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府。

    斐文若来到西院,对躲在绣房里的妹妹斐苑娘说道:“苑娘,夫人小姐们都在等着你。”

    斐苑娘望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好,哥哥,我就来。”

    斐文若暗叹一口气,体贴地什么都没有说。

    幼时,他们兄妹两人遭遇父亲亡故,斐文若很小就担起了振兴永安侯府的重责,但斐苑娘愈发害羞腼腆,羞于见人。

    前几日,赵珣大驾光临来到了侯府,恰巧和他一同碰见了斐苑娘,赵珣便提议,在永安侯府开一场花宴,让斐苑娘多交际。

    赵珣并不是随口一提,他替斐文若一手操办了。

    斐文若对此尤为感激。

    斐文若出了西院,要去寻赵珣再度道谢,他在院中碰见了赵珣的内侍李德海,照着李德海的指路,他没找到赵珣,却不小心碰到女眷在外面赏花。

    斐文若远远地拱了手就要退下,却被豪爽的大长公主叫住了。

    “是斐家儿郎?听说是个芝兰玉树的好孩子,过来让本宫瞧瞧。”

    斐文若只得带着笑走上去一一和长辈以及姑娘们见礼,他没被轻易放过,又被叫着做了好几首诗。

    作完诗,他得了片刻喘息,却见陈敏敏好奇地望着他的腰间荷包。

    斐文若低头,心中懊恼他将这荷包带了出来。

    他本是将这荷包妥善收好的,昨日赵珣却找上他,告诉他赵蘅玉要来这花宴,赵珣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腰间,问他怎么没戴那只荷包。

    今早,斐文若怀着莫名的雀跃,带上了这只荷包。

    他心中暗想赵珣的提点应当不是无意的,赵蘅玉也许要来。

    斐文若扫了一眼赏花的女眷,他并没有看到赵蘅玉。

    陈敏敏走近他,略带羞涩地问道:“文若哥哥,你的荷包也是在宫外买的吗?真是巧了,我们的眼光如此相似。”

    斐文若幼时在宫中住过几年,他和陈敏敏小时候也算是熟悉。

    长大后,因为男女有别,他和陈敏敏来往少了,但陈敏敏莫名和斐苑娘有了交情,于是陈敏敏和斐文若一年里也能碰上几回。

    斐文若闻言一怔,他说道:“恐怕郡主看错了,我这荷包并不是宫外买的。”

    陈敏敏道:“怎么会?”

    斐文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陈敏敏从他腰间将荷包扯了去,斐文若正在惊愕,他听见陈敏敏说:“香味也是一样的。”

    斐文若镇定下来,赶紧从陈敏敏手中夺过荷包,他道:“郡主,失陪了。”

    他想,有惊无险,陈敏敏没有瞧出来什么。

    但他放心早了,陈敏敏嚷了起来:“上面是什么字?”

    陈敏敏没有瞧清楚上面的字,只看见了一个“玉”字,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小字。

    陈敏敏心中愤愤,她认定这必然是永安侯府里某个妄想勾/引主人的婢女。

    陈敏敏存心要找出这个女子,给她个教训。

    她扬起了声音:“是哪个姑娘的荷包吗?”

    斐文若皱了眉头,就要离开,但女眷们因好奇聚了过来,他推也不好推,挤也不好挤,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

    混乱之间,那荷包掉在了地上,陈敏敏捡起来,仔细一看,面色发白。

    因为她嚷得厉害,姑娘们都凑在后面望,有人念了出来:“蘅……玉。”

    “蘅玉?”大长公主眉毛一挑。

    几丈之远,赵珣离了人群垂手站着。

    他衔着笑:“成了。”

    他转身就走。

    身后李德海亦步亦趋地跟上,不解问道:“什么成了?”

    赵珣道:“自然是好事将成。”

    永安侯府的那一出很快传到了宫里。

    最会来事的大长公主来了宫里,趁着皇帝空闲时,找他说了一会儿话,据说皇帝龙颜大悦,连连抚掌道:“斐文若,朕差点忘了他,他也是个极不错的孩子,既然徽宁看中了他,朕当然要成人之美。”

    大长公主离了乾清宫,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永安侯府。

    陈敏敏黑了脸,风风火火回了宫。

    她问宫女道:“荷包呢?”

