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冲击波到达的最后一秒, 齐鸿都在操控“探求者一号”。他们离那颗恒星有相当的距离,要是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 说不定还能有那么一点点的转机,他们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到处都是光。
时渊飘浮在灿烂的星海之中。
一切陌生又熟悉。
明明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 他却莫名觉得在久远岁月之前,他是见过这样无垠的宇宙的。
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明亮的舞台,观众的掌声, 他第一次去地下避难所时众人的惶恐,陆听寒时凯旋的花海;他想起,知道自己只能让怪物拥有无穷无尽的岁月时, 那份惶恐不安,又想起他与陆听寒并肩站在阳台,他试探性地说, 他不是救世神,救不了人类,而陆听寒笑着告诉他,他自荒原来到城市是有意义的,他要来见证他们的勇气。
他想起矗立的4号高塔,电话声此起彼伏,福利中心人来人往, 向往星空的老者, 喜欢烟花的小姑娘,有点吹毛求疵的上司, 和他死在了塔顶的爱人;他想起水母与林鹿, 想起铁城日落, 逃兵搂着幻想中的妻子翩翩起舞,天空是粉色和蓝色的;他想起他第一次明白了爱,便是在“重锤”落下的那日,他带着血和泥尘,与还未启齿的秘密,在荒原的风中吻了陆听寒。
他想起宏伟的主城,爆发的黑色结晶,陆听寒说他们一起去找尔顿时,他眼中的欣喜与期待,帝国境内有百年不停的暴雨,国王与娇蛮公主,他们的身影留在教堂壁画上,不曾消逝;他想起丑恶的鼹鼠人,阴暗的巢穴,依旧屹立的王都,一位守住了家园的将军,他兜中有公主送的怀表;他想起海边灯塔,追逐白海豚的守灯人,当他于绚烂的极光下泪流满面,他觉得,他是在想家的。
光芒太耀眼,时渊看不清陆听寒了,他们的双手还紧握着。
情感翻涌如浪,记忆百转千回。在爆炸中他听到了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并不孤单,有另一道心跳声与他一同跃动。很久之后时渊才意识到,这是来自深渊这颗宇宙之心的脉动。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穿过星光与他逐渐重合,灵魂汇作长河,不分你我。他们本就是同源的。恍惚之间他又回到梦境内,他站在舞台正中,蜂后、蓝蝴蝶、巨蛇、狐狸和白海豚……所有怪物都在看着他、注视着他、期待着他。
时渊向台下看去。
这一场盛世无双的演出,他是它们唯一的神明。
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在这一瞬接踵而至。
他跟着陆听寒见证这人世,有了温暖的家,足够让他想念留念的家。
他最终也看懂了怪物们。
黑雾从时渊身上涌出,浅浅覆盖了舰船。
下一瞬冲击波到来,席卷护卫舰!数百吨的钢铁眨眼被吹飞,他们朝深渊之底坠落。
坠落速度太快了,宛若流星。
若他们在地面肯定能听到尖啸的风,但深渊之中万物无声。
最后一刻,时渊想到的是很多年前的夜晚。
年幼的孩子踏着雪见花海,来到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他们走在花海里,他听不懂人类语言,就听见孩子叽叽喳喳和他讲着什么,神情兴奋,似乎是想要……带他回家。
时渊拒绝了他——那时,还没有一个人让他足够喜欢,喜欢到走入万千人潮中。
年幼的陆听寒给他看城市的照片,讲了壮阔的落日,绮丽的天空,高低错落的树林,巍峨绵延的城墙。时渊至今记得陆听寒脸上那纯粹的热爱,他明白,陆听寒是一定要回城里的。
他也是一定要带他回家的。
彼时,他们如现在一般交握双手。
“家。”时渊说着这个陌生的词,站在雪见花海,看向远方。
“是啊。”年幼的陆听寒这样说,“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代价是什么,我都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现实并没有被改变,但一抹亮光揭示了过去。
于是花瓣从盛放回到含苞,狂风倒着吹回来处,雨水逆流向天空。
于是孩子看到回家的路。
护卫舰径直坠落,时渊闭上眼睛。
一切飞速向上逃逸,雪见花从破碎的舰体涌出,在空中爆发一条纯白的痕迹。
世界灿烂,他听见万千孤单的心跳,齐齐共鸣于华丽的舞台,宇宙的殿堂。
……
疼。
钻心的疼,头昏脑涨的疼。
陆听寒的手指动了动,他皱着眉,努力收敛意识。数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
伸手不见五指,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下。
是坚实的地面,略微潮湿的泥土。
……他不在护卫舰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其他人又在哪里?这里是深渊之底吗?
