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宗,御龙京……你们这两宗称什么同源一心,说到底,还是各怀心思。乱吧,乱起来吧,你们乱了,老夫的生门才能大开啊……”

    经过一番争斗,邪月老用红线捆束住行云宗的郑奇、白霞两个开刃境弟子,此时他的灵力也已只剩下三成,苏息狱海的枷锁,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死藤正在疯狂汲取他的生机。

    眼下阵法中所有的红线皆盘卷在一起,最终的末端围绕在他手中的木杖上,可见他本身就是维持这阵法运转的枢纽。

    只是这般作为,也消耗颇大。

    脸色苍白的邪月老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玉瓶,里面装着青金色的树汁,散发着一股邪异的血香。

    “……母藤树汁,这是最后的了。”

    从苏息狱海逃出的这数个月,他都是依靠盗取的树汁撑持到现在。

    “死藤如此躁动,想来外面还有是大祭司所派的追兵,不过无妨。”

    他一口饮尽剩余的树汁,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望了眼阵法外乌压压的修士。

    “冒险挑这御龙京行事,就是料定御龙京的人绝不会和苏息狱海的追兵对付我,只要他们来不及破阵,老夫便胜券在握……”

    毕竟,御龙京的大太子刚陨落于苏息狱海附近,对他们而言,苏息狱海就是最大的疑凶。

    只要他们不和苏息狱海的追兵联手,那么争取出来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他满足夙愿了。

    “眼下御龙京的凡人、行云宗的弟子皆在我手,看来是天要助我,只要召唤出那个神祇,让他帮我解开死藤束缚,再以布下的后手逃离此地,往后天大地大,再也不受苏息狱海奴役之苦……”

    邪月老神色逐渐激动起来,他一步一步走向后堂,神识铺展开,当他发现封印棺材的地方门是开着的时,神色一沉,一个瞬移步入堂中。

    “别杀我!”红衣新娘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尖叫道,“小女愿意供奉仙师!还请饶小女一命!”

    “你以为在这月老庙中能逃得掉?凡人。”邪月老没将其放在眼里,抬手一抓,忽然屋内柱子后掠过来一道人影,代替那新娘被邪月老抓了过来。

    “你快跑!”

    红衣新娘见状,求生欲占了上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石秋。”邪月老并没有去追,他掐着石秋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你现在还有何话说,左右皆是死,倒不如为师给你个痛快。”

    “师父,收手吧……”石秋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艰难道,“不要……再害人了。”

    “……”

    邪月老收紧了五指,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这凡人的性命。

    但沉默了片刻,他还是放了石秋下来。

    “为师入道之前,也……曾是凡人。彼时,为师还是山阳国一介普通凡夫,做的是月老庙的火工道人,有妻有子,温饱自足。”

    他放出连理鼎,一点点将其中炼化之力压到最低。

    “妻子有幸,早早病死了,没有后来那般如山阳国其他人一般惨死在火陨天灾下。我那幼子……算了,当初之所以救你,也多少是因为你和我那孩儿生得很像。”

    “洪炉界有前世今生这么一说,我从未遇到过,我那孩子也有剑修的天赋,才刚砺锋,就要去强盛的山阳国闯一闯,没想到那么一去,就遇到了火陨天灾。”

    “天灾之下,草木无生。”

    “有高人怜惜我寻子之心,引我入道。我修炼有成,因而寿岁悠长,一边苦修,一边枯等了百年,等到陨火熄灭,才依靠血脉找到了孩儿一把焦骨。却误被其他寻宝的修士以为是找到了燬铁那等世之奇珍……”

    邪月老捂着脸苦笑数声。

    “什么正道修士,他们才不会讲什么世间正理!强才不会被欺压,弱者连一把焦黑的骸骨都守不住!”

    “待我成就元婴大修士时,将那几人活活炼为尸傀,那其中便有一个宗门的少主。也因此被其宗门围剿,发入苏息狱海,幸得那里的祭司长赏识,成了死壤七煞。”

    “但我从未有一日放弃自由,我那孩儿未曾见过的天高地阔,我便要代他去看!无论耗费多少人命,闯下天大的祸,在所不惜!”

