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冥土吗?”
荼十九在昏蒙中睁开眼,他仿佛成了一个飘零的孤魂,触目所及是一片无尽的骨骸荒原,刺目的红色天空上,盘虬的藤萝如同笼子一样蠕动着,形成了一个牢房一样的所在。
熟悉的气息让荼十九不由得叹了口气。
“是母藤的‘根腔’啊……连死都要回归这里吗?”
悲哀地料中了故事的结局,荼十九并没有太过惊讶,他短暂的一生都系于死壤母藤的意志,哪怕大祭司为他费尽周折地送到山阳国来,也未能帮助他摆脱被吞噬的命运。
他生于母藤,从生到死与母藤都是一体。
就在荼十九打算好好观赏一番自己长眠的地狱时,一个戏谑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
“你真的觉得自己被吞噬了吗?”
在这声音落下的时候,血红的天空上落下了一片细细密密的雨水,随后荼十九惊奇地看到,那些雨滴浓稠如流动的黄金,落在自己无形的身躯上,竟逐渐勾勒出他死前的身形。
转瞬间,他看见自己苍白的骨架、血红的经络在这金雨中成形,当呛人的铁锈味儿重新充斥彼端时,饶是荼十九无法理解,他也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他侧首去看身侧声音来源的身影,他……或者是祂坐在骨堆上,浑身被印着星辰的斗篷笼罩,一面有着鹿角的青铜面具覆盖在其上半张脸上,与这勉强能称为人形的姿态相去甚远的是他那由金铁机括构成的双手,看上去……手里仿佛缺了什么似的。
不知为何荼十九感到有些熟悉,但他肯定自己与对方是第一次见。
“你可以问我‘你是谁’了。”祂说道。
荼十九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怪人身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痛与眩晕,但很快他便适应下来,一张嘴,竟然发现自己的喉口依旧带着剑伤。
剑伤,那时候李忘情差点杀了他。
“抱歉,我无法修复燬铁造成的伤,那是与我对等的权柄。”祂说。
荼十九张口,用气声嘶哑道:“你是谁?”
“我不告诉你。”
荼十九感到太阳穴一阵抽疼,耐着性子道:“你可真无聊。”
祂笑了一声,说:“我的确无聊,不然也不会待在这里这么久。”
“……我好像知道你。”荼十九捂着头,痛苦地皱着眉回忆了一下,“母藤与我的感觉是相通的,大祭司告诉过我……祂的根腔里封印着一个不可说的存在。”
鹿角面具的怪人静静地看着荼十九拼命回忆却无所得的模样,微微点头:“很好,你的确有取代这条干柴的价值。”
荼十九越想越头痛,只能放弃回忆,道:“你要做什么?”
祂愉快地伸出手,由金铁机括构成的手指上慢慢出现一条锁链,锁链下面是一架小巧的天平。
“我通常会给予每一位交易者基本的礼貌,但对你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哈?”
“你对‘活着’这件事满意吗?”祂语速极快地问完之后,不等荼十九对此表现出疑问,便将另一只手拢在耳边,轻轻点头,“听到了,很满意,不错的强买强卖对象。”
“什么意思?”
“我赠与你躯体,你接受了,那么——你的命运归我了。”
祂说着,打了个响指,荼十九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骨堆忽然如流沙般下陷,在跌入漆黑的无底洞之前,荼十九脑海中划过一幕不属于他的记忆。
【神明来到大地上,告诉大地上的众生很久以后将有敌人造访,众生感恩戴德,希望神明长留此地见证他们的成长,但神明不知晓的是……迎接祂的是一口擎天贯地的巨剑。】
“他们分食祂,他们成为祂,他们……”无限的黑暗中,荼十九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是母藤,母藤是我……”
……
山阳国近郊,风树村前已经封路了半个月。
麦苗一茬茬地蔫了下去,村子里余粮不多,时不时便有村民去附近的山林里薅野菜。
石大娘也是其中一个,为了避开村子里那些强盗似的村民,她天不亮便出发了。
没钱打油灯,所幸山阳国附近的结界灵光不散,足以让林子里的地菜无处可逃。
胳膊上的筐子渐沉,石大娘心满意足,正要回去的时候,一串清脆的声音让她的步伐停住了。
她拨开丛生的杂草,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正缩在草丛中,天光照亮了他腰间的九连环。
菜篮“啪”一下落在地上,石大娘颤声道:
“石秋……”
……
“又被师叔罚了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私自和四忘川外面的弟子出去玩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师尊说了不许,你就要听话。”
“你的字……难道师尊不说你就不学吗,拿过来重写,我教你。”
“可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师尊让我护着你。”
在山阳国香火司地牢的第三天,李忘情已经在半梦半醒的混沌梦境中了行走了不知道多久,当小时候的旧事在脑海中演绎罢,李忘情感到自己的感知有了变化。
行云宗的旧事占了大半,旧事里师姐羽挽情的记忆又占了大半,先前莫名的危机感应消失了之后,李忘情脑子里的梦境便没那么可怖了。
然后她便踏踏实实地摸到了“碎玉境”的边界。
随着修为的质变,她听得到每一缕流风的动向,听得到沙壤里窸窣的蚁群,甚至她也看得到,以往隐藏在心魔关的黑暗里,那些若隐若现的视线来源。
“你们是谁?”李忘情向黑暗深处问道。
黑暗深处的眼睛们如同一盏盏无风自燃的鬼火,以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窃喜地说着——
“她看见我们了!她能看到我们了!”
