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宗连战数日的剑修们却都精神一振。

    “肃法师尊座!”

    倒是忘了,行云宗本就派了人来御龙京吊唁的。

    只见此刻远处又有一座楼船虚空横渡而来,楼船前方,适才两条巨犬一个叼一个背,将羽挽情和李忘情放在了甲板上,然后身形缩小,跑到了同样落下来的肃法师司闻脚边。

    楼船上的行云宗弟子一拥而上将羽挽情抬起来:“尊座,少宗主重伤!折翎剑也……”

    “抬进去,先不要用药,用温养法阵护住本命剑。”司闻经验老到,利落地安排罢,才皱眉看向同样躺在地上的李忘情。

    李忘情现在怀里冒着一缕焚烧过后的青烟,连逸散的灰烬落在楼船甲板上,都能烧出一个个空洞。

    她肩臂处的衣服同样是一片焦炭,整个人撑着身子试图动了动,怀里一块漆黑的石头便从她臂弯里滚了出去,留下一条长长的烧灼痕迹。

    被它烧过的楼船甲板登时融穿出一个个大洞,要知道,这甲板是可以扛得住化神期一击的硬度。

    “是燬铁,好大的一块燬铁!”周围其他还没走的行云宗弟子惊骇不已,“原来李师姐这般英勇,敢从那二太子手里抢燬铁!”

    此时,人群后面有人幽幽飘出一句:“比起当年倾全宗之力炼师姐的燬铁废剑,这块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啊这……

    刚刚才掀起的情绪一时间冷淡下来。

    “也是,李师姐到底是更得宗主庇佑,连徒手拿燬铁都没伤了分毫,恐怕是别有秘宝吧。”

    “可惜了羽师姐,尽心尽力,还伤了本命剑。”

    “等一下,这块燬铁怎么这般古怪?”

    在场之人全是剑修,对世间矿材如数家珍,马上就察觉出地上那块黑石头不对劲。

    “燬铁应是‘形如乌龙晶、有火纹流动’才对,这块燬铁怎么像个木炭?”

    “对啊,要是真的燬铁,甲板早烧穿了,怎么熄灭了?”

    “莫不是假的吧,真的被李师姐藏起来了?”

    质疑间,众人这才把注意力拉回到正费力坐起的李忘情身上。

    “李师姐,燬铁呢?”

    司闻沉着脸,一缕灵光从指尖打出去落在李忘情眉心,片刻后,她缓过一口气来,体内灵力已然是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

    “徒手夺燬铁,谁教你的?”

    “弟子知错……”李忘情担忧地回望了一眼身后围绕着羽挽情的拥挤人群,“师姐怎么样了?”

    “本命剑重伤,有的养了。”司闻这才看向那块地上的木炭,挑起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啊?”

    李忘情反应过来,手心那股刮骨似的剧痛犹有残留,当时看到羽挽情被击落时,她并没有多想,情况紧急之下试图赌一把。

    反正她的“无事”剑也与燬铁同源,就索性赌她也不怕徒手拿取燬铁。

    她赌赢了,但古怪的是,一碰到燬铁,她就感觉其中蕴含的毁灭之力顺着皮肤就自行被吸纳进了她体内。

    然后她就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难道……

    李忘情愕然地看着那块黑炭。

    修士可以吸纳灵石里的灵力用于弥补自身或修炼,难道燬铁之于她,也是如此?

    “李师姐,御龙京的人还没走,快把燬铁交给尊座吧。”有人催促道。

    李忘情一时哑然,她愣了好一阵,完全找不到言辞去解释这个现象:“师叔,我说这块燬铁被我吸干了……你信吗?”

    司闻一怔,继而道:“胡言乱语,即便是宗主,也不能随意触碰燬铁,你——”

    “少宗主想自行带回,也没必要在此行荒诞之举,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人群后面又有人小声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多少起了敌意,尤其是跟着羽挽情到此奋战了三天三夜的弟子们。

    “说起来,李师姐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为何发现陨兽后不及时上报,致使火陨天灾降下这件事了?”

