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150公里, 意外地难走。
雨势小了那么几小时,又来势汹汹, 遮得人什么都看不见。时渊失去了眺望风景的乐趣, 只能待在房间或者指挥室里。
鱼群还是跟着他们。
众人花了许多精力去提防。
然而,比鱼群更快来的是其他问题。
当他们离尔顿仅剩40公里,状况发生了。
雷雨中有大群的怪物游弋而过, 看不清模样, 只看到它们山岳般的身形若隐若现,摆尾、游荡、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叫, 它们在云中翻涌着掀起巨浪。一只巨兽拱起黑色的脊背,雾气便像海浪般, 从它身上淌落。
感染检测仪拼命作响。
兽群离得最近时, 几近碰到飞行器。时渊支着脑袋,在窗边看到了它们的鳞片,一片片被雨水打湿, 金属色泽。
平时, 怪物是不敢离时渊那么近的, 飞行器本身也有伪装。
不知是否因为带上了鼹鼠人,人多了, 对它们的诱惑力更大;又或者深渊分外躁动,令它们急着觅食和感染。
“不要再靠近了哦。”时渊说,“不然你们会死的。”
也许是他的威慑有了效果。
兽群最终擦肩而过。
一天之后的凌晨,时渊刚睡醒,陆听寒已经不在枕边了。他迷迷糊糊地下床, 想看看出了什么状况, 一到走廊便是灯火通明, 众人站在巨大的舷窗前, 默不作声。
“怎么了?”时渊问。
“时渊,过来吧。”陆听寒这么说。
时渊走过去,看到了雨幕中的城市。
连绵不绝的城墙,望不见尽头的街道,褪色的尖顶教堂。在极远处,王宫一半成了废墟一半屹立着,华丽的拱顶撑起过数万吨的雨水和黑色天空,远远望去,只见轮廓,犹如一头不愿死去的野兽。
他还看到帝国的雄狮旗帜。
那是红白金三色的结合,旗帜蔫头蔫脑,不再飘扬。
尔顿到了。
狄温低声道:“这里是外城区。”
陆听寒:“要去王宫那边?”
“那不是真的王宫。”狄温沙哑地笑了,“真正的王宫在地下,这是个在地面的样子货——当然,也没少花钱出力。”她伸手指向城市深处,“通往地下的入口在内城区,我们还得往前飞一段。”
宁副官犹豫道:“这里看起来……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
狄温:“如果李斯特将军还在,他们肯定在地下。”她深吸一口气,“让我们去……见一见他吧。”
不清楚城中情况,飞行器非常缓慢地驶过。透过舷窗,时渊看到很多机器人躺在街上、倚在墙边,它们支离破碎,有些只有半截身子,有些只有头部,还有些只剩半截腿和齿轮了。
“这些都是什么?”他问。
“战争机器人。”陆听寒回答,“以前用于和联盟的战争,后面用来对抗怪物。”
“有用么?”
“据我所知很有用,它们弥补了帝国空军力量的不足。”陆听寒说。
狄温也低声说:“靠着它们,我们才守住了城市……不过都是过去式了。”
到处都是机器残骸,到处都是废墟。
“那是什么!”池咏歌忽然眼睛一亮。
几条蓝袖章挂在钢筋上。
——李斯特将军带领着人在这里战斗过。他们确确实实,成功撤退到了尔顿。
这无疑是个叫人振奋的好消息。
30分钟后,飞行器进入内城区。
内城区和外城区之间由墙体和电网隔开,以前这里灯火通明,每时每刻都有人站岗。外城区的人若要入内,需要
许可证和严格的审查,一切都是为了保证皇室的安全。
内城区的破坏程度,比外城区高很多。
大概有过好几场恶战。
到处都是废墟,狄温说:“地下城区被金属包裹,好几层防御,我们挖不开,只能走正常的通道。入口有好几处,但我不清楚哪里还能用,得下去看。”她顿了一下,“记得带上你们那个能保证安全的‘秘密武器’。”
其实就是时渊。
陆听寒回答:“我们会带上的。”
飞行器寻了处平坦地,缓缓降落。宁副官和道格拉斯守在飞行器上,其余人下去,在废墟间行走。
狄温边走边念叨,艰难地翻过废墟,伸手扒拉开瓦砾。
雨下得很大,谁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时渊凑得很近了,才听到她在说:“这是教堂……教堂,文切尔古董店,那边是笛尔区警署和帝国第一中学……诶?奇怪,甜点店在哪里,认不出来了……博物馆还在么……”