    宫女忖度着她的脸色:“郡主说的是什么荷包?”

    陈敏敏说:“就是六皇子差人送过来的那个。”

    宫女捧来了盒子,陈敏敏一打开,却见里头搁着一粒南珠。

    陈敏敏愤怒道:“不是的,上次明明不是这个。”

    她差了宫人往殿内四处去寻,可那荷包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说什么?文若哥哥和我?”

    承禧殿里,赵蘅玉差点从榻上翻滚下来。

    燕支本是一脸喜气过来告诉赵蘅玉这件事,琢磨了赵蘅玉的神色,她不安道:“公主,不好吗?”

    赵蘅玉静默了许久,她忽然说道:“荷包。”

    燕支不解:“什么?”

    赵蘅玉怔怔:“我明明说了若我不愿意嫁人的话,我会去做姑子的。”

    燕支问道:“公主说谁?”

    赵蘅玉道:“我是说……”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万顺在和人高兴地说话:“六殿下来了,我们公主在里头,见不见你?这问题奇怪,六殿下来,我们承禧殿从来不需要通报,六殿下里边请——”

    赵蘅玉看见赵珣从门外走了近来,他边走边问:“阿姐今日觉得身子如何?”

    赵蘅玉抬头望着赵珣,他在垂着头对她微笑,明明是她最熟悉的表情,但赵蘅玉莫名感到有些陌生。

    她强压住心中的怪异,对赵珣露出笑容。

    赵蘅玉问道:“阿珣是从永安侯府回来的?”

    她问完这句话,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她想知道永安侯府的这件事和赵珣是否有关。

    赵珣的回答迟疑了一瞬,他的视线缓缓在赵蘅玉脸上划过,他撩开衣摆坐下,避开赵蘅玉的眼睛:“可惜我不在当场,不然不会让永康郡主侮辱阿姐的名字。”

    赵蘅玉反复确认:“你不在那里?”

    赵珣慢慢抬起眼睛,直视赵蘅玉:“阿姐在责怪我没有拦住永康郡主吗?”

    赵蘅玉摇头,声音低落:“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静默了片刻,赵蘅玉问道:“我后来给你的那个荷包在哪里?”

    赵珣早有预料,他解下了腰间的荷包,双手递给赵蘅玉:“阿姐是在说这个?”

    赵蘅玉捏着荷包,轻轻咬住了唇。

    就是一只荷包惹出了这般的风波,先前那一只,被赵珣送到了斐文若手中,这一只被赵珣要走两天后,就生了这样的祸端。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赵珣——她最亲密的弟弟,但她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蘅玉将荷包放进袖中,她神色如常对赵珣笑笑:“这荷包的针脚有些粗糙,我拆了重新做。”

    赵珣望着赵蘅玉的袖子,说:“好。”

    赵珣走出承禧殿,他仰头看,晴空万里,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有浅浅的云翳。

    赵珣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自己腰间,那里已经没有了赵蘅玉的荷包。

    平日赵珣也不会佩戴这荷包,但这东西终归是他的。

    是他的东西,他扔了烧了,总之是他处置了,他厌恶将东西拱手让与他人。

    现在赵蘅玉要回了他的荷包。

    这似乎是赵蘅玉第一次要回她送给他的礼物。

    何时他会这般伤春悲秋了?

    定是因为荷包的事,让他有些心虚。

    赵珣皱了皱眉,然后不在意地哂然一笑,他转眼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赵蘅玉望着赵珣走远,她压低声音问燕支:“黛砚在阿珣那边可好?”

    燕支说:“黛砚如今住在南三所,和我们宫里人都不大碰得上,不过奴婢记着公主的嘱托,派人去问过了,六殿下身边的太监都说,一切都好。”

    赵蘅玉皱眉:“你们没有人再见过她?”

