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公主本名崔十善,有那样一个父亲,却取了一个“善”字做名字,旁人不明白,安阳公主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她性子一向冷情,其他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

    她同淮南王妃关系不错,故而到了华光院便先到了寿福堂见了王妃,随意的同王妃聊上几句后这才准备离开去王妃给她安排的天鸢楼。

    临走时淮南王妃突然问她:“十娘,你在宫中过的可好。”

    崔十善回头看见对方关心的神情,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道:“王妃,宫中自然是好的。”

    遂带着宫女走了出去,出了院子坐上软轿,宫女如琴道:“刚才如棋来传消息,说镇远侯府的陈姑娘来拜见殿下了。”

    崔十善手里转着一串乳白念珠,闭着眸道:“没让她进去吧。”

    如琴道:“都知道公主的规矩,便让陈姑娘在外头等着呢。”

    崔十善有些怜悯道:“站那么久,只怕到时候脚也要酸痛了,到时候她走的时候你叫如书拿上次丽妃送本宫的药酒给她。”

    如琴应下,轿内又传来了低低的诵读经文的声音,四周也都安静了下来。

    到了天鸢楼,崔十善还没下轿,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臣女给殿下请安,殿下万安。”

    她下了轿子,偏过头看着陈柔还在一旁半蹲着行礼,这才给如琴眼神,如琴忙走上前扶起她道:“姑娘怎么在外面站着,可是如棋不让姑娘进去。”

    陈柔在裙子下悄悄跺了几下已经酸麻的双脚,听见如琴这么问又瞥见对面安阳公主冷漠的眼神,如棋是公主的婢女自然有公主管教,她哪里敢在公主面前说对方的不是。

    她忙赔笑:“不怪如棋姐姐,是我自己执意要在门口等殿下的。”

    崔十善抬脚往里面走,冷笑一声:“不过一个宫女婢子,劳得你一个侯府嫡女称她姐姐。”

    不知道是在责骂如棋,还是讽刺她,总之陈柔憋红了脸不敢说话,谁叫人家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万万开罪不得。

    旁人只看她同公主交好多么光鲜,却不知公主性格如冰,谁人都不看在眼里,她在公主面前伏低做小这才换的她几分交情,此时就算公主骂她也只能把这份委屈咽下。

    默默跟着安阳公主进去,崔十善脱了披风交给旁边的如琴,然后早在那张黄花梨木的坐榻上坐下,瞧见陈柔只道:“坐过来吧。”

    陈柔“是”的一声应下,便坐到了另一边,见这屋内中央摆着半人高的鎏金浮雕兰草纹三足鼎炉古朴贵气,房屋布置也都是金玉贵重,比起她的院子好了不少,不禁心生羡慕道:“殿下这可比我好多了。”

    崔十善摩挲手上的念珠慢慢道:“你要是喜欢,就搬过来,本宫正好缺个人同我解闷。”

    陈柔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连忙道:“多些殿下好意,只是我睡的晚,恐打扰殿下休息,还是同我母亲住在一起为好。”

    崔十善抚着袖口金丝刺绣道:“随便你。”

    正巧这时如棋奉了擂茶来,先是给崔十善奉上,然后走到陈柔面前蹲下将茶举过头顶柔声道:“婢子犯了错,刚刚已经受了如琴姐姐的教导,现如今再给姑娘奉茶向姑娘赔罪。”

    陈柔忙接过那天蓝釉红花瓣式碗放到一旁,又扶起如棋道:“姐姐做的好极了,我正要同殿下夸赞姐姐,殿下玉体尊贵,姐姐如此谨慎也是保护了殿下的安危。”

    如棋顺势起身看向旁边的安阳公主,崔十善道:“下去吧。”

    如棋便朝二人行礼后退下了。

    陈柔端起茶碗只闻见茶香扑鼻,浅饮一口,香味浓郁绵长,刚想同安阳公主再夸赞一下这擂茶,便听见公主直接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才到华光院便急匆匆过来找本宫,有什么事就直说。”

