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国东南角, 风树村。
天上终年不散的灰云被一道道御剑飞遁行迹割裂成了棋盘模样,云层下的山坳里, 凡人们背着一篓篓矿材, 艰难地行于山道上,偶尔抬头望向天空时,无不露出渴望之色。
“看什么看, 还不抓紧些!”啪啪两声鞭子响, 山道上的工头催促道,“赶不上三都剑会的筹备, 让仙师们跌了面子, 有你们好看的!”
管辖这一带的宗门叫做葳蕤门, 势力庞大,几乎垄断了半个大陆的灵药生意。
三都剑会择址通常由天机道推演陨火即将熄灭的古国,三都共同商定后定下……在选址地最近的宗门,就成了为各大宗门临时落脚、以及提供锁国大阵祭坛的东道主。
山阳国的陨火熄灭得匆忙,便是连底子不弱的葳蕤门也只能日夜加急筹备,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山阳国, 更是需要海量灵石来维系大阵运转。
附近被征发到此的凡人苦力叫苦不迭,有人拖着被磨烂的双脚请求道:
“大人, 我们村一百多人每日上山背十趟灵石, 都不如仙师用乾坤囊装一次多, 地里头还等着春耕……”
话未说完, 就被工头甩了一鞭子。
“仙师大人们要是有那空闲, 要你们这些凡人做什么!让你们从天灾下活命就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就干这么点儿活还叽叽歪歪, 一帮懒骨头!”
“呸。”有人小声嘀咕, “他族中有人是葳蕤门的外门弟子, 明明是发了乾坤囊的,哪回不是让他倒手卖了……”
一脸横肉的工头似乎听力极好,瞬间扭过头去:“谁在后面废话!”
那人立即不敢吱声了,头一缩躲进了人群里,工头凶横地走过去:“怎么不说了,刚才到底是谁在说闲话,给你们三个数指认出来,若不然,你们风树村今年的红铜和灵石加倍!”
这可是要人命了。
风树村的村民连忙求饶,但那工头执意要刚才说话的人出来。
“爷是平时待你们太好了是吧!葳蕤门下面的土地这么肥,风调雨顺全靠仙师们庇佑,哪年亏待过你们这些白眼狼,是不是还得给你们供进庙里,每日里灵丹仙果照顾着才满意啊?今日话扔在这儿了,不把那人指认出来,你们全村都滚去深山妖兽出没的地方开荒去!”
村民们一阵沉默,既愤怒又不甘,最后也只能慢慢朝身后看去。
刚才说话的青年一时间脸色煞白,哆哆嗦嗦了一阵,忽然一咬牙,指向身侧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葛衣老妇。
“蔡大人,刚才我听到了,是石大娘说的!”那青年惶急道,“她无儿无女的,平日里一贯是个滚刀肉,早在村里就对蔡大人多有抱怨,大家都听过的!”
四周的村民一阵惊愕,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这石大娘是个口吃,她儿子据说死了一年了,慢慢地,家里的田地、瓜棚就被人占了,只靠半亩薄田度日。今年春天又因为修祭坛的缘故耽误了春耕,估计是活不下去了。
说话的这青年则相反,他虽然也在这儿干活,但家里是村头的“富户”,足足有六个男丁,轻易得罪不起。
“我、我……”被指认的石大娘踉跄了一下,被肩上背篓里的矿材压得跌坐在地上,张口断断续续地反驳,“我没……”
青年立即高声打断她:“你还想抵赖不成?蔡大人,去年就是她家没缴够红铜,可见是个老赖子了。”
“哦,原来是你啊。”蔡工头走过来,看她骨瘦嶙峋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可是外乡来的,儿子死了一年多了吧,吃咱们的住咱们的,心里还这么多怨怼,可见是个坏的。”
石大娘嘴角紧抿,艰难地开口道:“我儿子、没……没有死,他会回来的。”
“蔡大人,别管她。”青年讨好道,“这老家天天在村口等人,见了外乡人就问她儿子的行踪,依我看,早就疯傻了,不值得大人生气。”
“这事儿可不能了咯。”蔡工头背着手来回踱步,昂首正要趁机刮些油水时,忽然远天边的灰云中,一道道灵光呼啸而来。
不比之前那些御剑过路的修士,来的是一座两层的楼船,上面飘着大旗上写着“葳蕤门”三个字。
“是宗门的旗帜!”蔡工头连忙吆喝道,“快、快把灵石矿背起来,免得让上头看了咱们在偷懒!”
