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浑身都僵住了。

    血还在流,  战士的手背生出了银色的鱼鳞,而他的状态似乎奇迹般好转了,嗓音不抖了,  思维也异常清晰:“我被飞蛾感染过。飞蛾能听到300千赫的声音,我没那么厉害,  最多能提前听到一些怪物的声音。不过我能非常轻松地分辨人的嗓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他继续说:“我听过你的声音,  你是陆上将身边的那个人,  是……是叫时渊对吧?”

    作为联盟上将,  陆听寒外出时往往有战士随行守卫,所以不少人见过时渊。而时渊……他满眼都是陆听寒,没空关心其他人,  自然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眼前这人,  大概是守卫之一。

    上次见面在城里,时渊和陆听寒并肩向前,  或许他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或许他们谈起了家里的花,又或许是时渊在怀疑陆听寒把备注改回了“长尾巴呼噜怪”……时渊不喜欢陆听寒身边的守卫,他们太危险了,  杀死过很多怪物,  但只要陆听寒在,  他就不会害怕。

    这次见面在城外,  低矮的树林,化不开的湿泥,到处都是怪物的噪声与异动。仿佛命运捉弄,  角色骤然颠倒了,  战士正死去,  柔软的少年却安然无事。对两人而言,一个是致命地狱,一个是亲切的故土。

    战士叹息般说:“感染的过程真奇特啊,脱离人类的限制,我察觉了很多……平时察觉不到的东西。”

    他睁着浑浊的眼:“我能闻到这里所有怪物的气味。时渊,我还知道它们都怕你。你一个人出现在城外,还毫发无伤,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渊的手指攥紧了纱布,回答:“你先让我救你,等包扎完伤口了,我会告诉你的。”

    “没用,我绝对没救了。”战士神色越加冰冷,依旧用枪指着他的头,一字一顿道,“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伪装成人类,你为什么要待在陆上将的身边?是准备杀害他么?是刺探人类的情报?还是欣赏我们的挣扎?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很有趣吗?!”

    时渊攥着纱布:“不是的,我……”

    “够了!!”战士暴喝,身体一阵痉挛,“我不会信你半个字,我现在——我要杀了你!”

    然而他的手指不断抽动,枪都差点脱手而出,更别提扣下扳机。他青筋暴起,努力了好几回才接受自己无法开枪,当即用左手去摸通讯器。

    他摸了个空。

    他的下半身血肉模糊,通讯器早已粉碎,不可能向指挥中心报告了。

    他睁着眼,呆在原地,喃喃:“我得告诉他们,得让上将知道……”

    时渊轻声说:“我会告诉他的。”

    战士:“你觉得咳咳咳咳!咳咳!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我这次出城就是想杀死一只怪物,带回去给陆听寒看。”时渊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时渊回答:“因为我喜欢这座城市。”

    他的语气坦荡,战士愣怔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你扮人类扮上瘾了?你喜欢和同类自相残杀?还是你演舞台剧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救世神了?”

    ——他看过《殉道者》。

    “我不想杀死它们的。”时渊在他面前坐下,盘起尾巴。

    战士:“你们也有感情?”

    他又痉挛了几下。

    时渊想了一下:“我没法跟你形容那种感觉,每当我看到怪物,就会知道,我和它们流的是一样的血。”

    有很多词语能形容个体间的联系,比如血浓于水,比如心心相印,但怪物间的联系比人们想象得更紧密。

    不论银鱼、毒花、紫灯虫,亦或者巨大又辉煌的“号角”,当时渊见到它们,会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震颤。

    怪物会彼此厮杀,但它们也有同样的灵魂,同样的血脉,同样与深渊共鸣着。

    同源、共生、不断吞噬不断进化。

    这就是为什么不同族群的怪物会在同一时间暴动。在人类仪器观测不到的领域,冥冥之中,它们的心智汇作长河。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分你我,灵魂舞蹈。

    “我很喜欢它们。”时渊说,“刚开始我真的很怕人类——虽然现在也怕。但是我在城里认识了很多人,交到了朋友,还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也同样喜欢人类。所以,我来了这里。”

    他晃了晃尾巴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城市,可能会失败吧,或者有什么其他意外,我连自己能做到什么都不知道,可总要试一试的。”

    战士微微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他没意识到,这一阵痉挛已经结束,只要他想,就可以扣下扳机。

    手背的鱼鳞飞速生长,覆盖了上半身,出血速度慢下来了,不是因为伤势好转,而是因为血快流干了。

    许久后他低声道:“我肯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相信你……时渊,你究竟是什么?”

