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前,  池咏歌给布鲁诺做了最后一次检查。

    布鲁诺的感染特征减少了。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个体。还要更多的样本,才能证明抑制剂的安全性,  以及它能否改变鼹鼠人的生活——即便不能痊愈,  也会更像“人”一点。

    这需要长时间的研究、实验和观察,池咏歌没法留下来,时刻关注他的状态。双方权衡之下,决定让布鲁诺跟着去联盟。

    他们在清晨返程。

    狄温带着鼹鼠人,  把他们送到了地面。飞行器起飞,时渊凑在窗前,看着鼹鼠人朝他们挥手道别。

    “一路平安!”他们说。

    战争机器人“落日”屹立在雨中,身形高挺,  这一次不再为战争和杀戮,  而是为守卫人类。飞行器掠过它的身边,  经过皇宫与先王殒身的日出广场,还有帝国的雄狮旗帜。

    然后,  尔顿带着一位公主的往事,  隐没在飘扬风雨中。

    回去的路途总体顺利。

    几人轮流值班驾驶飞行器,  天气阴沉沉的,更冷了,最适合睡觉。雨水的寒冷从窗户渗了进来,时渊在床上裹着被子,专心打理鳞片,  打理着打理着就睡着了。

    陆听寒经常和主城通讯,或是戴上光脑,  通过全息影像指挥。有时候他忙到很晚,  时渊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上床,时渊总会带着暖意滚进他的怀中。

    德尔塔深渊一直在躁动,影响范围越发大了,他们的速度很慢,好在不用再勘探其他城市。

    时渊的数独游戏做了一页又一页,居然掌握了诀窍,越来越熟练。

    陆听寒在桌前看资料,时渊就在他的身边写数独,偶尔研究一下扑克牌,偶尔探头瞧陆听寒在看什么。

    ——每次都是与“深潜”有关的资料。

    时渊想起关教授说,联盟需要陆听寒去深渊之底。

    那究竟有多危险,时渊想象不出来,就记得关教授擦了擦老花镜,迟疑地告诉他,那很可能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

    时渊支着脑袋,研究了一会那资料,弯弯绕绕的文字和公式叫人眼花缭乱,他放弃了。

    陆听寒不和他提“深潜”,他也不主动问。夜晚他们相拥而眠,窗外雷雨阵阵,屋内暖和又温馨。

    离开尔顿的第24天,意外发生了。

    他们又到了一个古战场。一百多年前,联盟与帝国在此交战,土地掩埋了不知多少白骨与金属,多少黄粱一梦。

    也许是亡者太多,战士尸骨被深渊感染了,又也许是其他原因,飞行器在前方监测到了大量的感染生物——它们藏在雷云深处,飘忽不定,仿佛一群游荡的幽灵。

    陆听寒断定,贸然前行可能不安全。

    于是飞行器悬停着。

    这一停就是近两天。他们身处古战场中央,狂涌的黑云和怪物包围了他们。更糟糕的是,在乱流与惊雷中仪器受到了影响,信号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离开的路。

    被迫停留的第二日,时渊睡前被陆听寒撸了个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突然坐了起来。

    “怎么了?”陆听寒低声问,“雷声太大了?”

    “不是。”时渊侧耳听,“你听不到吗?”

    “听到什么?”

    “有人……有人在叫我。”

    这不是时渊第一次这么讲了。

    去尔顿的路上,他说过同样的话。

    陆听寒问:“是怎样的声音?”

    “我也讲不上来。”时渊想了想,“我就是知道,他们在叫我。”

    很快那些声音消失了,被闪电和轰隆隆的雷淹没。

    第二天早上时渊又听到了这

    声音。

    之后的两天,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他,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

    在他们被困在古战场的第五天,宁副官有些发愁了:“这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我们就一直被卡在这里。”

    “估计是这里死过太多人。”池咏歌推测道,“怨气重,就容易招怪物。”

    “你这什么理论。”宁副官说,“我还以为你是唯物主义。真要解释,也该是哪个深渊离这里近,或者尸骨吸引了怪物。”

    池咏歌耸肩,幽幽说:“都有可能吧。但有些时候就是有这么玄而又玄的东西,不然你怎么解释,那空中的鱼群跟了我们一路,一直到尔顿都没攻击我们?你怎么解释林鹿和水母?怪物可不该有神智的。”

    宁副官解释不上来,话题就此作罢。

    他们还是走不了。

    时渊站在窗前,面前是漆黑天地。

    他困惑地蜷着尾巴尖。

    陆听寒问他:“你又听见了声音?”

