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明,画眉鸟在树上歌唱,宰相府渐渐从沉睡中醒来。
下人们哈着哈欠迈出房门,开始一天的忙碌。
庭院有洒水的、修建花枝的、扫地的,弯着腰不敢声张地各行其事。
相爷嫡子成婚,打昨儿起便是有妻室的人,裴宣十八岁立业成家,比西京同龄人似乎都早几年。
对府里的下人而言,少夫人是个瞎子,举凡身体有残缺的,性情说不准也古怪,没真的在崔缇面前请安,他们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没个安稳。
裴宣是极好的性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西京顶好的郎君不管不顾迎娶一个天残之人,有为她抱屈的,有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嫉妒崔缇的。
百人百念,细论起来住在内院的奴役心肠还算好,住在外院的就说不准了。
外院,负责浇花的丫鬟提着水壶怔怔发愣,同伴手上也提着水壶,精心侍弄这时节开得娇艳的花儿,扭头瞥见她魂不守舍,水都不知浇哪里去,讶异道:“小红,你怎么了?”
“我,没、没怎么。”
“骗人,昨晚你就闷闷不乐,瞧你这脸色,不会一晚上都没睡罢?”
说话的人唤作云碧,外院下人彼此称呼多会在前面缀一个“小”字,她看了眼弯腰干活的其他人,压低喉咙:“是不是郎君娶妻,你不高兴了?”
小红吓了一跳,面色慌乱:“乱嚼什么舌根呢,郎君娶妻相爷和夫人都没说不满,我算老几,轮得到我来不高兴?”
她反应大得很。
云碧撇撇嘴,暗道她装模作样假正经。
郎君之好,整座西京的女子都有目共睹——少年状元、前途无限的翰林院修撰,谁不想被郎君多看一眼。
这放在心头惦记的神明和挂在天边的太阳陡然有一日被人摘下来,偏偏博得神明悦纳的那人是名瞎子,爹不疼娘不爱。
莫看崔缇带进府里的嫁妆丰厚,这丰厚也不是专程为给她脸面,是西宁伯夫妇腆着笑脸给相爷和郎君的颜面。
倘若做少夫人的人选是帝王家的公主、重臣家的嫡女也就罢了,她们这辈子累死都赶不及人家丁点尊贵。
但一个瞎子,有什么本事得到郎君青睐?
云碧心眼里也不服:“不是就不是,旁的我不说了,但你得打起精神来,郎君新婚,眼里容不得沙子。”
“知道了。”
小红不耐烦地握紧铜壶。
天蒙蒙亮,喜鹊在枝头乱叫。
后院喜房外,白鸽呵欠连连地坐在门前石阶,睡眼惺忪。
她一宿没睡好,怕来怕去,既怕裴宣仗着是男子无所忌惮地欺负她家姑娘,又怕裴宣尝过新鲜趣味,扭头不再喜欢她家姑娘。
男人见异思迁起来,可不要太快。
白鸽揉揉脸。
比起这些来其实她更怕的是崔缇受欺负了不知道喊疼,没分寸惯着人。
她满脑子跑马,正经的,不正经的,思绪在脑海转了大半圈,睡意便散了。
一门之隔,薄薄的光打在窗棂,借着寸许幽光崔缇痴痴凝望枕边人的睡颜,她一夜未睡,精神气还算好,大抵是太兴奋了,不敢相信离奇的际遇会落在她头上。
天要明了,她还是能看见裴宣。
可见仙人是真听见她内心呼求了。
崔缇开心得没法形容,昨夜忽然‘看见’的惊喜直到此刻才安安稳稳扎了根。
裴宣睡得并不安生,眉微蹙,唇抿着,像忍着难言之隐,长发披散在枕侧,脸很白,一对眉毛哪怕做了矫饰还是掩不住女儿家的柔。
女扮男装的相府‘嫡子’。
前世她死时裴宣二十有一,乃新帝肱股之臣。
一个女子,撑起了大昭朝堂半边天,崔缇用眸光无声描绘她姣好的轮廓,心想,裴宣长相和英武根本不沾边,为何没人觉得不妥呢?
她凝神细思,片刻得出结论:大概是这人气质太好,落落大方,不扭捏,不矫情,有些早熟,气场放开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放肆。
再者普天下谁敢得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是裴宣扶摇直上的第一步。
崔缇一只手搭在她腰,腰很细,属于女儿家的纤柔,她想:裴宣也就是欺负她是瞎子,所以明目张胆地瞒了她三年。
这三年她有无数坦诚的机会,却只字不言,难怪宰相大人和宰相夫人会同意她迎娶自己为妻。
默默收拾好心绪,崔缇为她盖好锦被,被衾往上扯动,无意碰着她裹得平坦的胸。
这一碰,裴宣警觉地醒了,下意识要拂开那只逾矩的手,猛地想起能睡在她身边的只有她喜欢的。
是了,她昨日已娶妻。
她改拂为捉,捉住那只察觉不妥想要退开的手,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娘子。”
前世的三年崔缇听她喊了几千次的“娘子”,回回裴宣喊她“娘子”,都能在她心湖搅动微妙的涟漪。
这次也不例外。
趁着能看见,崔缇多看一眼她犯迷糊的模样:“睡得还好吗?”