    陈柔放下茶碗笑道:“就算没事也该常来看殿下,殿下愿意同我交好是我修来的福分,不过今日倒真的有一件事要同殿下说一下,今年新上任吏部侍郎林参清家的二小姐林素萼今日也来华光院了。”

    崔十善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个,陈柔抓紧机会继续道:“殿下不知,我同这个林素萼见过一面,她这个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行事颇有些乖张,且目无尊长对我母亲不敬,我来告诉殿下请殿下明天小心这女子,免得她冲撞了殿下。”

    崔十善目光意味不明,才明白她这是在别人那里没讨到好所以来她这里求她给她出头了。从前这样的事崔十善也没少答应,陈柔来她这里给她玩笑取乐,她替她惩戒一些人也算是情理之中。

    得不得罪人,她并不在乎,就像父皇说的,她是大裕唯一的公主,只有别人看她的脸色,没有她看别人的脸色。

    又如母后在佛堂对她说大厦将倾,须得抓住这最后的荣光。

    她将念珠在手上绕了几圈套到手腕上,道:“自负美貌的人本宫见过许多,好下场的却是没几个,明日本宫且同你看看这林氏女是如何的冲撞。”

    陈柔眉眼一展,喜道:“明日淮南王妃寿宴上,定让那林氏女瞧瞧殿下的厉害。”

    晚间,林素萼吃了晚饭便同张氏去了她们西北角的池畔,临着池畔有一处卷棚歇山式屋顶水榭,四周立面开敞,月亮出来洒在池面上,粼粼生光,衬着这夜色动人。

    吴怡然早已等候在那里,叫人在四周掌了灯,所以并不觉得幽暗,反而明亮生辉。二人到的时候她正坐在近水那边的鹅颈靠椅上朝她们招手,而水榭中间早已摆了一桌一椅。

    林素萼叫莲蕊将她的琴放到桌子上,笑:“你都准备好了。”

    吴怡然起身走到她身边,命弄香抱来一个黑木长盒子打开道:“不但如此,我还带了我的萧来了。”

    林素萼看过去,见是一个通体碧绿的玉萧,静静卧在黄色的绸缎上,一看就知道是吴怡然的心爱之物。

    张氏过来瞧见这架势,笑道:“你们今日都有才艺,我和丫头们倒是有福了,今日学那些文人墨客,咱们也斯文斯文。”

    胭红带着笠儿冬儿端着茶及糕点站在一旁,几人也笑:“姑娘们快开始吧,让我们这些粗人听听姑娘们的仙乐。”

    吴怡然笑:“咱们合奏什么曲子呢?”

    林素萼见着春夜微风徐徐,悠远宁静,只道:“《春晓吟》清微澹远,最是适合不过。”

    于是林素萼坐在琴前,两只手抚在琴弦上,吴怡然竖萧抵唇,二人对视会意一笑,她抚琴她吹箫,琴声和萧声交织在一起,乐声清晰舒畅,悠悠传扬。

    淮南王妃出门游园,自连接西园观星阁的石拱桥上过时,正好就听见了这一段潇潇乐声,一时驻足停了下来默默的把曲子听完。

    曲子不长,不过多时就渐渐停歇,王妃身边的常嬷嬷道:“王妃,是《春晓吟》呢。”

    淮南王妃笑:“是的,从前常同人一起合奏,如今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合奏了。”

    她望着琴声传来的西北方向,问:“是哪家的女眷住在那边?”