    阳光穿越树林,把一条红蛇照得鳞片闪闪,几条银鱼游过泥土,水晶般的躯体剔透,风中传来蘑菇们的歌声。

    时渊看着眼前的人类。

    他真的要死了,感染正一点点抹杀掉他作为人的特征,他会成为怪物的一员,永远留在荒原。

    人们往往会对濒死之人吐露真相,带进坟墓里的秘密是最安全的。

    时渊不同。

    他的神情几乎是温柔的。

    就像他向蜂王伸出双手,就像他在舞台上一遍遍演救世神,就像他对陆听寒说“让我感染你吧”那时一样温柔。

    他回答:“我是深渊。”

    他说出秘密,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温柔。

    这一刻战士惊骇得说不出话,良久后颤声问:“你是那个、那个消失了的0号深渊?”

    “对。”时渊说,“是我,所以我是0。”他想了想又补充,“陆听寒是1。”

    战士:“……”

    战士:“…………”

    他感染了一半的脸上写满了“我他妈都听到了什么啊啊啊啊”。

    “我是来找陆听寒的。”时渊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属于我的人类。”

    战士愣怔了好一会,颓然放下枪支。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太不可置信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他晃了晃脑袋,“你走吧,我就要死了,也没办法杀你了。”

    “我还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时渊说。

    银鱼鳞挡住了战士大部分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还真有一件事。”

    时渊的尾巴弯出问号:“什么?”

    战士摸索着将地上的手/枪推过来:“杀了我,我不想变成怪物。”

    枪支的金属冷冰冰的。

    不算太陌生。

    陆听寒向时渊演示过怎么用枪。

    那是城内枪击案发生的不久后,时渊回家,手里多了一把没子弹的手/枪。

    “学一学,”陆听寒说,“万一用得上。”

    在家里不能真的射出子弹,陆听寒给他讲解了枪支构造,对着墙演示了基本操作。

    从第一次见面,时渊就知道陆听寒的枪法好,他行云流水地换弹匣,上膛,瞄准,而时渊笨拙地模仿着,举枪瞄准墙面。

    “左脚往前踏一步,腰要挺直。”陆听寒说。

    时渊站得笔直。

    “右手伸直,左手的手肘下弯。”陆听寒又说。

    时渊照做了,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尾巴都在半空中僵住了。陆听寒就手把手教他,摆正他的姿势,最后在他耳边说:“……开枪。”

    “咔哒!”时渊扣下扳机。

    “如果有子弹的话,后坐力不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陆听寒说,“没经过训练,普通人拿到枪支的威慑力并不高,精准度上不去,只能当最后手段。”他顿了一下,摸了摸时渊的脑袋,“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用上我教你的东西。”

    时渊说:“我觉得好有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学的。”

    陆听寒说:“我想让你不必去学。”

    短短三个月后时渊又拿起了手/枪,对准的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弹药是满的,很沉。

    时渊尝试性拉动枪机,子弹清脆上膛。

    他说:“我没有杀过人,但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一点的话……”

    “这不是谋杀,是解脱。”战士喘息道,“快点动手吧。”

    于是时渊站起身,回忆陆听寒说过的话,生疏地摆出姿势,瞄准他的头部。

    “等等——!!”战士突然喊了一句,“我、我还有问题——”

    “什么?”时渊问。

    战士却没有回答,他的喉咙中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痛苦地摇头,手指不断抽搐,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时渊重新蹲下,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温柔地擦去鳞片间的血。

    手指微凉,给他带来了慰藉。

    两分钟后战士大口喘息,再次开口:“时渊,你不会死的,你永远不会死的,对不对?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殷舟,殷切的殷轻舟的舟。记住我,然后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终结。”

    “好。”时渊说,“我不会忘的。”

    殷舟又问:“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今天的、今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是红色的,”时渊回答他,“像玫瑰一样的红色。”

    “……哦,那肯定很漂亮。”殷舟说,“我怎么没多看一眼呢。”

    他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时渊站起身,瞄准枪口:“很高兴认识你,殷舟。”

    “砰!!”

