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中,  面色苍白的老者坐在椅子上,额角冒冷汗,大口喘息着。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围着他。

    “苏上将,  医生马上到了!”

    “药呢?!备用药不是在上衣口袋里吗!”

    “刚刚已经吃过三粒了,副官赶去拿其他药了,医生也很快过来——”

    “上将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副官带着药瓶匆匆赶来,捡了五片出来,  旁人同时送上一杯温水,  一齐递到了苏恩齐的手边,辅助着他吞下。

    苏恩齐连咽水的动作都是干涩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药片苦涩,  弥漫至味蕾神经,  叫人想干呕。

    又有人递上了气雾剂,  苏恩齐接过,  深吸几口,神色终于缓和了。

    医生赶来了,简单查看了他的状况,  劝他先去私人的医疗室休息,观察情况,  有必要就去军区医院。

    “……我就待在这里。”苏恩齐缓缓说,  声音沙哑极了,  “我哪里都不去。”

    医生:“苏上将,我们还是建议您去医疗室卧床休息,  时刻关注身体数值,  以免……”

    “我说了我不去。”苏恩齐打断他,  喘息了几声,  脸上又有了血色,  “一点小毛病而已,我已经好了,你们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他环顾周围,一众面色紧张且担忧的军官战士,“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少将上前,还想说什么,又被苏恩齐打断:“出去!忙你们的事去——你们还有大把事情要做。”他再次挥手,碰倒了桌面的药瓶,白色小药丸滚了一桌面,“快去!”

    他的语气强硬。

    众人犹豫了几秒钟,几名守卫率先迈步离开,紧接着是其他军官,最后走的是面色犹疑的副官与医生。

    偌大的办公室就剩下两人了。

    苏恩齐,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他肩上是少校的军衔标志。

    “苏上将,”那名少校开口,“您还是卧床休息一下吧,这样对心脏不好。”

    “我说了不用。”苏恩齐冷道,“苏良,你没有自己事去做吗?还是说你也觉得我老了,不中用了?”

    ——苏良,苏恩齐的独子。

    苏恩齐中年得子,夫人因病早早去世了,但他没有溺爱孩子,反而对苏良要求严苛,不惜将他送去前线。苏良的军衔是他守哨站、爬泥地、沐浴鲜血、扒着战友的尸体一点点打出来的。

    苏良不说话,上前几步,把散落的药丸拨在一起,用纸张包住。

    他没继续劝苏恩齐,反而说:“游行的人都被驱散了,没有人受伤,以后巡逻队会加强戒备,避免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在城市中心的游行者散去了,地上还散落着他们的标语。

    【兵力紧缺,生死攸关,容不得多一场失败】

    【我们不需要频频失误的指挥官!一次两次可以理解,这两年来苏上将打了多少次败仗?有多少人没必要死伤?】

    【他已经老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能者居之!支持陆听寒上将全权指挥!】

    【如果有更优秀的人选,为什么不选择他呢?陆上将有能力做得更好!】

    那一行行大字触目惊心。

    清洁机器人四处奔走,把标语牌捡起来,准备销毁。

    就在一年多前,拾穗城街头爆发了反对陆听寒的游行,称苏恩齐宝刀未老。时过境迁,角色颠倒了,陆听寒一次又一次证明了他的实力:“号角”的坠亡,一场场危急的战争和完美的应对,舍弃拾穗城的先见之明与果决,“浮川”的溃败,他面对“岩蛇”时不惜牺牲自己的勇气……

    在感染高峰期的压迫与催化下,对陆听寒的质疑烟消云散,信赖他的人数压倒性地增加。

    于这个  风雨飘摇的时代,胜利是唯一的强心剂。他们甘之如饴,抓住它,就像是抓住了明天。

    苏恩齐说:“你觉得我会在意?我亲眼见证末世的开始,这七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他们本该有更好的事情去做,建设城市,辅佐防御,哪一个都比举着牌子喊口号好。”

    “……”苏良把脏了的药丸丢进垃圾桶,讲,“医生都和我说了,您不要再熬夜再受累了。”

    苏恩齐靠着座椅,笑了两声:“那我还说,大家都不要死呢。这有的选么?暂时死不掉就够了。”

    苏良道:“那或许,您可以考虑让陆上将分担一下?您……”

    他顿住了。

    ——苏恩齐看着他,浑浊的眼中似有什么在燃烧,咄咄逼人。

    “苏良,”苏恩齐一字一顿道,“你也觉得,我不够资格再指挥了吗?”

    苏良站直身体,回答:“我只是认为您需要重视健康。”

    “回答我的问题。”苏恩齐盯着他,“苏良上校,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不够资格指挥了?”