黑影如潮水般扑来,但李忘情并不觉得可怕,她伸出手虚虚一抓,指尖渗出了一丝火焰。
就是这么微弱的一小簇光,那些窸窸窣窣的黑影见了却惊怖地发出尖啸,随后疯狂逃窜而去。
幻境中的黑暗淡了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引导她。
“恭喜,魔心辟易,这就是碎玉境,收拢灵气,别被余下的幻境迷惑。”
李忘情点了点头,在稳固灵息的同时,她看见一片片白羽零落飘散下来……不似心魔,也不似考验。
“缇前辈,这是什么?”
“也是幻象罢了,我彼时进阶时,也有这样残余的幻象……”缇晓的声音露出一丝自嘲,“我看到的是他的余生不求长生,走遍了我走过的路,可惜我在他心里从未有这般重要。”
李忘情略一沉默,她有心追问缇晓和沈春眠的旧事,但一片不知从何处飘落的羽毛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四忘川的山峦在眼前突然出现。
天灾般的赤红流火将四忘川烧成一片焦土,正诧异于她那些强横的师叔们怎么可能坐视行云宗陷于这等境地时,李忘情看到一道白衣身影将她逼到悬崖边。
李忘情情不自禁地出声:“师姐……”
羽挽情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映着李忘情慌乱的面容。
“你明知道……我是不能容忍和火陨天灾有关的一切的……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忘情。”
“你背叛了师尊,也背叛了我。”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折翎剑凌空落下,李忘情颤栗的瞳仁里,羽挽情决绝地一剑斩向她,随后将她推下四忘川。
羽挽情站在悬崖上,眼神灰寂地看着她仿佛说了些什么,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师姐。”
如果说刚才的那些幻境是恶意,现在这个环境便是猝不及防地捅了她一刀,就在她头痛欲裂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把她捞了回来。
“别怕,都结束了。”
障月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李忘情心底一静,当她睁开眼时,眼前仍是熟悉的地牢。
“你到哪儿去了?”
“救你的师姐去了,顺便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回来。”障月说着,双臂穿过她的臂弯在她胸前合十,然后呲溜一下抽出一条散发着血腥味儿的黑布。
李忘情一低头,看见黑布表面突出一张痛苦的脸,正在无声尖啸。
“这是什么?”李忘情面无表情地问道。
障月:“零嘴。”
李忘情眉梢突突地跳:“你不要告诉我这是给我吃的。”
障月:“平时掏你那么多零食,算还你的,张嘴,啊——”
李忘情一拧身躲闪过去:“不客气,我是心甘情愿包养你的,请你的零嘴和你的人现在都离我远点……我得定一定神。”
碎玉境的修为并没有让她欢喜,相反刚才那幻境的真实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隔壁的缇晓收功结束护法,道:“我彼时也有这样的幻觉,倒不是所有修士都有,奇怪的是,晋升碎玉境时有过残余幻觉的修士会比其他同阶更强一些。”
李忘情微微诧异,道:“为何?”
“修士逆天改命,求的是长生成神,或许是良材多磨吧。”
成神……
李忘情不由得看向狍子精:“你有话说吗?”
“我见过以其他方式成神的,道路大同小异,不过作为成神的征兆之一。”障月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说道,“我想那不是幻境,是你的预知梦。”
——如果不是你去招惹上了陨兽,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忘情的心头突然一紧,一股慌乱不由得在心底蔓延开。
陨兽招来天灾,陨兽又是神血的化身……她的确不敢想象,如果羽挽情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什么,梦境里的场面,太真实了。
障月:“你梦到了什么?”
李忘情垂眸:“你不是会读心吗?”
“从你开始做预知梦起,我就不能再你的读心了。”障月撑着下巴说,“所以你以后不要偷偷喜欢我却不告诉我。”
“你……”
障月又抖开那张黑布:“老婆饼,还吃吗?”
李忘情:“……”
就在此时,黑布上的面容一阵扭曲,散出一小股黑雾,随后牢门外似乎有所感应,一瞬间,香火司的灯盏密密麻麻地飘了过来。
“山阳国都,不容邪神,杀!”
青色的火焰如同萤火一样飞散进来,下一刻却倏然停止,仿佛很困惑地围绕着他们转了转。
“你们弄错了。”障月像是变戏法一样,黑布在他手里倏然消失不见,原地站着一个与他面容有些相似、昏迷不醒的少年人,“这是舍弟,看着可怜顺带手带了过来,哪里是什么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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