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曾和陆听寒说过自己哭过一次,加上这次陆听寒重伤,就是两次了。

    他一直没提,第一次他是为什么哭。

    ——是因为垃圾。

    事情发生在陆听寒成为监视者的第二年。

    那时,时渊每天欢欣鼓舞,就等着他的人类出现在深渊边上。

    可惜每次陆听寒出现的时间都不长。

    0号深渊的污染数值可怕,但它从未感染过生物,数值也一直稳定,所以上一次有人监视0号深渊,已是49年前的事情了。

    那些监视者在0号深渊旁待上几周、几个月,就离开了。

    没有人和陆听寒一样,一待就是好几年。

    0号深渊稳定,陆听寒只需定期巡视深渊、记录数值,工作简单且轻松。其他的时间,他都花在戴上光脑、指挥战斗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在那10年间,他还能升官、守城。

    联盟为他屡屡破例。简单粗暴地说,他在兼职监视者,本质还是个指挥官。

    而时渊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也不知道,有个东西叫《深渊污染物处理法》。

    被污染了的生物组织,若是放任不管,很容易畸变成怪物,即使是焚烧或填埋都无法保证安全。而把它们倾倒在城外,更是容易产生新的感染生物群。于是,联盟颁布了《深渊污染物处理法》,收集污染最高的生物组织,将它们统一运回深渊旁,丢回去。

    深渊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

    某种意义上这是自产自销,原汤化原食,产业链闭合,健康安全又经济实惠,不带任何环境污染,可谓皆大欢喜,印证了一句话:“谁开发谁保护,谁污染谁治理”。

    这个处理法非常成功,丢回去的污染物,再也没出现过。

    而陆听寒提出来一点:0号深渊离城市很远,但它十分稳定,附近的怪物也极少,实际上很适合处理垃圾。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意见。

    于是,运输飞船载着无数垃圾,来到了0号深渊的边上。

    那一天,时渊高高兴兴等着他的人类。

    陆听寒确实出现了,站在深渊边,军装笔挺,无表情的侧脸英俊而深沉。

    他挥了挥手——

    成吨的垃圾从天而降!

    时渊:?

    时渊:???!!!!?!

    臭鱼烂虾,瓜皮果核,酸白菜臭黄瓜碎番茄和腐烂榴莲。

    断手断脚,碎肉骨头,死兔子干尸鸟烂盆栽和人类肺部。

    应有尽有,绝不带重样。整个人类世界最肮脏最混乱的垃圾,都在这里。

    整整两艘运输船,倒了不知道多少吨垃圾下去。等到日暮运输船回城了,陆听寒也回了监视塔。

    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时渊。

    时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那么喜欢陆听寒,陆听寒却要往他身上、往他家里丢垃圾。

    还都是那么臭的恶心东西。

    陆听寒肯定恨极了他。

    时渊伤心透了,嚎啕大哭。

    ——这天晚上,安分了七十多年的0号深渊厉风呼啸,感染数值暴增,把联盟吓了个半死。没有人知道,时渊只是在哭,还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苏恩齐下了命令,要陆听寒立刻撤离。

    而陆听寒拒绝了,他看向黑雾弥漫的0号深渊,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觉得……它很不高兴。”

    苏恩齐沉默了半秒:“总不可能是因为我们丢了垃圾吧。”

    他这话是开玩笑,结果陆听寒回答:“我觉得是的。”

    于是,苏恩齐坚定相信,陆听寒的思想果真被深渊侵蚀了,不然怎么说得出这种天方夜谭?

    第二天,他就给陆听寒安排了两场心理评估。

    评估结果没问题,陆听寒继续当监视者。

    而时渊花了整整五天,才接受了现实。

    他想,虽然陆听寒恨他,但他还是很喜欢陆听寒的,喜欢到愿意为了他去埋垃圾。

    时渊从垃圾堆里找出了好几把铲子。到了深夜,他就让雾气蔓延到深渊边缘,浓郁的雾化作实体般的存在,操着铲子,奋力挖坑。

    挖坑,放垃圾,埋上泥土。

    挖坑,放垃圾,埋上泥土。

    垃圾实在是太多了,他干了好几天,根本看不到希望。

    而他堆出的小土坡,被巡视深渊的陆听寒发现了。

    陆听寒:“……”

    他在土坡前站了很久。

    仔细看去,他常常无表情的脸上满是疑惑——他实在太困惑了,哪怕是看到苏恩齐在他面前跳钢管舞,也不会让他更困惑一点。

    当天晚上,陆听寒和苏恩齐通了电话。

    他说:“苏老师,我觉得我要去做心理评估了。”

    苏恩齐问:“你怎么了,精神不稳定了?”