    办公室内是寒冰般的沉默。

    “……不,我不这么觉得。”苏良缓缓道,“战争中谁也无法保证十全十美,谁都当不了常胜将军,更何况是面对难以琢磨的怪物。这数十年来您做得非常优秀,是联盟的中流砥柱,也是……我的榜样与偶像。但是——”

    他话锋一转:“但是——陆上将太特殊了,他不单有军事天赋,更是怪物的天敌,为战争而生,您是他的老师,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他的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我认为,可以适当分让更多的权力给他。我不认为是您不够资格,只不过他做得更好。”

    他又犹豫着补充:“况且,目前您的健康情况也……不太乐观。”

    苏恩齐沉默地看着他。

    他无表情时,眼尾与嘴角的皱纹是很明显的,往下耷拉,无法遮盖。好在他习惯性保持了笔挺的坐姿,让他不至于看上去太苍老。

    他说:“你真的觉得,该把所有权力给他吗?”

    “也不是全部,”苏良下意识说,“一部分吧。”

    “这样分散兵权只会造成混乱,我和他总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苏恩齐说,“你知道么,在这个时代,兵权就是一切,足以越过所有政/治、法律、道德和传统,就连所谓的规则都是个笑话。”

    他微昂起下巴,几乎是倨傲道:“有兵权的才是话事人。真要论权力,在我和陆上将面前,柴永宁主席屁都不是。”

    这话大逆不道狂妄至极,苏良猛地一惊。

    苏恩齐继续说:“要给他主城的指挥权,就是给全部,把一切拱手相让。我再问一次,你真的觉得该把所有权力给他吗?应该吗?”

    苏良刚想回答,陆上将足以胜任,一个想法却电光火石地掠过:为什么苏恩齐要这么问?他该比任何人都了解陆听寒的天赋,除非是另一个意思……

    那想法太不可思议,让他睁大眼:“难道您、您是不信任陆上将……?!”

    不是不信任实力。

    而是不信任那一个人。

    “他当过深渊监视者,直到现在都要定期做心理评估,评估师都是我的人。”苏恩齐定定地看着苏良,“联盟主席手无实权,我是唯一能制约他的那个人,你让我把权力拱手相让?是想让他随意篡改评估结果吗,是想让他为所欲为吗?”

    他这一番话太语出惊人。

    苏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从苏恩齐、从陆听寒的老师、朋友兼战友口中听到这论点。

    明明苏恩齐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信陆听寒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或许,陆听寒也是如此。

    苏良瞠目结舌:“我还以为……”

    “你要说陆听寒本人,我绝对是百分百信任的。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有多想守住城市,也看到了他的一切  付出。”苏恩齐淡淡道,“可是,当我一次次见到失去理智的监视者,就在想,万一呢?我们赌不起这个可能性。”

    他又说:“我相信他的决心,支持他当指挥官,我不想失去他,必要时我愿意替他去死。但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决不允许他独掌兵权。”他再次昂了昂下巴,“我还宝刀未老呢。绕过我这一关?没有可能。”

    苏良讲不出话来。

    “什么游行示威什么口号,我不在乎。”苏恩齐十指交叉,眼中燃烧着火,“我打了一辈子的仗,没人有资格评判我的决策,指责我所谓的‘失误’,也没人能拉我下马。我上战场的时候你们都在吃奶呢。我就坐在这里,四十年前在,以后也都会在。”

    “想嘲笑我,批判我,期待我老了出洋相,那你们可高兴得太早了。我的战友都死了,只有我活到今天,这也是我守下的城市,迄今为止我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就算有不足,放另一人过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了。谁能质疑我谁敢否定我?”

    苏良沉默着。

    许久后,他突然道:“母亲说得没错。”

    苏恩齐挑起一边眉毛。

    苏良:“她以前和我说,她喜欢玫瑰,让你买一束在情人节约会送她。结果你买来的是月季。”

    苏恩齐顿住,似乎不解。

    苏良神色平静,继续讲:“她跟你说,你买错了呀,这是月季不是玫瑰,它们的花苞和叶子都不同。你却梗着脖子告诉她这就是玫瑰,艳丽、漂亮又带刺,怎么会是月季呢?她尽力解释了,你依旧不愿意相信,你这一辈子都把月季当做了玫瑰。从那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你是个骄傲且倔强的人,没办法承认自己的错误。”

    苏恩齐的语气带了怒意:“你想说什么?别拿她来压我一头。”

    “蒋华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苏良的身形笔挺,直视苏恩齐,“你把他视若己出,而我年少时和华池哥相处过一段时间,知道他就是个混蛋,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后来果然如此,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但您包庇他了,对不对?”

    苏恩齐沉默地盯着他。

    “现在华池哥是在监狱里待着了,等着上法庭。”苏良说,“那么事到如今,您觉得自己错了吗?或者说,您后悔包庇他了吗?”

    苏恩齐目光如刀。

    答案尽在不言中。

    “所以我就在想,母亲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苏良轻声道,“您不愿意分权,不考虑让步,究竟是因为您信不过陆上将,还是因为您没法承认自己老了,自己技不如人,自己也会失误会有被他人取代的那一天?究竟是哪个理由,占了上风呢?”

    “苏!良!”这回苏恩齐几乎是暴怒,一拍桌子站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不再说了,您需要休息。”苏良讲,“但是41年前,那真的是一束月季花。”

    他退后几步,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苏恩齐独自站在办公室。

    旧病还未过去,痛楚又翻了上来,他大口喘息,宛如一只愤怒的困兽。

    ……

    时渊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去学习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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