    “什么致使火陨天灾降下……”李忘情茫然中,一眼看向人群后面,有一个目光躲闪的长脸男弟子。

    “师叔,后面那个脸上被邪月老红线勒伤的内门弟子,当时也在月老庙。”她说。

    听了她这话,司闻脚下的灰黄大狗窜出去,瞬间从人群后面把那长脸男弟子一口叼出来。

    “你是谁人门下?”

    李忘情一眼看过去,那男弟子脸色惨白,战战兢兢道:“弟子……郑奇,是内门弟子。”

    “我想起来了,成于思玉牌传讯于我,说你是被邪月老捉去的弟子之一。”司闻拿出自己的宗门玉牌,神识一扫,发现玉牌上讯息实在缓慢,啧了一声。

    “这劳什子玉牌传讯用了五百年了,五十里外传个讯还不如龟爬。你们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此地离传送阵、御龙京都不远,发现陨兽怎么不尽早通报。”司闻道。

    李忘情开口道:“是这样的,我起初察觉此地有异状,并不确定是邪月老,进月老庙之前先——”

    “是弟子在月老庙外留下了符箓示警!”郑奇慌忙抢白道,“可少宗主还是执意要前去月老庙,我等劝阻不及,只能为了保护少宗主一并深入险境!”

    李忘情:“哈?”

    郑奇在她来之前铺垫了许久,同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此刻说出口来,连他自己都几乎相信自己了:“我再三相劝,在御龙京大太子丧期当口,遇到苏息狱海的修士应及时上报,可少宗主想着苏息狱海的罪徒好对付,以为手到擒来……”

    “你在说什么?”李忘情当即道,“司闻师叔,请查验我二人玉牌,一看便知。”

    当时他们是有传讯的,所有的留言都在玉牌里。

    郑奇心里一咯噔,道:“弟子的玉牌被邪月老打碎了,无以为证,少宗主若想推诿,我区区一内门弟子又能说什么。”

    “另一位弟子白霞何在?”李忘情接着问道。

    “师妹与我一样。”郑奇硬着头皮道,“适才被陨火碎击中,眼下正重伤调息,还请少宗主莫要苦苦相逼……”

    李忘情恼极,脑海里自己的心声突然极其清晰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好想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就在这道心声出现的同时,她的锈剑突然自行飞出,刹那间随着剑格上锁链发出刺耳的拉扯声,剑锋直指郑奇的面门。

    郑奇嘴上本不打算停,突然只觉一股死亡的危机笼罩下来,只是眨眼的一刹那,一柄布满锈迹的长剑就悬停在他唇峰前。

    心脏停了数息,他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向一把握住锈剑剑柄的司闻。

    “尊座!少宗主要杀我——”

    “都闭嘴!你们当这是凡人街头巷尾,像什么话。”司闻皱眉看了一眼嗡鸣不断的锈剑,尤其在看到其上的锈迹微微褪去了一点、露出了剑锋时,瞳仁微微一缩。

    锈剑开刃了。

    “师叔,我……”李忘情自己也分外诧异,她不明白锈剑怎么自己动了,而且杀意这般明显。

    “为了这点事,你要动手?对同门?”司闻沉着脸,不着痕迹地将锈剑丢还给了李忘情。

    今天不能解释的事太多了,李忘情已经不知从何说起,她看了一眼郑奇,道:“弟子不敢。”

    “逞凶斗气回去关起门来再说,拿你的宗门玉牌来。”

    李忘情的手指摸到腰间挂着的宗门玉牌,取下的瞬间,突然一声碎响传出,裂痕随着她捏着玉牌的指尖蔓延开。

    这玉牌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但刚才可能是卷入了燬铁乱流里,到底是支撑不住碎了。

    而且还碎得这么巧。

    又来了,怎么回事?!

    一片混乱中,李忘情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我会拿走你一点运气,你大概会倒霉三天。

    李忘情漆黑的眼仁微微一颤,几乎是满眼凶光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在外人看来,那还是她的影子,但在她自己眼里,障月正一副闲适的坐态等着看戏。

    郑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趁机道:“少宗主何必当着尊座的面行此手段,岂是光明磊落的剑修所为。”

    四周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来,司闻没再追问这点小事,转而道:“比起这个,你是怎么回来的,邪月老呢?”