    石秋被震撼住了,他红着眼睛:“师父,我真的不想你再杀人了,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孩儿,也是别人家的父母……”

    邪月老也只是摇摇头,再睁开眼时,眼睛里已经满是冷漠,他收起了最后一点冗情,将石秋收进连理鼎里。

    “石秋,你睡吧,老夫若活下来,便洗去你的灵智,往后你我父子相称,若不然……”

    他没有再多言,收起连理鼎后,一招手,原本逃出去的红衣新娘又被红线捆着绑了回来。

    “天时已至。”

    邪月老拐杖顿地,将惊恐的新娘放在棺材上方,手上一掐诀,地上阵法灯盏一一亮起。

    绿色的火光一颤,随后陡然变作漆黑的火焰。

    片刻后,火焰里飞出一条条写满了符文的布条,迅速将失神的新娘卷起,但很快仿佛是嫌弃一般,将其扔到一侧,布条自行缓缓卷成了个人形的模样,坐姿随意地落在棺材上。

    “这……”邪月老大惊失色,“竟不收此祭品,怎会如此。”

    【不需要。】

    这声音陡然在邪月老心里响起,他神色一变,勉强镇定着道:“在下、在下是这洪炉界一介修士,因知晓神尊受困,故而特来襄助神尊重获自由,敢问您……可是不满这个祭品?”

    “……‘神尊’?”

    对方仿佛并不熟识人的辞藻,片刻后,方才缓缓道:

    “活人献祭,低等的筹码……用你自己的,才算代价。”

    祂有少许陌生的词藻,但这不影响邪月老的理解,他咬了咬牙,道:

    “棺中枯骨,虽是他人,但却是我以自身灵力喂养,愿以此为代价!”

    “祂”没有回答,邪月老的心沉了下来,就在他想着是不是要追加些什么时,眼前不可言说的存在却很愉快地同意了。

    “好啊,记住,这是第一桩交易。”

    成功了。

    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祂并不苛刻。

    邪月老松了口气,慌忙道:“我想得到自由!”

    祂顿了一下,问道:“自由?”

    “是!请您降下神力,助我解除身内的死壤藤萝,并……开启脚下这座传送阵!”

    说出这话时,邪月老心中也在狂跳。

    他手中从死壤圣殿盗取的不止是所谓“神血”,还有半块誊写着这位邪神的禁忌。

    【无论祂能兑现你多荒唐的要求,都不要与祂轻易交易,尤其是第三次交易。】

    是“兑现”不是“许诺”,这对于已经无路可走的邪月老而言,已经是最后的选择了。

    况且,他最多有两个需求,只要不许下第三桩交易就可以了。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眼前的邪神,祂坐在棺材上,抚摸了一把棺材沿,好似正在透过厚厚的棺板凝视着里面的人。

    “你的要求有两个,这并不公平。”

    邪月老嘴唇发青,道:“我还能献上别的祭品……”

    人骸蓦然发出一声轻笑,祂的声音流畅了许多。

    “你比那个‘母藤’无聊多了,至少,她不会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公平’。”

    人骸身上的红线、布条一一落下,里面腾然烧起一层漆黑的火焰。

    此刻的火焰里传出声音,语调淡漠地说道:

    “跪下,低头,不要窥视。”

    “不必言诸于口,在你心里呼唤你看到的,我的尊名。”

    “……很好。”

    “不法天平,往还易成。”

    一字一个动作,邪月老伏在地上时,心里惊骇莫名。

    他毕竟曾经是元婴期修士,尽管离开苏息狱海的死壤后,他修为大降,但以他的见识,他还是感应到了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正在扭曲当下的现实。

    邪月老听着火焰燃烧声,作为逆天修行的修士,他还是忍不住通过身侧灯盏光亮的表面试图去窥视那火焰。

    然而他只是扫了一眼,当那些黑火中的无法形容的符文映入眼中时,邪月老突然爆叫一声,双眼直接流出鲜血来。

    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危,等他稍稍回过神来,很快发现自己体内几十年的死壤藤萝突然扭曲着从七窍中争先恐后地钻出体外,而他的修为也冲破了多年的束缚节节攀升。

    筑基、结丹、元婴……灵气一路撑破了他的经脉,最终月老庙中,一道澎湃的灵气柱冲天而起。

    元婴境界!修为回来了!甚至此番绝处逢生之下心境突破,不久后就有望化神步入大修士之列!

    并且脚下的烛台依次点亮,其地上奇怪的符文并不是祭奠仪式,而是一块传送阵——直接将五十里外的大传送阵之一连地皮带阵坛传送至此!

    想搬这样的传送阵,非得抽干五个化神期修士的灵力不可,但眼下只是须臾间,传送阵便已然逐渐显露形态。

    阵符成形、灵力灌满……等外面那些人辛辛苦苦破阵进来时,他早就逃离此地了。

    “你,还有两次机会……很快。”

    留下这句话后,转眼间,眼前邪神的气息消散。

    走了吗?