“蔡大人……”
“还废什么话,动作快点!”
村民们呆呆地指着那飞得歪歪斜斜的楼船。
“那飞舟好似要掉下来了。”
蔡工头抬首一看,果不其然,那本来富丽堂皇的楼船此刻极其古怪,有一半长满了奇怪的藤蔓,而他们葳蕤门的少主杜鹤正被挂在旗杆上,气急败坏地大骂出声——
“荼十九!你最好快点把本少主放下来,否则到了宗门,没你的好果子吃!”
风声猎猎,楼船的船头坐着一个少年人,一边玩着手里的九连环,一边嘲笑道:
“你不是剑修吗,世上的切金境剑修都横压结丹期一头的,怎么你就这么废物?”
葳蕤门的少主杜鹤余光瞥见下方的大山上,有许多凡人正朝这边看他的丢人模样,更是暴跳如雷:“你也就仗着是死壤母藤的圣子罢了!有本事不用死壤藤萝和我打一场,看我不削掉你的狗头!”
“那不行,我输不起。”荼十九歪着头道,“是你自己吹嘘说羽挽情的折翎剑只是花架子多,论实战还要看你的黄瓜条剑,还说能把她按在地上打,我才来领教的,就这?”
“是绿玉绦剑!”杜鹤气急败坏,“我是斩妖除魔伤了根本,才被你这歹人偷袭!你要真想过招,羽挽情昨日已进阶碎玉境,有本事找她打架去!”
荼十九摇了摇头:“比起在那大姐跟前挨打,还是欺负弱小比较舒服,比如你。再说了,她不还是没来吗,拿你打发打发时间也不差。”
“……”杜鹤脑门上气得直冒烟,咬牙切齿中,忽见一道灵光从远处飞来,当即大喜,“影长老快救我!”
一道庞大的元婴期波动从葳蕤门的山门方向飞来,靠近了之后,只见是个周围环绕着三只龟甲的黑衣人。
“你完了!”杜鹤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影长老是新加入门中的客卿长老,实力强横无比,看我不撕了你一条腿以泄我心头之恨!”
那带着龟甲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言,身形几个闪动,便从十里外瞬息来到这里,毫不犹豫地一掌朝荼十九抓去。
就在此时,另一个元婴期的身影倏然出现,抬手一道紫色瘴气形成的屏障挡在了荼十九面前。
“轰”地一声,天上一轮交手,却是各自见好就收。
紫色瘴气散去后,戴着虎头帽的唐呼噜临空而立,道:“葳蕤门的道友是吧,小孩子打闹,何必认真?”
那影长老将杜鹤救下,男女莫辨的声音从面具下面发出:“不小了,敝宗少主已九十多岁了。”
唐呼噜:“我是说我们家这个小,才十六岁,当大人的总不好打一个小孩,不然我没法儿跟大祭司交代。”
提到死壤圣殿的大祭司,那影长老没话说了。
洪炉界修为至上,葳蕤门虽然是一流宗门,后辈们闹闹可以,真要动真格的,他们还没那个胆子跟三都较劲。
他说道:“据我所知,行云宗的羽少宗主已进阶碎玉境,按理说就算是贵方圣子的前辈了。若圣子喜欢找同阶的切磋,她师妹李少宗主据闻前日已经来了山阳国附近,不知在何处落脚,可以找她切磋切磋。”
李忘情来了?
