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是和爱德华一家人一起吃的晚饭。
只有三张椅子, 爱德华把一个正方体机器人搬来,踢开脚下一堆杂物,把机器人放在桌边。
“坐上爱德华的机器人!”他说。
机器人太矮了, 只有人膝盖那么高, 时渊坐上去, 只有一张脸在桌面露出来,夹菜都费劲。
房间的角落堆了小山般的罐头, 也不知道爱德华从哪来收集来的。他在杂物堆里乒乒乓乓翻了很久,挑挑拣拣, 找出了4个玉米罐头。他边哼歌边用开罐器, 把其中一罐放在时渊面前:“爱德华请你吃玉米!”
“谢谢。”时渊说。
爱德华又把两个罐头放在乔安娜和迈克面前。
时渊问:“你一直在给他们东西吃吗?”
爱德华:“那不然呢,他们是家人!”
时渊说:“你还是不要给他们太多了,食物很珍贵。而且我觉得他们……胃口不大好。”
“他们是家人, 家人就要一起吃饭!”
“好吧。”
然后,时渊眼睁睁看爱德华风卷残云吃完了罐头,大手一挥,把纸皮人的罐头拿来,哇啦啦地倒进嘴里,全吃了。
时渊:?
时渊说:“这不是你给他们的吗?”
爱德华说:“家人就要分享食物!”他打了个饱嗝。
时渊:“……”
今天也是无法理解人类的一天。
他看了眼罐头, 贴着联盟的军用标志,3年前就过期了。但看爱德华吃得那么利落, 玉米也没怪味, 他还是全吃下去了。
应该不会死。他想。
不然我就是第一个吃过期玉米死掉的深渊了。
吃完饭,爱德华又给他热情地展示家里。
最多的就是枪械刀具,各种音爆/弹汽/油弹照明/弹, 甚至还有火箭筒, 其次是一堆诡异的零件, 只剩半张脸的机器人,汽车引擎汽车轮胎,火柴盒,手电筒,工具箱,地图笔记本望远镜,钉子铅笔尺子……时渊甚至看到了两顶假发,不知是不是给乔安娜换着戴。
而塔外身有尖刺和机枪口,塔底布了路障。窗户被层层铁皮加固了,半点不透光,窗外还有雨水收集器,装了污染过滤装置,窗缝涂了气味掩盖剂。
爱德华就像一只勤劳的蚂蚁,把他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搬回了家中,把这座小小的瞭望塔弄成了铜墙铁壁。
时渊还看到了两张老照片。
第一张照片,是年轻的爱德华被授予勋章,苏恩齐上将与他握手,旁边一行字写了【208年,深渊监视者表彰仪式,爱德华·沃克被授予中士军衔】
第二张照片是全家福,身穿军装的爱德华搂着妻儿,身后是一辆路过的蓝皮巴士,和铁城的高墙。
照片在相框中皱巴巴的,混着油脂,不知道被折过多少次。
时渊问:“你以前是监视者?”
爱德华:“是的,爱德华凝视过深渊,3号!3号!”他手舞足蹈,“它代表了‘白骨化’!‘白骨化’!”
这下,时渊明白爱德华为什么能住在铁城了。
怪物喜欢循着人类去,对死物兴趣不大,大规模的城市比个体更容易吸引他们。
这也是为什么,监视者能长时间居住在深渊旁。
监视者住在瞭望塔中,往往是10人以内的小队,配备了武器与生活必需品,及撤离用的飞行器。他们行事低调,把存在感降到了最低,所以怪物潮总是无视他们,径直奔着城市去。
——这些都是陆听寒告诉时渊的。
时渊当时刚从剧院回来,穿着柏树套头衫,问他:“如果分开更安全,为什么我们还要住在城市里呢?”
“只有城市能保证成规模的生产。”陆听寒说,“从武器到食物,到军械的维护、检修,再到对深渊的研究与分析,电力供应,都需要城市建筑。深渊监视者之所以存在,是他们有城市资源的支持。如果我们分散住,就没有今天的力量了,个体也将覆灭。”
他极为顺手地摸了摸时渊的恶魔角,接着讲:“只有团结时,我们才是最强大的。”
铁城已然沦陷,留下了大量资源,配合爱德华作为监视者的经验,才让他活了下来。
爱德华疯疯癫癫的,但该记得的东西都没忘,包括射击技巧,包括布置防御,包括一直压低了声音生活,他连叫喊声都是压抑的。
时渊问他:“你想去风阳城吗?等我办完事情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这样安全一些。”
“风阳城?不不不不——”爱德华连连摇头,“那个地方不好,全都是风和太阳,一点儿都不好玩。”他指向街道,“铁城?特别棒!爱德华喜欢这里!乔安娜和迈克也喜欢这里,他们不会走的!”
“那好吧,你要小心。”时渊不再强求,他想了想,“谢谢你的玉米罐头,但是我要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爱德华喜欢朋友!”爱德华却说,“迈克也喜欢朋友!”