    终于走了。

    邪月老知道这邪神的意志只是临时在此,祂多半已经收取了他的代价,正在和那具“人身”融合,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关注外面的事。

    他松了口气,站起来斗胆看了看眼前这一团黑火。

    它上面那些奇怪的符文已经淡了许多,没有刚才那般直刺人心神了。

    “石秋,看看,这便是凡人无法企及的伟力。”

    邪月老眼底略有唏嘘。

    “祂神降的躯壳,皆会成为陨兽,等下火陨天灾来了,这一郡十数万人,就要同葬了。”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看着地上逐渐充盈起灵力的传送阵,一脸狠戾道:

    “待老夫脱身,马上寻个僻静的洞府突破化神期。这些御龙京的废物,就放他们和陨兽继续玩吧……”

    多年夙愿桎梏一朝得破,邪月老甚至想放声大笑一场,但很快他脸上的笑意就猛地一收。

    一个纺锥般的火茧中,一只眼睛睁了开来。

    这火茧诡异非凡,周围的风絮、烟尘都只是穿过它,而接触不到它的实体。

    它仿佛是一处独有的镜花水月,却酝酿着大地上最可怕的灾难,火陨天灾。

    ……

    李忘情在黑暗里摸索着。

    这里是棺材内部,这棺木看起来破败,实则应是苏息狱海出产的灵材,是件不弱的法宝。而且内壁周围同样贴满了符箓,手按上去便如万钧山岳一般难以撼动。

    她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动静,只有这一方小小的棺材困束着她。

    “我是来做什么的来者……”

    李忘情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是失忆,而是人莫名变得迟钝了些,好一会儿才回想起刚才的事。

    刚才的变故几乎是一个呼吸间就结束了。

    她操纵着鹿头世子这个傀儡去拔匕首,匕首□□的一刻,棺材里的人骸像是解除了封印一样化作了一堆布条。

    里面什么都没有。

    见鬼了,如果不是阵眼,那司南阵盘为什么会指向棺材?

    里面那些布条也活了,似乎第一个想吃她,但不知为何退缩了,紧接着去找第二个目标。

    新嫁娘忙着逃命,把石秋推在地上……

    李忘情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她被拖进了棺材里,失去了意识。

    多久了?应该没多久,她身上被划出的伤口还未结痂。

    最难受的是她的灵力已经完全枯竭了,锈剑变回了簪子,不知道掉在棺材里哪个角落,此刻她与一个虚弱的凡人没什么两样。

    李忘情尝试推了推顶上的棺材盖,这棺材盖好像有禁制,关上了就无法从里面打开。

    她摸了摸乾坤囊,赶紧掏出几颗恢复灵力和伤势的丹药咽进去。

    令人绝望的是剑修的抗药体质让她灵力恢复得极为缓慢,不可能以完满状态去挣脱棺材再次尝试破阵。

    这回是真的要凉了,可能直到她死,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她被困在棺中了。

    “丹灵,素魄……这回你们真的要帮旺旺师姐烧书架了。”

    万策已尽的李忘情撑起身打算用蛮力去抬棺材盖,却忽然腰肢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腰上箍着一双手。

    她身形一滞,大气也不敢出,身下的尸骸……或者说是刚才拖她进棺避难的鹿头世子寂静如故。

    几个谨慎的呼吸过后,李忘情没有察觉到杀机,开始壮着胆子去摸她遗落的锈剑。

    “按炼尸术的法子,应该在天灵下打一条符箓或扎一根法锥,倘若还未发动,这东西就不会擅动伤人……”

    李忘情喃喃念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顺着臂膀伸向尸骸的头部。

    片刻后,她僵住了。

    “……”

    她摸到了那面刺绣绸缎质地的红盖头。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花,这条红盖头是鸳鸯绣花的样式,是那个新娘带来的,刚才,应该是盖在那个鹿头世子头上。

    此刻,这红盖头下面是一个人脸的轮廓。

    ……这他娘的不应该是个鹿头吗?鹿呢!什么时候长成个人的,一言不合当场成精吗?

    就在此时,她腰上的手动了,顺着她的脊梁上移,不紧不慢地抚上她的脸颊。

    指尖玉润修长,不是骨骸,除了冰冷一些,和真正的、活人的手没有两样。

    李忘情道:“你是郡公府的世子?”

    尸骸没有回答,但李忘情的手还覆在他脸上,感应到他的嘴唇好似动了动,她又向下摸了摸他的下半张脸。

    奇怪的是,她脸上的手也缓缓抚摸向了她的嘴唇。

    李忘情古怪地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很快自己的耳朵也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立时判断出,这东西……这人在学她。

    作为一个不知道是活尸还是狍子精的东西,没有突然起尸咬她,已经很讲礼貌了。

    李忘情松了口气:“原来只不过是个学人精。”

    “确实,第一次当人,还在学。”

    李忘情:“……”

    棺材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回答她的,就是身下这具本应是尸体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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