陆听寒浑身痛得厉害,几乎没办法思考,但他以惊人的毅力稳定了心神,向腰间摸去。幸好工具腰包还在,他摸到了手电筒,打开后光束刺穿了黑暗——
护卫舰的残骸就在眼前。
他看到诸多仪器散落在地面,半个舰体敞开,暴露出驾驶舱的内部。他正是从里头被甩出来了。
陆听寒愣怔两秒,摇晃着起身,走到驾驶舱旁边。灯光向里照去,座位上有一道黑黝黝的人影。他奋力爬上去,只见柯正荣歪倒在座位上,早就失去了呼吸。
陆听寒默不作声地站了几秒钟,伸手,为他合上眼睛。
齐鸿和周茜的座位都是空的,断裂的安全带垂在座位上,摇摇晃晃,时渊也不见踪影。
这不是个好兆头。通讯器和定位仪通通无法使用,陆听寒走在残骸间,一次又一次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他的声音湮灭在黑暗中,无人应答。
陆听寒攥紧手电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心慌乱地跳着。
在哪里?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时渊呢?
主机身变了形的柜子里有纱布、绷带、几支抑制剂和抗生素,他把它们胡乱卷在一起,揣进怀中。然后他翻过钢铁残骸,踩着长草和散落的机械零件,高声呼唤。
“唔……”
很轻很轻的一声低/吟。
陆听寒听到了这微不可闻的响动!他蓦地回头,向那个方向跑去。
脚下的绿草越来越高,没过了他的腰部,那都是被1号深渊感染的、带锯齿的毒草。还好他的作战服只破损了一点,足够抵御长草的切割。
“你在哪里!”他喊道,“回答我!”
“唔……”
“呃在这里……”
陆听寒快步上前拨开长草,终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齐鸿。
齐鸿也被甩飞出驾驶舱了,肩膀磕在一块石头上,鲜血汩汩涌出,沾染了身下的长草。他紧闭双眸面色青白,低声说:“我在这里……”
陆听寒用纱布和绷带按压齐鸿的伤口,做简单的止血。他缠绕绷带时,齐鸿勉强睁开了眼睛,呻吟道:“发生什么事了?”
“护卫舰坠毁了,我们应当到了深渊之底。”陆听寒飞快回答他,把绷带一圈圈缠上去,“你感觉怎么样?能不能坐起来?”
“呃……”齐鸿晃了晃脑袋,“我试试……”
在陆听寒的搀扶下,齐鸿靠岩石坐着,算是清醒过来了。
陆听寒迅速点了一些药品留给他,又问:“武器有么?”
“手枪还在呢。”齐鸿虚弱道,“你、你快去找其他人吧,有事情我会鸣枪。”
“好,一切小心。”陆听寒简单说,又步入浓重的黑暗中。
他在一棵枯树下找到了周茜。
几只小小的怪物围在周茜旁边,被光芒一照,霎时钻回地下。周茜昏迷了,但呼吸还算平稳,没有很严重的外伤。
陆听寒松了口气,背起周茜回到齐鸿的身边。
齐鸿给周茜包扎伤口,他知道柯正荣已经牺牲,哑声问陆听寒:“……时渊呢?”