时渊回头看,迈克的头还在桌上,冲他们露出简陋的笑。
时渊委婉道:“迈克可能身体有点不舒服,他要早点睡觉。”
爱德华喊:“我们都喜欢朋友!朋友,留下来!”
“不行啊,”时渊说,“我的时间不多,还要去找通讯塔。我真的真的要走了,有机会我们再见吧。”
他刚要走向门口,手腕被爱德华死死抓住了。
爱德华瞪着满是血丝的眼,一字一顿说:“……你要去哪里?再说一次,你要去哪里?”
“通讯塔。”时渊说,“我要去找东西。”
爱德华依旧抓住他:“爱德华也想去通讯塔,爱德华、乔安娜和迈克都想去!但是,只有他们三个人没办法做到,你的尾巴很有趣,能帮到他们!”
时渊有些意外:“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你们也要找东西吗?”
“爱德华他们想看日落!”爱德华喊道,“铁城最出名的风景——通讯塔顶的日落!爱德华熟悉通讯塔,爱德华可以帮你找东西!”
时渊从没听说过什么日落。
可是爱德华看起来真的很想去,激动到脸红脖子粗。
他说:“那你们跟我一起走吧。我、我没办法保证你们安全,不过我会尽力的,肯定比你一个人去要好。”他又想了想,“对了,我想找‘远眺’计划的数据,你知道在哪里么?”
“爱德华不知道,但是爱德华知道他们在哪里放服务器!”爱德华比划,“服——务——器——黑黑的、大大的盒子。”
“好巧呀,我知道服务器长什么样。”时渊不禁想起了爱丽丝,直到昨天,她都在孜孜不倦地给他传资源,“那太好啦,我们一起走吧。”
爱德华猛地摇头:“不行的不行的,夜晚太危险了,爱德华说,要等到明天早上。”
此刻夜幕已深,时渊听到街道上怪物的呢喃,还有不明生物的振翅声。特殊感染生物“岩蛇”在活动,狂蛇乱舞,带得周围的怪物都躁动不安。
时渊当然是不怕的,荒原比这里险恶得多。
带上爱德华就有所不同了。时渊不敢杀死怪物,只能恐吓它们,而它们又受到飞升的感召,一边恐惧一边本能地要亲近他。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他为了保护爱德华,不得不感染怪物,就麻烦了。
时渊纠结了一会,觉得i级警告没那么快结束,他能耽搁一晚上。
他说:“行,听你的,那我们明早一起出门吧。”
爱德华拍手笑着:“爱德华一家人,很高兴!朋友,很高兴!”
于是,时渊陪着很高兴的爱德华一家人过夜。
他盘腿坐在矮机器人上,抱着尾巴,进行人类观察计划。
爱德华坐在工作台前,碎碎念叨谁也听不懂的话,擦拭枪械。他的手很快很稳,一看就是老兵,如果他没有同时发出嘿嘿嘻嘻的傻笑,时不时拿起螺丝玩,那场面是相当的专业。
时渊问:“你平时怎么洗澡呢?”
爱德华:“下雨!”
时渊:“你的罐头是哪里来的?”
爱德华:“爱德华去了好几次超市,把所有罐头搬回来了!玉米豌豆番茄菠萝,有很多!”
“电呢?”
“爱德华有太阳能板,爱德华还找到了很多汽车电池!”
“枪呢?”
爱德华“咔嚓”一声把弹夹推入步/枪中:“军队都死啦,爱德华找到了他们的车队!爱德华还会手工活,能做那种砰砰的炸/弹!呼——砰——哗,全都炸上天嘿嘿嘿咻咻咻!”
时渊觉得,爱德华心灵手巧,确实值得表彰。
爱德华又把东西递给时渊:“好朋友,试试看。”
“这是什么?”时渊问。
“耳机,听音乐,这样听不会被怪物发现。”爱德华比划着,“你这样戴上。”
这是个头戴式耳机,破破烂烂像随时会散架,电线也裸/露在外,末端接着一个类似收音机的物体。
时渊没见过这种东西,戴上它,爱德华摁下收音机开关——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爆开!
时渊的尾巴瞬间炸了,把耳机拿下来:“啊,这是什么呀!”
“嘘嘘嘘,你继续听。”爱德华神神秘秘地说,他缓慢转动旋钮。
电流声转小,耳机中传出了音乐。
时渊重新戴上耳机。
还是有电流声和爆豆声,吱哇吱哇,啪啪哒哒……别人听音乐是无损,他听音乐是战损。好歹旋律是出来了,3拍子的乐曲,中慢板的轻松洒脱,是一种轻盈感。
爱德华解释:“这叫华尔兹,是乔安娜最喜欢的华尔兹,可以跳舞。你跳过舞吗?”
时渊摇头。
陆听寒不像是会和人跳舞的样子,虽然他很想尝试。
“太可惜太可惜,朋友太可惜。”爱德华嘟囔,“爱德华和乔安娜经常跳舞。”
时渊问:“你们在哪里跳?”