    常嬷嬷看过去道:“西北角只有闻音轩和荇花园,分别是吏部侍郎林参清林家和大理寺寺丞郭守安郭家两家的女眷住着,想来是其中某家在弹奏,王妃若是喜欢,不若叫她们现在过来再给王妃弹奏一曲。”

    淮南王妃和善的摆摆手笑:“不用了,人家也是出来游玩的,何苦把人叫过来扰了人家的雅兴,总归明日是要见的,不急这一时。”

    常嬷嬷应下,瞧着刮了风,夜间愈冷,便劝着淮南王妃早点回去。

    第二日天未亮张氏连同林素萼就早早起来梳妆了,在别人家的寿宴上既不可以太隆重喧宾夺主也不能太过寡淡失了礼数,所以二人颇费了些功夫在梳妆上。

    张氏穿一件薄绿色缕金百蝶夹绸长袄和青玉色苏绣并蒂莲马面裙,虽是素色,却也贵气端庄,不失礼数。

    林素萼这时候走出来,张氏顿觉眼前一亮,见她头梳云髻,发间用一支金制镶宝石钿头钗固定,发后插镂空银花树钗,衣裳穿的是新做的绣浅白兰花的霞影纱褙子和荔枝白绣粉蝶百褶裙,整个人明快不俗,人比花娇。

    张氏围着她转了几圈,嘴上说道:“不得了,不得了,实在好看极了。”

    林素萼浅浅一笑,外头早有软轿等候,两个人在屋内略吃了些甜点垫着肚子,然后就在侍女的陪侍下上了软轿往淮南王妃的寿福堂去,到了寿福堂院门口刚下了轿子就有人来接,林素萼一眼就认出是那日在院门口接引他们的婆子。

    这时候那婆子才有机会介绍自己道:“奴婢姓常,是跟在王妃身边伺候的,少夫人和小姐叫我常嬷嬷就好了。”

    林素萼同张氏唤她常嬷嬷,常嬷嬷引着她们跨了门槛就往院子里去,院子里自然开阔许多,栽植着各样花草,俨然一个小型花园。还有一个小小的茅庐在一角,既有野趣又有雅兴。

    上了台阶,莲蕊和胭红留在廊下,林素萼跟在张氏后面进了正房正堂,低着头只看见木质地板擦得铮亮如新,隐约的还能倒出人影来。

    林素萼听见有妇人询问的声音:“这便是林府的家眷。”

    常嬷嬷答复道:“是,这是林府的少夫人和二小姐。”

    便让二人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听常嬷嬷恭顺的语气,想来另一个说话的就是淮南王妃了,听见王妃又问道:“昨夜弹《春晓吟》的是谁?”

    林素萼和张氏俱心下一惊,莫非是昨夜弹琴玩乐惊扰了王妃?

    林素萼也不是推脱责任之人,当即就上前道:“回王妃,昨夜的琴是小女弹的。”

    却听见王妃忽的轻笑道:“昨夜你弹的极好,只是我没听尽兴所以想见见你,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林素萼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夸赞,听了她的话也慢慢抬起头直视对方,见王妃穿灰鼠色盘金彩绣洋缎圆领袄配绣金牡丹花暗花绸马面裙,头发梳成牡丹头,发间两边各插一支累丝嵌宝石牡丹花形簪,耳垂戴祖母绿水滴坠子,相貌温柔可亲,可见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她在瞧淮南王妃,淮南王妃自然也在看她,见她容颜动人,且举止又端庄大方,很是满意。

    当即让林素萼坐到她身边,在她脸颊处怜爱的摩挲着道:“脸白如雪,颊似艳霞,你父母果然生的一个好女儿。”

    林素萼问她:“王妃认识小女的父母。”

    淮南王妃笑道:“年轻的时候见过几次,当年你父亲进京科举,临放榜之时我家还曾榜下捉婿绑过你父亲,只不过后来听你父亲早已娶亲,半路上又将他扔了。”

    林素萼惊讶失笑,没想到阿爹从前竟然还有一宗这样的趣事。。

    淮南王妃觉得与林素萼十分投缘,只是常嬷嬷说外头还有官眷候着,这才让侍女引着二人往后面的膳厅里去了。

    到了膳厅,一眼就瞧见左排下首黑色食案后正在向她们招手的吴怡然,林素萼看了一眼那个侍女只见对方笑道:“小姐和少夫人请过去吧,王妃知道二位同郭家关系亲近,已经让安排二位坐在郭家旁边了。”