其他鼹鼠人跟在她身边。她捡起玻璃碎片,捡起砾石,试图辨认出往日的痕迹。
狄温说过,她出生于尔顿。
即使是时渊也看得出,她很了解这里,即便成了废墟也认得出。雨水很冷,狄温的身形越发瘦削,时渊想上去帮她打把伞,被她拒绝了。
她疲惫道:“让我淋一会雨吧,好歹是家乡的雨。”
白发湿漉漉地贴在她干瘪的侧脸。很快,她找到了一个通向地下的入口。
那个入口被坍塌的大教堂堵得严严实实。
陆听寒检查了一下,说:“这里不行,我们没有合适的挖掘机器,会花很长时间,动静也很大。”
“那去下一个入口看看。”狄温叹了口气,“就是有点远。”
他们回到飞行器上,去向内城区的中心。
离地面皇宫近了,能看到它的宏伟壮丽,大理石支柱还有半截立着,刻有华丽的流云浮雕。
再次去到地面,走在废墟间。这里的碎石瓦砾太多,要翻过小山般的皇宫废墟,狄温花了很长时间,才在池咏歌的搀扶下,到了废墟的最高顶。
登高远眺,四下倾颓。皇宫前有阔气的广场,而今残破不堪,几株变异藤蔓正攀爬,碾碎了身下的石块。
一个鼹鼠人突然说道:“是这里!是雄狮广场!”
他的语气激动。
不光是他,其他鼹鼠人也躁动起来,窃窃私语。时渊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国王”“弑君者”“狄温”……
“发生过什么?”陆听寒问。
鼹鼠人怯生生看了眼他身边的时渊,很快又难压激动,答道:“是这里!国王死在了这里!狄温带着我们进了城市,杀死了暴君!”他欢呼道,“暴君死了,鼹鼠人才活了下来!!”
国王曾下令杀死所有鼹鼠人,一方面节省资源,一方面阻止恐惧蔓延——鼹鼠人是融合剂最大的反例,代表了政策的失败,未来的绝望。而世界上第一个鼹鼠人狄温带领他们活了下来,甚至杀死了国王。
这也是为什么,鼹鼠人如此崇拜狄温。
她是他们的英雄,是母亲长辈般的存在,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陆听寒又问:“怎么杀死的?”
“我听杰拉德老师说过!当时、当时首都很乱。”一个年纪稍小的鼹鼠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们在首都城外,狄温说想找到国王,和他谈一谈。狄温她很聪明,一下子就带着我们从暗道进了城里。没想到城里都是怪物,军队都忙着打仗,我们趁乱来到日出广场。”
另一个人接话:“也是巧了!和狄温猜的一样,国王就在广场上。他的亲卫队死了很多,身边没多少人了,正在向地下城区撤离。”他停顿一下,回忆起什么,
咬牙切齿,“我们的亲人变成鼹鼠人之后被国王处死了,我——我的妹妹就是这么死的,当时她才7岁,明明她还能和我说话……”
又有一个鼹鼠人尖利笑道:“这是个报仇的好机会,我们冲上去把国王和他的亲卫队撕了个粉碎!叫他们天天猎杀鼹鼠人,都是报应!”他又扭头看向狄温,“要是没有狄温,我们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进城找到国王!狄温是我们的英雄!”
鼹鼠人小小地欢呼着,喊着“弑君者狄温!”
而狄温站在废墟上。
她未曾说一句话,久久凝望日出广场的废墟。雨水浸透她单薄的躯体,有一滴落在她的眼球上,她都没有察觉。
等鼹鼠人的欢呼结束了,她低声说:“……继续找入口吧。”
她蹒跚着前行,还没走几步,风向就忽地一变——
陆听寒骤然回头,看向尔顿的西北方:“怪物来了。”
他的判断从没有错。
鼹鼠人的喜悦戛然而止,一群黑影出现在城市尽头。
兽群乘着雷暴而来,山岳一般在云中涌动。它们太多了,遮天蔽地,径直向他们而来,根本不是能抗衡的。
时渊小小地“啊”了一声,低声问陆听寒:“陆听寒,要怎么办啊?我能不能杀死……”
“等等。”陆听寒倏地打断他,“先等等。”
怪物正在高速逼近,任谁都脸色苍白。陆听寒却侧耳听着,几秒钟后说:“有别的声音,有机器的声音。”他停顿稍许,“在脚下!快走!”