“到处跳,家里、钟楼、广场、路边……哪里都可以。”
时渊:“噢!”
当桌面上的破钟指向9点,铁城的雾又起来了一轮,苍白色铺天盖地而来。瞭望塔算高的了,依旧被它淹没。
爱德华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微弱。他组装完了枪械,从座位上拽起乔安娜,让那具铁架与纸皮的身躯,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爱德华去超市拿走的显然不止罐头,还带回了一大堆塑料袋和纱布,现在,多彩的塑料袋是爱人的衣衫袖口,层叠的纱布是她的裙摆,她和过去一般优雅。
爱德华戴上耳机,带电流声的华尔兹传来。他一手搂住乔安娜的腰,一手牵着她手的铁架,踏着舞步开始回旋。
一圈又一圈,跳跃回旋,影子在窄小屋内无拘无束地飘荡。女人轻柔倚在他的怀中,金发散开了,镀着一圈柔和的光。
时渊坐在旁边,抱着尾巴看他们跳舞,问:“……爱德华先生,我觉得,您一定知道爱情是什么吧?”
爱德华没听见。
在这个大雾的夜晚,在这座死去的城市中,第无数次、无声地相拥。
他们翩翩起舞。
第二天一早上,时渊和爱德华就出发了。
爱德华有一辆超市购物车,他把乔安娜和迈克都放进去,又堆了六七把枪和子弹。然后,他穿上防弹衣戴上头盔,脖子上挂了手电筒和污染探测仪,昂首挺胸道:“爱德华要出发了!”
他推着购物车下楼梯,哐当哐当的。
到了街上他一手推车一手拿步/枪,睁大眼睛,左顾右盼。
平日,怪物们早就扑上来了。
这次有时渊在身边,怪物们畏惧他,只在远处默默观察。时渊看到城市的废墟之后,探出了几只白骨狼的脑袋。
时渊高举起尾巴,鳞片摩擦,一路响着。
铁城的建筑风格要冷硬很多,还未坍塌的房屋,都有直上直下的线条。怪物不敢接近,他们招摇过市,爱德华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
响尾渊的效果特别好,他们平安地走过7个街口,来到通讯塔下。
通讯塔位于铁城最中心,直插云端,数不清有多少层。
时渊抬头看,流云漂泊,高塔似乎要向他坠下。
塔下还有宣传海报,写着【56层超高日落等着你,门票仅需90元,儿童半价】配图是金红色的燃烧日落,果然和爱德华说的一样,这是铁城的一道风景线。
时渊问:“我们得爬楼梯上去吗?”
“当然!”爱德华回答,推着购物车哐哐进去了。
他们慢慢爬楼梯。
时渊还好,爱德华带着购物车气喘吁吁。
时渊说:“我来帮你。”
他在前头帮忙拉购物车,很快,两个人一起气喘吁吁。
通讯塔里还有怪物,听到他们的声音,虎视眈眈。有些怪物尾随他们,有些怪物悬在屋顶默默看他们,而有些怪物隔着墙过不来,低吼着,利爪把防火门拍到变形。
好在,它们没有真的接近。
枪械加上纸皮人太重了,楼体还有断裂处,他们只能想办法绕道,或者冒险爬上去——上下搬运又是一次大工程,爱德华的狙击/枪和火焰喷射/器都太重了。
中午,他们一起坐在楼梯间吃了压缩饼干和茄汁罐头。
和之前一样,爱德华给妻儿分了罐头,自己没吃饱,又拿了他们的继续吃。
下午,两人继续往上爬,也不知多久之后,楼梯到了尽头。
这里是54层,想再往上走,就要去另一个楼梯间了。
推开防火门,千疮百孔的楼层出现在面前。
楼道宽阔且高。普通游客在这里观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俯瞰城市,欣赏落日。
现在落地窗全碎了,狂风呼呼刮进来,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墙上全是弹孔,还有干涸了8年的、大片大片的黑血,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都穿着联盟军装。不远处的天空中,有几只半透明水母。
这里曾有一场恶战。
怪物层层紧逼,联盟军且战且退,不断往高处去。从通讯记录看,从40层开始,每一两层就有小队留下断后,为保护他们的战友继续往上走。
往上走。
到这座城市的高塔之顶,到狂风与流云之处,或许就能在苍穹的蔚蓝中触碰到生机。
这是一场无望的攀升。
断后的战士死了,抵达了高塔顶端的人也死了。
好在,最后的数据乘着电波,飞向那座充斥风与烈阳的城市。
“爱德华要继续往上走。”爱德华推着购物车,直勾勾盯着前方,“爱德华和乔安娜要跳舞,爱德华一家人要看日落。”
他又扭头和时渊说:“迈克是个好孩子,你可以和迈克跳舞。”
“不了。”时渊说,“我有想要一起跳舞的人。他在等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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