陆听寒飞快地摇了下头。
他把附近都走遍了,没看到时渊。
“快去找他吧。”齐鸿咳嗽了两声,“我们在这没问题的,咳咳,咳咳,你看我们昏迷了那么久,还没有怪物来攻击我们,应该、应该暂时是安全的……带上这个。”
陆听寒的过滤器坏了,齐鸿把自己的防毒滤芯拆下来,递给他。
陆听寒接过来,向他点头:“好,我走了。”
“上将,一路小心。”齐鸿说,“快去找回他吧。”
说是找回,实际上陆听寒毫无头绪。
手电筒照向四周,一边是蓬勃的长草,一边是幽深的密林,怪物的身影一闪而过,看不清晰。
在1号深渊之底竟然是这样的世界,草木旺盛,自成天地,仿佛他们穿越宇宙来到另一个星球。
护卫舰在下坠时解体了,后半截不翼而飞。陆听寒不知道另一个坠落点在何方,时渊又是否在那里,可是……
——就像之前无数次。
不论推断也好,直觉也罢,陆听寒永远都能找到时渊。
陆听寒一手拿枪一手举着手电,迈步进深林中。
树林如鬼影,一只只小怪物潜伏其中,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空中时不时飘着大片的毒性孢子。
陆听寒踩着落叶和枯树走在林间。
他一方面心乱如麻,忍不住去想时渊:他有及时变成黑雾吗?变成黑雾后,会不会与1号深渊有了排斥?又或者说哪怕他变回原形了也抵御不了爆炸的冲击波?他现在到底在哪里?怎么样了?如果时渊没有事,为什么不在他们的身边?
而另一方面,军人的素养又叫他强行镇定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他将风吹草动收在眼下,小心谨慎又急迫地向前。
在哪里?
时渊究竟在哪里?!
“唰唰唰——”
“哗啦啦——咔嚓咔嚓——”
一群老鼠般的怪物跑过林间,它们身上的孢子喷吐出毒雾。深渊之底的感染值高到恐怖,没有仪器,陆听寒没法得知自己的感染情况,往手臂上扎了一针抑制剂,继续向前。
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怪物对他鲜少有攻击意图,他前行了十几分钟,仅有一只瘦小的、像郊狼的生物接近,被他一枪爆头。
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丛林中,不见头尾。它们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跑去,而那正是陆听寒走去的方向。
也是他直觉般感到,时渊所在的地方。
陆听寒心中一振,燃起希望来。
然而……
然而,这希望又逐渐在长途跋涉中被消耗。
密林无穷无尽,鬼影幢幢,怎么也望不到尽头。陆听寒不知走出了多远,翻过了多少陡坡,树林还是黑压压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奔跑在林间。
潺潺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砰砰!”陆听寒两枪杀死了靠近的怪鸟,又反手一刀捅穿意图攻击他的小型野兽,刀刃一转,骨骼与肌肉嘎吱作响。来不及擦拭刀刃上的血,他迅捷地翻过高耸的岩石,只见坡底有小溪流,淌过细幼的砂石。
什么东西在溪流旁的植被中反光。
那是作战头盔的亮光!
“时渊!”陆听寒呼喊出声。
没有回答。
那植被足有一人多高,看不清情况。往下的石壁陡峭,他来不及顾忌那么多,抓着锋利的石块下去,手上划出了血痕。然后他踏过溪流,飞奔过去!
