云妃。

    裕帝在丽贵妃面前一向温和,他亲昵的摩挲着她的手:“是你善良体贴,既然如此,那就让那逆子今日进宫见云妃一面尽尽孝心。”

    说着让亲信太监即刻出宫去宣齐王进宫,谁承想齐王没等来却等来了齐王府总管,那总管一个劲磕头只说王爷不在府中。

    裕帝当即震怒摔了杯子道:“朕让他禁足待在齐王府,他怎么会不在?难道他今日还背旨不成?”

    裕帝早年残毒之名人人皆知,那齐王府的总管一下子煞白了脸,当即豆大的冷汗直往外头冒,并抬起手用袖子不断的擦着脸上的汗,有眼睛的人见了都知道其中怕是有什么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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