    李忘情沉默了一下,垂眸道:“我随那棺材被传送至百朝辽疆的十万大山处,等脱身时,就看到苏息狱海的圣子了结了他,我便随之通过附近宗门的传送阵回到花云郡。”

    司闻眉头凝得越来越深。

    李忘情虽然不是他的弟子,但也是从小看大的,多少感觉到……她说的话有些内情。

    或者,在隐瞒些什么。

    她说完,人群里一瘸一拐的成于思站出来,道:“苏息狱海的圣子没为难你?”

    “未曾。”李忘情闭上眼睛道。

    她在说谎。

    “李忘情。”司闻前所未有地严肃,道,“私匿燬铁,剑指同门,隐瞒师长,三件事,在这里你能哪怕如实交待一件吗?”

    她能怎么解释呢,把障月交待出来吗?

    李忘情浑浑噩噩地想着,话已经到了嗓子眼时,几十道御龙京修士的遁光飞速赶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行云宗的空行楼船,为首的正是御龙京的鳞千古。

    “行云宗的司闻道友,前次一别,算算也有十数年,敝门的‘蛟相’可是很挂念阁下。”

    “哼。”司闻将李忘情扫到一边去,迎上去一脸不客气道,“鳞老鬼,少在那摆出一套阴阳怪气的架势,堂堂一个化神期修士,能让一头陨兽在眼皮子下面肆虐数日,可真有你的。”

    鳞千古脸色一沉。

    他此番没护住简明言,让其二度重伤,又没拿到燬铁,可以说正是火气最旺的时候,但他还不能发作,瞥了一眼身后的御龙京修士,后者心领神会,上前去就是一顿愤愤之言:

    “前辈,我御龙京不知怎么得罪贵宗了,燬铁自是先到先得!明明是我宗二太子先拿到手的,这三日间我们御龙京三百修士奋战不休才终于将陨兽拿下,可你们那弟子却公然偷袭,致二太子重伤,这就是行云宗的门风吗?!”

    鳞千古捋须点头道:“贵宗的门人是少些规矩。”

    “偷袭?”司闻回过头看了一眼一脸无辜的李忘情,“我记得你们那二太子是切金期,一个砺锋境偷袭……等等。”

    刚才还不太确定,眼下司闻对着灵力微弱的李忘情用神识一扫,确认道:“你已开刃?”

    那神态,仿佛李忘情开刃这事儿比燬铁还重要。

    “是。”李忘情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双指放出一缕微弱的剑气,这缕剑气不再是砺锋境那般混沌的一团,而是有了一丝锐芒,“百炼初开锋芒显,是为开刃。”

    鳞千古不以为意:“看来贵宗当真是人才凋敝啊,一个开刃弟子都能让司闻道友动容。”

    下面的郑奇看了看眼下的场面,突然开口道:“前辈慎言,这不是什么寻常弟子,是我宗少宗主!”

    此言一出,原本就认定了行云宗那位李少宗主应该为此次火陨天灾全责的御龙京修士们“刷”一下,全数将目光集中在李忘情身上。

    愤怒、厌恶、加上刚才她踹开简明言抢燬铁的事,一齐爆发出来。

    “行云宗!”鳞千古勃然大怒,周身雷光闪烁,看着满面血污的李忘情,“悖逆三都盟约在前,伤我御龙京二太子、夺燬铁在后,你是要与我御龙京宣战不成?!”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李忘情终于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这位御龙京的前辈,燬铁是因为——”

    她话未尽,便被司闻随手一拂,下了个封口咒。

    “今日之事,是我教导弟子有失。”司闻扫了一眼李忘情的锈剑,此刻它正安安静静地待在李忘情的发间,并不起眼儿。

    如果真的开刃了,那它就绝不能招人的眼。

    心中有了取舍,司闻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虚空一划,一道圆弧法阵浮空出现,他伸手入其中,拿出一块形如乌晶,布满火纹的黑石。

    这才是真正的燬铁。

    “尊座……”那是肃法师自己收藏的燬铁,并不比李忘情夺下来的那块小。

    司闻毫不犹豫,抛过去给他:“此燬铁便作为赔礼,可行?”