    “对。”时渊说,“他们一直在等着我。”

    陆听寒和他并肩而立,眺望晦暗的远方,这场雨下了百年。他说:“要不要去看一看?”

    时渊愣了一下:“去外面?”

    “嗯,顺便探路也挺好。”陆听寒说,“飞行器还在这,最好不要走得太远。”

    时渊的眼睛亮起来了:“那我现在就走?”

    “我和你一起去。”陆听寒讲。

    陆听寒和其他人讲了一声,拿了通讯器,随时保持联系。然后他和时渊穿上雨衣,走入战场。

    刚离开飞行器,狂暴的风吹得人东歪西倒,像鞭子般抽在脸上,生疼。

    时渊有尾巴保持平衡,还是站不太稳,好在陆听寒一把揽住了他。两人各拿了强光手电筒,稳稳向前去。

    呼唤的声音若隐若现,风在耳边猎猎作响,雨水更是嘈杂又喧嚣。

    两人头挨着头,陆听寒都得扯着嗓子说话:“那个声音有多远?”

    “不知道——”时渊同样扯着嗓子回答,“我不知道——”

    他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陆听寒拽住,回头一看,战争机器人的残骸陷入土中,露出半截机械臂,报废了都要拦他一下。

    时渊也叫它破铜烂铁。

    就这么湿漉漉、沉甸甸地向前走,他们还见到了几面战旗。

    不论雪见花旗帜还是雄狮旗帜,通通褪色了,烂得跟抹布一样,只能靠依稀的底色辨认出。

    这战场似乎无边无际。

    时渊在脚下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机器碎片和齿轮,比如一挺重机枪,比如半截疑似是人的骨头,又比如大片的金属板,陆听寒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坦克的残骸。

    再往前走,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在了头顶。

    “冰雹——”陆听寒在他耳边大声说,“下冰雹了——”

    时渊第一次见到冰雹。

    他还没研究懂,额头上就“啪!”地挨了一记。

    时渊:“啊!!”

    他摸了摸前额,摸到几粒冰渣子。

    陆听寒好像是笑了,还笑得挺开心。

    时渊向他投以“你没素质”的目光,而陆听寒在他耳边问:“还往前走么?”

    “当然。”时渊说,“我才不会……啊!”

    他又挨了一记。

    雨混着冰雹下。

    好在冰雹很小,被砸到也不太痛,陆听寒也不必担心会把时渊砸傻。时渊听它们击打雨衣的声音,觉得还挺新奇。他想,原来冰雹是这样的,纪录片没骗他。

    向前走,也不知多久过去,远方传来“哗哗——”“哗哗——”声。

    时渊还没来得及辨认

    ,就听陆听寒说:“小心!”

    时渊:?!

    周围太暗,时渊没看清有坡,一脚踩到湿润的斜面,失了平衡。陆听寒为了拉住他也一同被拽了下去!

    两人磕磕碰碰地滚下坡,陆听寒护着时渊的头,两人浑身上下都是溅起的水。天旋地转中,陆听寒倏地伸手一拽——

    他拉住了一条卡在坡上的机械臂。

    滚落停止了。

    那机械臂生锈得厉害,被卡在岩缝里。时渊被转晕了,晃了晃脑袋才反应过来,在陆听寒的怀中说:“好险……”

    “它要断了。”陆听寒说。

    时渊:?

    时渊问:“诶?”

    陆听寒回答:“嗯。”

    时渊:“啊。”

    话音刚落,机械臂应声而断!他们又抱在一块滚下去了。

    这回又不知狼狈地滚了多久,他们才停在坡底。

    “……没事吧?”陆听寒问。

    “没事……”时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晕乎乎地坐起来,“我就是被转晕了……”

    耳边的“哗哗——”声更响了,风中有咸腥湿润的味道,他们的指缝和脸上沾了沙。

    细腻的沙子。

    “哗哗哗——”

    “哗哗哗——”

    陆听寒望着远方,说:“时渊,你看。”

    时渊顺着看过去。

    东北方的天朦朦亮着,云中日出遥远又朦胧,投下苍白的光。

    他看到了海。

    黑色的海,雨中壮阔的浪,成片碎掉的雪白浮冰。

    那黑与白分明,无边无际,千万年亦是如此。浪潮哗哗冲击岩石与沙,破旧小屋,废弃渔船,岸边灯塔孤单地伫立着,仿佛亘古的画卷。

    “……”时渊睁大了眼睛,“海。”

    “对。”陆听寒说,灰蓝色的眼眸同样目不转睛,“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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