裴宣掌心裹着自家娘子的手,眼睛轻眨,睫毛很长,被她这般笑看,崔缇的心仿佛被她用睫毛亲密地扫了一下。
心肝都是颤的。
“还没睡够。”
“那你接着睡?”
“娘子陪我。”
崔缇不敢相信地看她,踌躇道:“我、我陪你?”
翰林院的裴修撰裴大人,不负皇恩,好生享受她难得的婚假,轻柔搂着迎进门的盲妻,用手隔开,避免崔缇直接摸到不该摸的地方,语调轻缓优雅:“娘子,你再陪我睡一会?”
同床共枕,崔缇小脸被迫埋在她脖颈,臊着脸想:裴宣以前带她摸过的颇具男儿象征的喉结肯定也是假的,是粘上去糊弄瞎子的。
靠得太近,她忍不住脸热,一手扶在这人肩膀。
裴宣默不作声欣赏她红透的耳垂,好半晌,胸腔溢满甜蜜。
她凭着一己私心将人娶进门,如今娶是娶了,睡也睡了,还能被她搂在怀中,她感到莫大的满足。
“娘子,你也睡?”
崔缇羞得厉害,一股脑往她颈窝埋,露出可爱的后脑勺,裴宣玩心顿起摸了又摸,很快腰间被人拧了拧。
不疼。
只是有点刺激。
从来没人敢对她如此无礼。
她拿这当做崔缇和她独有的闺房情趣,慢慢闭上眼,装睡。
“行光?”
等了好长时间,崔缇怀揣着不安定的心喊她,她也不知为何要喊她,好似喊一喊乱糟糟的心就能踏实下来。
喊一声没人回应,她凑近了鼓起勇气挨着她的耳朵又喊:“行光?”
裴宣岿然不动。
喊了两声没人应,崔缇老老实实在她怀里窝好,才安分没多久,抬起身子红唇亲在裴宣唇瓣。
裴宣睫毛动了。
动得很频繁。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真睡。
不巧的是昨夜崔缇灵眼已开,外面的风云山河她看不见,但她的灵眼是为裴宣而开,自然能轻而易举看到裴宣藏不住的小动作。
“夫君竟然在装睡”的念头涌上心头,她不敢声张,只敢当自己睡下了,看谁装得过谁。
她偷偷一吻闹得裴宣心都要沸腾起来,被喜欢的姑娘偷吻,其中的甜蜜无法言表。
状若咸鱼地躺在床榻,等到几乎能确认枕边人睡熟,她睁开眼,目色缱绻,更胜却三月春风,六月细雨。
潮湿的吻留在崔缇下唇。
说起来委实好笑,裴宣十八岁入翰林,行事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沉稳,然而眼下仅仅一个偷来的吻,弄得她一颗痴心无处安放,抱着崔缇紧了不是,松开又舍不得,顾自别扭小半刻钟。
崔缇半边身子发僵,半边身子发热,心酥酥麻麻绵绵软软,想不到裴宣会吻她。
裴宣真的吻了她。
她悄悄雀跃,暗暗感动:所以不是她一厢情愿,这人心里果然是有她的么?
公鸡打鸣,红日从东方高升。
比起裴宣,崔缇之后是真依偎着她睡了两刻钟,醒来脸红扑扑的,有几根发丝黏在脸上,几根发丝钻进寝衣敞开的小半领口。
她再不是真正的瞎子,当前却唯有装瞎。
她想以一个‘明眼人’的角度来看看裴宣对她的心。
“醒了?”裴宣眼神光明坦荡,一点偷亲人的羞涩都没教人看见,或许是她认为崔缇目盲,‘看’不出她装睡的破绽,不晓得她在她‘睡着’时做了什么。
她不知者不羞,崔缇却清楚事情的始末,柔声喊道:“夫君。”
无论“行光”还是“夫君”,裴宣都爱得不得了,崔缇每一喊她总给她一种心要暖化的感觉,她笑容明朗柔和:“娘子,要起来给爹娘奉茶了。”
她顾念崔缇目不能视,捧着新衣一副照料她起居的态势,殷殷切切,无微不至。
上辈子刚嫁过来时也是裴宣伺候她更衣,说不准是谁紧张更多一些,她不小心撞着裴宣下巴,裴宣一哆嗦摸了她的胸,场面闹得很尴尬。
这回能看见了,崔缇发誓要多多注意,起码……起码放过裴宣好看的下巴。
“有劳夫君了。”
“应、应该的。”
裴宣抱着衣服不知从哪下手。
她脸皮有多薄,和她过了三年崔缇哪能不知?
换成前世她早就开口帮忙缓解她的局促紧张,可眼下,她活像个哑巴不说话。
一只手颤颤地摸过来。
单看这颤悠劲儿,比起崔缇来,年轻气盛、身体健康的裴大人更像个盲人。
活这么大,裴宣没做过帮人脱衣服、换衣服的活计,真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夫君,不如喊白鸽进来罢。”
“不用!”
裴宣闭上眼,过会睁开:“娘子,不用假手于人,我来帮你就好。”
崔缇扬起脖颈,眼睁睁看她哆嗦着手拉开细长衣带,褪去自己单薄的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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