军刀斩开了植物,他霎时愣住——
没有人,这只是一个头盔。
一个破损了大半边、暴露出内里结构的头盔。
这刹那,没有语言能描述那种寒意。
陆听寒如坠冰窟,反反复复地检视头盔。它受到严重撞击,坏得不成样了,稍微用点力就会散架。
但它分明是属于时渊的。
陆听寒尽他所能把周围找了个底朝天,没有其他踪迹,一点点都没有。他看到了些许血迹,星星点点挂在叶片上,分不出是怪物还是……时渊留下的,这让他更加不安。
“你究竟在哪里……”他喃喃,“回答我啊。”
深林无声。
陆听寒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必须继续向前去。
他已经找到了时渊那么那么多次,这次也必定如此。
搜寻继续,他踩过落叶攀过树根,绕开喷吐毒雾的花,又斩断垂下的藤蔓。再强壮的战士在这里也会力竭,而他像不知疲惫一般翻山越岭。
“时渊——!”他喊道,“你在哪里!时渊——!”
“时渊!回答我!”
一块隐蔽的石头绊倒了他,他踉跄几步,扶住一棵老树。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方才不觉,停下才觉得胸腔快要爆炸。他呼吸得猛烈,咳嗽了好几声,又抬头继续向前。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绝望在心中一点点蔓延。
他动作没慢下来,却不禁构想各种可能性,每一样都快要让他发疯。那个碎掉的头盔和血迹像鬼魂,与坠毁的舰船一起死死抓住了他。
陆听寒终于跑不动了。
他扶着巨岩喘息,汗水一点点从下巴低落,打湿了脚下泥土。
“你究竟在哪里……”他轻声说。
周围太黑了,他怎么都看不到前行的路。
直到……
直到一抹微弱的光在远方亮起。
陆听寒低着头,刚开始没看到。
那光芒不断闪烁,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仿佛对他的呼唤。
陆听寒终于察觉到世界亮了起来,抬头,看到了柔和的光辉铺在天边。它并不耀眼,像是黎明时太阳还未升起,朦朦胧的白色天边。但那绝不是阳光,它要更多变、更瑰丽。
简直像群星的光辉。
陆听寒愣怔半秒,他向光亮处走去,心想那一定要是时渊,一定……
十分钟后,他在一片倒塌的树中找到了另半截护卫舰。
如他所料一般护卫舰在坠落时解体,断裂成两截,把时渊和众人分开了。也就是说,时渊很可能就在附近!
光!是那一道光吗?!
力量重新在体内涌动,陆听寒向光亮飞奔而去。地势崎岖陡峭,他跃过碎石踏过溪流,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又爬起,跌落了又踉跄前行!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跑得太快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拦下他的脚步。
世人皆渴望奇迹,皆渴望完美的结局,时渊也如此,他说他要在深渊之底找到答案。但这些陆听寒都不在乎了,去他妈的答案去他妈的奇迹,谁关心这些呢?!他要紧抱住时渊,摸摸他的头,指尖划过那柔软的黑发。他要看他弯起眼睛笑,在怀中发出呼噜呼噜声。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再握住那一双手。
——他就这样跑进了光中。
变幻神秘的光在地面涌动,宛若彩带。
陆听寒抬头看去。
不再是浓郁的黑,而是天河高垂。
一道耀眼的光柱飞向空中。它明亮无比,成为刺破黑暗的灯塔,在深渊之底映照出了一条路。
一条朦胧的、梦幻的、由星光铺就的老路。
与此同时世界各处的怪物高昂起头颅,雾中巨蛇、极光下的白海豚、火红狐狸、雷雨里的鱼群、半身枯骨的鹿……
它们望向这明亮的灯塔。
森林里的怪物朝它奔去,身躯隐没光中,化作星辉直奔向了宇宙,好似逆转的流星雨。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怪物加入它们,千奇百怪,热热闹闹,一场盛大的谢幕。
神明以时间揭示过去,它们看到了来时的路。
它们回家了。
光芒落在陆听寒的眼中,犹如灰蓝色海上亮起明灯。他缓步向前,趟过长草,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叶——
少年独身站在花海中。
他的眼眸明亮,手捧蓬勃星辰。
色彩从指间迸发而出,像一团小小的烟花。正如初见那日的新奇与喜悦——
“你看啊,”他说,“这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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