    她心中一紧,有些不太妙的预感:“再去问问。”

    燕支点头就要出去,赵蘅玉支着身子,抓忙嘱咐了一句:“悄悄地,不要让、不要让……”

    燕支不解:“不要什么?”

    赵蘅玉喉咙发干,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感觉她主动和赵珣生分了,她忍住心慌道:“不要让阿珣知道。”

    承禧殿宫人打听了几天,都没有人当面见过黛砚,燕支犹豫着将这件事告诉了赵蘅玉。

    赵蘅玉已经病好了,虽然面色略有苍白,眸子漆黑,发也是漆黑的,她稍显无力站起来,乌发雪肤映在铜镜中。

    赵蘅玉拧眉:“不在?她会去了哪里?”

    燕支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妙,她问道:“公主,不如我们问问六殿下。”

    赵蘅玉摇头:“不,我亲自去南三所看看。”

    赵蘅玉谨慎地安排了这件事,她换上宫女的衣裳,带上几个太监,提着一盒芙蓉糕,就来到了南三所。

    她让万顺提着芙蓉糕去寻赵珣,盯住他别让他发现端倪。

    她自己则带着燕支往别处去。

    赵蘅玉第一次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紧张不已,一路穿过游廊,她都低着头。

    她身边的燕支一直都是体面的大宫女,也从未干过类似的事,所以走动间也不太自然。

    主仆两人在游廊里走过,忽然有人叫住了她们。

    “站住,你们是哪个宫的宫人?”

    赵蘅玉只感到额上冒出了冷汗,这年轻男子的声音很熟悉,温蔼又缓和。

    赵蘅玉抬起眼睛。

    年轻男人穿着天青夹绉纱襕衫,正好奇地望着她们二人。

    赵蘅玉顿时松懈下来,来人竟是斐文若,方才一晃眼她差点把斐文若认成了赵珣,想来两人气质相近,身高也相近。

    虚惊一场又被熟人撞破,赵蘅玉忍不住尴尬又委屈。

    她这样子,让斐文若惊惶失措起来,斐文若忙道:“公主恕罪,都怪臣莽撞,将公主的赠物示于人前,才让公主有了无妄之灾。”

    赵蘅玉噗嗤一声笑了:“文若哥哥是在说自己是灾祸?”

    斐文若一怔,从赵蘅玉的话中,他发觉赵蘅玉并没有怪罪他。

    斐文若忐忑地问:“既然公主不是来问罪于臣,那公主为何来了这里?”

    他打量了一下赵蘅玉的装扮,不解道:“还做这副打扮?”

    赵蘅玉静静望着斐文若,忽然开口道:“文若哥哥,我……我遇见了一件为难事。”

    斐文若是太子的伴读,每日有很多时间在文华殿,文华殿离南三所又极近,若斐文若肯帮忙,找到黛砚要容易得多。

    斐文若听到赵蘅玉有事要他帮忙,他一怔,然后道:“公主只管说。”

    赵蘅玉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文若哥哥小时候见过我身边的宫女黛砚,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斐文若点头。

    赵蘅玉道:“请文若哥哥帮我留心找找她。”

    她神色颓然:“只一件事文若哥哥要千万注意,不要让阿珣知晓。”

    斐文若略带讶异地望了赵蘅玉一眼,不过他依旧什么也没问:“好。”

    万顺站在廊子下张望,被赵珣的宫女墨石发现,墨石竖了眉毛:“作什么?你在窥伺六殿下?”

    万顺忙笑着走上前来:“姑娘,我是三公主身边的宫人,我们公主派我来给六殿下送点糕点。”

    墨石一听是赵蘅玉身边的人,面上的不满之色收敛起来,挤出了笑模样:“原来是公公是承禧殿的宫人,公公将糕点给我吧。”

    墨石接过万顺手中的提盒,走进抱厦,她打起帘子的时候,万顺瞧仔细了,赵珣正坐在书案后写字。

    见墨石走进来,赵珣皱了皱眉。

    墨石恭敬道:“殿下,这是徽宁公主派人送来的糕点。”

    赵珣眼也没抬,没有理会她。

    墨石接着说:“奴婢方才远远地瞧见,两个承禧殿的宫女来了这里,在外头拦着斐公子说话呢。”

    听到这里,赵珣放下书,笑道:“她的宫女和斐文若?”