众人不明所以,听他的指令下意识逃下了废墟。一路磕磕碰碰,他们刚离开广场废墟,大地震颤,叫他们一个个东歪西倒站不稳!
时渊勉强搂住陆听寒的腰,被震得脚下发麻。
他想,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还有怪物从地下出来?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轰——!”
一声巨响,地面寸寸龟裂,废墟自正中被掀开,数吨泥沙钢筋涌向周围!
日出广场是皇宫的牌面,地表坚实到叠放数辆重型坦克也不会有裂痕,号称不惧任何空袭轰炸,宽广又阔气,飘扬着旗帜。而今它引以为傲的坚固,跟纸张一样被撕碎。
整个广场开裂了,庞然大物从地下缓缓挣出。
阴影铺天盖地,遮蔽了城市,将众人笼罩。
时渊睁大眼睛。
武器炮台,激光武器,足足120米高。齿轮旋转,核心涌动,机械坚不可摧。
帝国最自豪、最可怖的战争机器人——“烈日”。
时渊在古战场上见到了报废的“烈日”,但,谁能想到这里还有一架能动的?
烈日站在广场,残垣断壁从它的身上滚落,摔了个粉碎。它比城墙还要高两三倍,缓缓转动头部,看向那奔涌而来的雷云兽群。
“?!!”
时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听寒摁趴在了地面!
下一瞬,烈日的胸口中央燃起熔铁般的赤红,仿佛真有一颗心脏。空气因高温扭曲了,这刹那激光如利剑射穿了雨幕,直射入怪物群。它摧枯拉朽,烧透雷云,大量的水蒸气铺天盖地而起,夹杂着怪物的嘶吼、尖叫和皮肉烧灼的味道。
雷鸣闪电,一道道激光,如同天罚。
升腾的水蒸气构成了高墙,漫山遍野,壮观无比,若是有人步入其中想必会被活活烫死。怪物被烧得看不出原样,黑乎乎地坠落在地,像无数块烂肉。
“……我/草。”池咏歌喃喃,“这是什么怪物啊。”
帝国活在雷云与沙暴中。
百年前,他们的热武器征服了自然,现在亦是如此。这是人造出来的怪物,那战争机器人当真如一轮烈
日,将雷暴雨点燃。
它守卫这座城市。
不知多久后,云中彻底安静下来,怪物们都死了。
战争机器人的胸口还有未熄的通红。
它缓缓转动头部——
这次,看向的是地面众人。
机械眼中红光闪烁了一阵,它以机械音道:“监测到人类入侵者,进行驱逐。”
它的声音振聋发聩,冰冷无比。
没有战场的高级指令时,战争机器人是严禁攻击人类的,但,这不代表事情有多好。烈日缓缓伏低上半身,伸出一只手,推向众人,似是要逼着他们离开。
所有人都想到了:有烈日在,他们怕是没法在城中行动了。对这样一架杀戮机器来讲,若把他们判定为威胁,那他们死得比谁都快。
没办法和机器人讲道理,它不知国已亡,城已灭,只知道要守在这里,杀死怪物,赶走所谓的“入侵者”。
而这入侵者,可能是最后的人类。
有什么办法呢?该怎么做呢?
明明一路跋涉,尔顿就在他们的脚下了。
那只机械巨手伸了过来,烈日的眼中闪着红光,一切都不容置疑——
“等等!”狄温突然说,“我们不是入侵者,我们有权限!”
烈日的手倏地停住了。
它说:“请证明权限。”
暴雨歇斯底里地下。狄温淋了雨,双手因为寒凉而颤抖……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不必证明。”她看向烈日,昂着头颅,一字一顿地说。
“我名为艾丽西亚·冯·卡文迪许,是这座城的主人。我回来了。”
烈日的眼中,红蓝光相继跳跃。
它扫描过狄温……不,应该说是艾丽西亚的虹膜、骨骼、指纹和声纹。
感染改变了太多,她佝偻苍老,面目可憎,四肢被黑皮毛所覆盖。可总有一些特征是不会变的,总有一些特征能证明,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旧日,仍是过去的那个她。
骄傲的君王戏剧般死于他的子民,雄心壮志变作尘埃。多年后,暴雨,王都,亡国公主高昂着头颅,站在废墟间,看向齿轮和金属构成的杀戮机器。
烈日眼中的光化为蓝色。
狂风停了一瞬。
它以机械音模拟出轻快的语调,说:“欢迎回家,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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