    “燬铁本就是我御龙京修士鏖战所得。”鳞千古知晓他守诺,接着要求道,“你这门人如何处置?!偷袭我御龙京的太子,此事断不能善了!”

    “你想如何?”

    “看在她是刑天师弟子的份上,废其本命剑,以儆效尤!”

    司闻目光一沉,不怒反笑:“常听闻御龙京二太子娇贵,今日算是见识到了,鳞老鬼,要废刑天师的弟子的本命剑,你这句原话,要我如实转达给行云宗宗主本人吗?”

    鳞千古气势一顿。

    他活得久了,本应知道气该发到哪个地步见好就收,只是心中尚有余愤:“今日你必须给我御龙京一个交待。”

    司闻回头看了一眼李忘情。

    她此刻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软,看似平静的眼睛里蕴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屈愤。

    泥人尚且有三分气性,何况剑修。

    开刃,如果不领略这份剑斩万物的怒意,她永远也抵达不了切金。

    司闻心里已下决断,他解开了李忘情的封口咒。

    “我非为夺燬铁,彼时陨兽正要点燃燬铁,我……”

    李忘情正要解释,司闻一道剑气精准地穿过李忘情的琵琶骨,血雾绽出,溅在她错愕的脸上。

    “……师叔?”

    死一般的寂静里,司闻微微一怔,他那道剑气是奔着给李忘情伤上三分去的,可在穿体而过时,有一种怪异感。

    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力量将剑气转移到别处去了。

    这丝疑惑稍纵即逝,司闻开口道:“行云宗肃法师司闻,代掌行云宗副宗主之职,即日起,废李忘情嫡传弟子身份,逐出行云宗。”

    逐出行云宗。

    李忘情想过一万种被逐出宗门的场面,但没想到最终是这般狼狈。

    她半跪在地上,明明有很多争辩的话,此刻看着四周每一个人脸上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嫌恶至极的神情,一时间所有解释的冲动都淡了。

    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想听她的话。

    上空的鳞千古也有些愕然,他主要是没想到司闻会这么快妥协。

    “这便算是交待了?”

    “你活了六百岁了,今日的是与非,你心知肚明。”司闻冷冷道,“还是说,你今日真的……想见一见我藏拙两百年的剑吗?”

    剑修至藏拙境,剑器不再轻出,藏于鞘中酝酿锋锐,一旦出鞘,罕有不取命的。

    鳞千古气得发抖:“你莫以为我御龙京就没有剑修!”

    “可惜你不是。”司闻眼神冷下来,藏拙境与化神期气势交锋间,天顶上浓云密布,不断有闪电如腾蛇绽出,又被凌空斩灭。

    一轮看不见的交锋过后,鳞千古后退半步,气喘吁吁。

    “我想杀你,如碾废柴,如是而已。”司闻收了剑意,天上的闪电也同时平息,细密的雨丝落了下来,“比不得你们术修会养生,既然走了这条图长生的路,就各退一步,今日到此为止如何?”

    术修就是惜命,山海奇珍的丹药、五花八门的术法,都是为了能长生,活到最后的才是术修的大道。

    鳞千古也不例外,看了眼身后,只能重新捡起了仙风道骨的姿态。

    “今日之事,老夫会如实禀告蛟相。”

    “随意。”

    终于打发走了御龙京的人马,司闻垂眸看了一眼大地上,立在细雨中满脸茫然的李忘情。

    “师叔。”李忘情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几乎未闻,“是不是只要我弱,我说什么都没有人听?”

    “我知道你并非贪恋所谓少宗主,挽情也知道,可那又如何?”司闻身形一顿,留下一句话:“你在大雨里奔走呼号,谁会听?”

    “……”

    “记住今日的羞辱,要做,就去做雷霆,雨声再大,也挡不住雷霆,这是你师尊没教你的,今日,就换我来教。”

    李忘情枯寂的眼睛里倒映出天上漫飞的剑修,似乎要永远记下这一幕。

    她理了理被雨水沾在耳边的发丝,朝着司闻低头一拜。

    这一躬身,拜别师长,再一昂首,目露锋芒。

    “剑者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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