    陆听寒说:“……可以这么讲,我真的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

    陆听寒去做了几轮心理评估,依旧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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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埋垃圾的土堆,每天都会多一点点。陆听寒试着布下无人机、摄像头去监控,可一旦黑雾蔓延上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黑雾散去就是埋好的垃圾,端端正正,整整齐齐。

    陆听寒又去做了几轮心理评估,没问题。

    而时渊勤勤恳恳、忍着眼泪埋垃圾,过了小半个月,深渊里的垃圾终于少了那么一点点。

    唯一的安慰是,在一堆臭烘烘的垃圾里,混了些有趣东西,比如说婴儿早教书,童话书,教科书,各种报纸新闻。

    时渊把它们收集起来,努力研究。

    他还找到了能点读的一本书,教小朋友识字的。黑雾点了书面,识字书发出一声:【你好!】

    “ni、n、你……好?”时渊生硬地学着。

    识字书:【你好!】

    时渊:“你好!”

    时渊:“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他玩得高兴,暂时把伤心事抛在脑后。

    而好巧不巧,运输船又来了。

    这回的垃圾比较少,但都是最有害的那一种。运输船停在深渊附近,舱门打开,垃圾倾泻而出——

    深渊里黑雾翻涌!!

    时渊气炸了气疯了。

    如果他那时有尾巴,所有鳞片肯定都炸裂了。感染数值飙升,黑雾把有害垃圾通通往天上抛去,那场面壮观无比。

    运输船垃圾都没倒完,就被吓跑了。

    “说来你们不信,”运输船驾驶员回城后,心有余悸,这么讲,“我们被一堆垃圾攻击了……”

    留下陆听寒一人待在0号深渊的旁边。

    他继续凝望。

    三天后,研究中心的教授们给出了一种解释:“我们认为,0号深渊是特殊的。可能是垃圾有其他深渊的波长残留,与它产生了互斥,所以才有强大的逆流,让有害垃圾全都飞了回来……”

    陆听寒问

    :“那为什么深渊旁边会出现埋好的垃圾?”

    教授回答不上来。

    陆听寒说:“你们不觉得,这很像人埋的吗?”

    教授们面面相觑,有人犹疑道:“还真的挺像的”

    “我也觉得!”

    “我刚刚没敢说,太不专业了,我怕你们觉得我学位是买的。”

    “啊你的学位原来不是买的吗……”

    “嘶……怎么看怎么像人弄的啊,咋回事呢,我们是不是都疯了?”

    第二天,陆听寒和一众教授一起去心理评估了。

    这事情到最后也没个结论。

    后面,联盟又试图往0号深渊扔垃圾,垃圾都被愤怒地丢回来了,每次都是感染数值一通乱飞,它在拼尽全力表达不满。

    没人想惹怒可怕的0号深渊。

    于是,再也没有运输船来过。

    而时渊继续努力,处理第一轮的垃圾。

    陆听寒依旧是他的监视者,定期出现,凝望深渊。

    在最初的伤心欲绝后,时渊冷静下来了。

    他感觉,陆听寒丢垃圾,并不是讨厌他。

    ——陆听寒就是单纯没素质而已。

    只要陆听寒不讨厌他,时渊就觉得好受多了。

    他真的太喜欢他的人类了,可以接受那么没素质的陆听寒。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年四年,也许是五年六年,时渊天天埋垃圾,日日埋垃圾,总算是处理得差不多了。

    他学了很多,包括人类的文字,发音,包括报纸和杂志上,各种奇奇怪怪图片记载了人类的生活……垃圾堆是他的启蒙老师。

    时渊依旧喜欢他的监视者。

    但这不代表他原谅了这么没素质没礼貌的行为,毕竟,他从没那么伤心过,从没哭得那么惨过。

    他耿耿于怀。

    暮去朝来,转眼又是十年过去。

    在风阳城的病房里,时渊看着陆听寒手中的糖纸,严肃又幽怨地说:“陆听寒,你不能乱丢垃圾。”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承载了他无数的委屈。

    陆听寒困惑道:“我没有乱丢,我想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不,”时渊说,“你就是想乱丢,我知道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陆听寒:“为什么?”

    时渊说:“因为你没有素质。”说完他拿走陆听寒的糖纸,去走廊垃圾桶丢了,又回来讲,“没关系,我会监督你的。”

    陆听寒生平第一次被人说“没素质”,还是出自时渊之口,震撼到连当天的军事广播都忘记听了,记挂到了出院。

    ——出院。

    离开了满是消毒水味的走廊,离开了冷色调的单人病房,两人回家,打开灯。

    光线温暖,照着老屋子的一切。茶几沙发,书架鱼缸,精致的帆船摆设,纸张泛黄的老书,旧时的数独游戏和火箭模型,白鸟把嘴插进羽毛里睡着了,猥琐鱼也全都躲进了假山,一片充满了回忆的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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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只离开了近两个月,却感觉阔别了一辈子。

    在门口,时渊抱住了陆听寒,说:“陆听寒,欢迎回家。”

    陆听寒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陆听寒的伤口还要换药,晚上临睡前,时渊帮他换了,重新缠上绷带。

    他腹部的那道伤口尤其狰狞,也不知何时能痊愈。

    关了灯

    ,他们躺在一起。

    黑暗中,时渊问:“我听他们说了,‘重锤’落下之前还有几个小时的,你为什么没给我发消息?也没给我打电话和通视频?你一点都没有试着联系我呀——”

    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陆听寒说:“因为道别会让人心软。我需要赴死的勇气。”

    时渊问:“你要是和我说上话了,就不想去死了吗?”