    听了她这话,二人才放心走了过去,林素萼和张氏跪坐在食案后先是同吴怡然另一边的郭家夫人于氏和年仅十岁的小姐郭然打了招呼,这才和吴怡然说起话来。

    吴怡然自得道:“你们不知道,今日我同舅母来拜见王妃的时候,王妃竟然知道昨晚上是我们在弹琴吟萧,得知是我吹箫后不但夸了我的萧声,连我舅舅舅母也一并夸了,我舅母这一路上可高兴坏了。”

    张氏听了笑道:“原来早就问过你了,难怪刚刚王妃直接就问我和玉娘是谁弹的琴。”

    吴怡然道:“临走时,王妃还说要送礼物给我们,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东西。”

    林素萼浅笑不说话,见周围热热闹闹的坐满了女眷,就连多日不见的镇远侯夫人王氏和陈柔也都入了席,高台上的两个位置却还是空的。

    吴怡然在林素萼耳边小声道:“不知道公主和王妃谁坐主位。”

    按道理,淮南王妃是寿星,是主人,公主是客人,理应坐在下一阶的位置。可按礼数,公主是君,王妃是臣,公主坐主位也是应该的。

    这种事也不好说,林素萼摇摇头,正这时听见外面一道尖细的男声传话道:“安阳公主到,淮南王妃到。”

    在场女眷俱都起身弯腰行礼,林素萼只看见一道大红色绣金曳地长裙从眼前拖过,然后就听见一道冷漠的女声道:“坐。”

    林素萼这才同大家又跪坐下去,还没将裙子整理好,就又听见上面的安阳公主问道:“倒是多了许多新面孔,不知吏部侍郎林参清的千金是哪一位?”

    林素萼一惊,不知道安阳公主为何突然寻她,正疑惑时看见对面陈柔脸上得意的笑容,这才明白一定是陈柔暗中说了什么。只能强装镇定从容起身的从桌案前走过跪在中间的暗红色地毯上道:“臣女林素萼拜见殿下,殿下金安。”

    崔十善低着头漫不经心转着念珠道:“本宫自然金安,早些听人说你颇有些美貌,今日我也特意想来见识见识,抬起头来看看吧。”

    她说话带着刺,周围人早就互相交头接耳嗡声一片,吴怡然何张氏对视一眼十分担忧,可往上看见寿宴的主角还在乐呵呵的笑着,只能又担心的看向中间跪着的林素萼。

    林素萼也不慌张,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双掌握紧又松开,慢慢面色平静的抬起头,看着淮南王妃下首那个容貌英气的宫装女子。

    崔十善随便抬头一瞥,只瞧见一张俏生生的如画像上的美人正跪在下面,手上的念珠不自觉从手间滑落掉到宫裙上,很快她便反应过来重新拾起念珠笑道:“果然如传言一般貌美,真是我见犹怜,今日本宫也算见识过了,你回位子上去吧。”

    声音轻飘飘的,在宽阔的厅内有一阵空灵的感觉。

    她这话一出,不但四下安静了下来,台下跪着的林素萼不清楚安阳公主是什么意思,重重将她提起此时又轻轻放下,但安阳公主既然放过她到底是好事一桩,她便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淮南王妃这才宣布寿宴开始,侍女们又开始穿梭传膳倒酒,周围觥筹交错欢声一片。

    林素萼瞥见对面的陈柔,只见陈柔一会怒气冲冲的看着她,一会又害怕又疑惑的看着台上和淮南王妃碰杯饮酒的安阳公主,可见陈柔虽是主使人,此时却也不知道公主为何会临时变卦。

    林素萼突然觉得,这位公主好像同传闻中有些许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她此时却也说不上来。

    或许以后会有机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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