    墨石见赵珣理会了她,带着喜色点头:“正是呢。”

    赵珣顿时觉得心情甚好,之前赵蘅玉喜欢将她的宫女放在他身边,如今轮到了斐文若。

    赵蘅玉终于不再粘着他,这让他感到如释重负。

    赵珣瞥了一眼赵蘅玉差人送来的糕点,淡淡道:“扔出去。”

    墨石道:“是。”

    墨石提着盒子走出去了,赵珣望着晃悠悠的竹帘,除了轻松,心中悄悄多了一道浅淡滋味。

    莫名其妙的,不上不下的,有种空乏之感。

    赵珣摇摇头,将这丝不适抛之脑后,继续写字。

    赵蘅玉得到了斐文若的允诺,顿时松了口气。

    桃花树下,斐文若看着少女双眸亮晶晶,一片花瓣落在她的袖子上,他不敢拂去。

    赵蘅玉带着燕支在南三所寻了一圈,一无所获,她再次来到长廊,看见了赵珣的宫女墨石。

    赵蘅玉唯恐被墨石发现,于是拉着燕支躲在柱子之后,她看见墨石在嘟嘟囔囔的,拎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

    墨石快走过来了,赵蘅玉不由得抓紧了燕支的手,心中想着要是墨石发现了她这身打扮,她应当如何说。

    幸好,墨石停下了步子,她斜穿出长廊,走到中庭的井边,将盒子打开,往井里一抛。

    芙蓉糕滚滚落入井中。

    燕支惊诧又担忧地望了赵蘅玉一眼,她们的公主却极为冷静,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

    待墨石走后,燕支吞吞吐吐:“公主……”

    赵蘅玉抬手止住她,她轻声说:“没事。”

    隔着支摘窗,她看见墨石走了进去,将手中的空盒子呈给赵珣看。

    赵珣的侧脸隐藏在光线黯淡之处,神色冷峻,凛如霜雪。

    赵蘅玉从未见过这般陌生的赵珣。

    赵蘅玉晃荡了一下身子,燕支忙撑住了她:“公主。”

    赵蘅玉本就生得婀娜娇弱,大病之后,更是清瘦不胜衣,燕支握着她纤细的手臂,心中忍不住心疼,她道:“也许是芙蓉糕不合六殿下的口味。”

    赵蘅玉强笑了一声:“也许吧。”

    她再度望了一眼支摘窗,别开了眼睛,镇静道:“我更担心黛砚了,当初是我将她送给阿珣的,这原是我的错。”

    几日之后,斐文若设法传信到承禧殿,请赵蘅玉到浣衣局相见。

    浣衣局在德胜门以西,不在皇城内,是犯罪女子服役之地。

    听到浣衣局三字的时候,赵蘅玉心中就有了极不好的预感。这次她依旧是打扮成了宫女的样子,带了燕支和万顺,来到了浣衣局。

    虽然是艳阳高照,浣衣局令人感到莫名的阴冷和潮湿,赵蘅玉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高悬在半空,散发着明亮却不温暖的光。

    燕支和万顺小心护着赵蘅玉穿过麻木呆滞的宫人,走到与斐文若约定的屋子。

    门一推开,灰尘和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燕支拿出帕子递到赵蘅玉跟前,赵蘅玉摇头。

    赵蘅玉三人在屋子里等了一刻钟,万顺焦急地不住透过窗棂往外望,燕支也急躁地搅了搅帕子,赵蘅玉脊骨挺直地站着,微光从缝隙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像是一尊雪白的瓷器。

    过了不知多久,门终于被敲响了。

    斐文若站在门外,愁眉不展地说:“殿下,我找到了黛砚,只是她……”

    赵蘅玉越过斐文若,望向了他的身后。

    黛砚双眼红红地扑到赵蘅玉怀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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