    “我不知道。”陆听寒说。

    事到如今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了,唯一确信的是,时渊会让他动摇。

    时渊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到陆听寒以为他睡着了,时渊又开口:“好吧,如果有下一次,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说说话的,就算一两句话都好。”他抱着尾巴,声音委屈,“我不是说还想有下一次,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不告而别。”

    他已经历过一次不告而别了。

    那一天,陆听寒踏着朝霞离开了深渊。时渊以为是普通的暂别,没想到,陆听寒再也没回来。

    他害怕孤单,害怕落空的希冀,和无望的等待。

    陆听寒应允道:“好。”

    他答应得很干脆,时渊扭头看他:“真的么?”

    “真的。”陆听寒说,“不告而别确实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说话算话。如果真的有下一次,肯定是一场体面的道别。”

    时渊赶快说:“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嗯。”陆听寒闷声笑了,牵扯得伤口微痛。

    之后的一个月,陆听寒在家里专心养伤。

    陆家不服输的精神,体现在了方方面面,他就连伤口愈合似乎都比常人快一点——当然,按照陆听寒的说法,这也有每天听着时渊的呼噜呼噜声,心情愉快的疗效作用。

    i级警告也结束了。

    如陆听寒所说一般,各个深渊的污染数值回落,怪物们暂时平息了攻势。城市和他一样,获得了短暂而宝贵的喘息时间。

    数据中心加班加点地工作,一边研究深渊,一边专攻“远眺”,有了铁城的数据,爱丽丝的计算快了太多,人们开始将新的希望寄托在“远眺”上。

    “远眺”计划中的航天器只能带走种子,受精卵,以及极个别人。

    大部分人不会离开地面了,生于城市,死于城市,眺望星海。

    然而,知晓自己的族群仍有未来,血脉得以在异星延续,依旧是一件令人慰藉的事。

    至于铁城的数据为什么被传回来了,众说纷纭,猜测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可能是闪电击中了通讯塔,电路打开了,未损坏的数据便继续上传;有人说,可能是怪物不小心碰了什么开关,阴差阳错,天佑联盟;也有人往玄学那边猜,说通讯塔的英灵犹在,念念不忘,一身傲骨终得回响。

    这些都是很好的猜测。

    无人知道,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勇敢的小怪物,和一个疯癫的逃兵。

    他们有过一场短暂又奇妙的冒险。

    在这堪称轻松的氛围下,每天陆听寒就工作几小时,了解战况,简单指挥。

    他也出门过。

    时渊透过窗户看到,和陆听寒见面的,还是他之前见过的高级军官们。他们在铁青色天幕下低语,一切都是暗色调,唯有陆听寒眼眸的灰蓝色分外瞩目。

    再然后,他们上了车,时渊看不到他们了。

    时渊没追问陆听寒,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懂军事,也不懂联盟弯弯绕绕的势力斗争,哪怕陆听寒给他解释,他可能也

    听不懂。再说了,他怎么会去质疑陆听寒的举措?

    陆听寒每天都有时间陪着他,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而垃圾那一茬,并没有借此揭过。

    陆听寒的糖纸事件,让时渊非常警惕。他觉得陆听寒又要没素质起来了。

    当陆听寒手上拿着任何垃圾,他就会看见,时渊在沙发背后、桌子对面、墙壁拐角冒出来,朝他投来谴责的视线。

    陆听寒说:“时渊,我真的不会乱丢垃圾的。”

    “我不相信你。”时渊说,“你素质太低。”

    作为一个被陆听寒往家里丢了几吨垃圾的深渊,陆听寒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怎么也没说服力。他一定要看着陆听寒把垃圾丢进垃圾桶才安心。

    就这么几轮后,一天晚上,时渊又监督着陆听寒把一张废纸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他在床边帮陆听寒换药。

    其他小伤基本都好了,就是腹部伤口还狰狞,肯定是要留疤。

    时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伤口,伸手,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抚过那疤痕。

    他摸完一轮,觉得那疤太刺眼,不知怎么才能消掉,又伸手从上到下轻抚过——

    这次他刚摸到一半,手腕就被抓住了。

    时渊:?

    他抬头,陆听寒抓着他手腕,靠得很近,灰蓝色的眼中像有云雾在翻涌。

    “时渊,”他说,“其实,我的素质还能更低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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