荼十九和唐呼噜同时眼皮一跳,前者是兴致盎然,后者却是不堪回首。
目睹了李忘情在扫霞城的行径后,唐呼噜可不敢轻视她。
“圣子。”她说,“玩也玩了两天了,都打了十几家的少主了,也该够了。大祭司叫我进了山阳国后继续保护你,为了你的小命着想,多少让我休息两天吧。”
荼十九完全没有在听,兀自感慨道:“李二姐都切金境了啊……”
唐呼噜:“你为什么叫她二姐?”
荼十九:“我第一次出死壤,遇到两个差点打死我的女人,叫大姐二姐是尊称,等我打过她们,就逼她们喊我做大哥。”
那你好牛逼喔。
唐呼噜也很想抽空打荼十九一顿,但想来想去,她堂堂元婴后期修士当这个三姐似乎有点掉格。
“行了,进山阳国后随你怎么玩,在此之前就老实点儿吧,你也不想再被大祭司拿蛇捆起来吧。”
“嘁。”荼十九把九连环挂回到腰间,被唐呼噜拽走时,不期然地在风声里听到了一声极淡的呼声。
好似有人在奋力叫他的名字。
飞上云端后,他朝下望去,只有一些米粒大小的凡人,正呆呆仰头望着天空。
“你听到有人在叫我吗?”荼十九问道。
“没啊,听错了吧。”
荼十九“唔”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跟着唐呼噜飞离了这里。
他不知道的是,山道上一个脸上满是岁月沟壑的老妇正扶着悬崖边的一棵苍柏,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消失在天际的荼十九。
她老了,早已看不清人的样貌,却听得到自己送给儿子的九连环那独特的声响。
“石秋……”石大娘喃喃道,“回来呀。”
……
“巍岳千钧,蝼蚁可移。”
“鹅羽飞轻,刀剑难辟。”
缇晓夫人的新墓前,剑气铮铮,却香炉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却未因这剑影而纷乱。
铁芳菲抱臂在一侧,敏锐的双眼中映出李忘情手上的招式,不时点头。
“绝影分罡式,听起来威势无匹,剑招走势却贵在一个‘柔’字,据我所知,连御龙京的二太子都很难领悟,难怪太上侯对你赞赏有加。”
银白色的手套,穿有羽蛇筋炼制的金线,灵力较先前流畅了足足三成之多。
李忘情收剑吐纳,睁开眼睛道:“是师叔帮忙炼制的这副‘玄虬丝尉’好用,手上的剑气裂纹没那么碍事了。”
“都是你自己炼的,我也就是帮忙加把真火。”铁芳菲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哪怕是从砺锋境其,剑式上领悟之力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却让你师尊给了你这把锈剑。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怕就怕切金境大圆满要求‘切金如境’……也即是本命剑也要磨砺得像镜子一样雪亮,便是我也没什么主意。”
“师叔不必如此,没想到还能来参加三都剑会,我已知足了。”李忘情将锈剑收好,插回到发间,视线又不由得飘远。
“说起来,师叔是不是得去准备了?”
“嗯,等葳蕤门把祭坛盖好,就该我们了。”铁芳菲舒展了一下胳膊,道,“锁国大阵所需灵力庞大,三都各出两位第三步修士,行云宗的是我和春眠,御龙京的大概是两位长老带着二位太子,苏息狱海那边还不晓得……不过死壤大祭司一个人也该够了。”
御龙京的二位太子会来。
李忘情还是读不惯这个称呼,她总发自本心地觉得……障月就是障月。
就在她思绪飘远时,铁芳菲揉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我怎么这么睏啊,是不是被那邪门小孩下了什么诅咒了……”
“不。”李
忘情指了指她身后缓缓降落的青色灵光,“是沈师叔来了。”
铁芳菲僵硬地回头,只见缇晓墓前,一道青衣身影缓缓浮现,身形凝聚之后,先是看了一眼缇晓的墓碑,察觉是新盖的了之后,皱眉看向铁芳菲。
“芳菲,私带弟子,侵扰百姓……事之过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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