    几只怪鸟展翅惊飞。

    陆听寒说的没错,后坐力很大,时渊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他拿起石块,埋葬殷舟。

    树林安静下来,但,他还没找到能杀死的怪物。

    是去别的地方呢,还是在附近找一找?警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他要抓紧时间,尽快回到城里。

    周围的怪物很多,树、石头、松鼠、蘑菇……可就像他告诉殷舟的那样,当他看向怪物时,他们的灵魂相连。

    时渊有些沮丧地想,自己可能没办法向它们下手了。

    他捡起最后一块石头,目光突然被吸引了。

    石头旁边有一只亮蓝色的蝴蝶。

    那蓝色极为明亮夺目,称得上梦幻。

    它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翅膀和身体烂了一半,在地上扑腾着。

    时渊把石碓砌好了,犹豫着回到它身边。

    蝴蝶已经没力气扑腾翅膀了,机枪扫射时它也被伤到了,再过两三分钟,它就要死了。时渊伸出手,轻轻捧起它。

    “很疼吗?”他轻声问。

    蝴蝶当然不会回答他。

    殷舟想要解脱,这只蝴蝶或许也要,再说,他不该耽误下去了。

    “对不起。”时渊说,“请你睡一觉吧。”

    在他的掌心,蝴蝶的体内涌出黑色晶体,层叠着将它包裹。它生命的最后一刻被定格,凝固在了黑水晶中,诡异又美丽。

    时渊小心地把它放到口袋里。

    随后他再次化为黑雾,掠过矮树林,掠过无边无际的荒原,在玫红色的天空下去向来时的路。

    ……

    “5月17日13:47分,拾穗城南城门观测到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邴思云中尉与13位驻城守军近距离了接触感染源,其中5人出现了轻微的精神波动,暂无危险,正在接受观察。”

    “而就在短短6个小时后,19:33分,0号深渊的感染波长再次出现,这次是在东城门……他妈的,这算是什么事啊,它在到处跑着玩吗?别告诉我它还迷路了!”

    ——拾穗城研究中心,主攻深渊研究的杨正仪杨教授如是骂道。

    深渊的感染信号每次只出现了不到10秒,但研究中心炸了锅,几小时内,上到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下到刚入职的年轻实习生,忙得团团转。

    恍惚间,回到0号深渊刚消失的那几个月,他们也是这样昼夜不停地研究。

    最后还是一场空。

    学生在旁边小声说:“教授,这些真的是虞教授留下的全部资料了。”

    杨正仪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

    “浮川”已被击退,他们本该很高兴的,而0号深渊毁了这份喜悦。

    他的桌上、电脑屏幕上都是0号深渊的资料。过去的研究资料,很大部分出自虞轻眉之手,而近期的数据,是身为监视者的陆听寒在十年内提供的,他们早都看了无数遍了,毫无头绪。

    “教授,”学生又小声说,“陆上将很快过来了。”

    “我知道了。”杨正仪揉了揉眉骨。

    30分钟后,飞行器掠过窗外,陆听寒来了指挥中心。

    杨正仪和他介绍了情况,而陆听寒拿起平板,默不作声地翻过资料,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边翻边问:“可以确认它没感染任何生物吗?”

    “目前不能。”杨正仪推了推眼镜,“我们做了波长分析,拆解了频率,暂时没有发现异常值。邴思云中尉处在污染的最中心,按当时的数值,任何人都是会被直接感染的,但实际上他毫发无损。它的感染性出乎意料地低。”

    陆听寒停在了某一页的资料,又问:“我说的不止是人。它也有接触感染生物的可能性。”

    “感染生物?”杨正仪重复道。

    陆听寒侧过平板,给他看资料。

    那是虞轻眉的访谈视频。

    同为科研者,杨正仪与虞轻眉接触过,对她的印象是为人随性,科研作风理智,在她去世时还扼腕叹息,连称天妒英才。

    视频中女人单手插兜,面对记者说出猜测:“感染具有唯一性、互斥性,0号深渊打破了这一条限制,它能‘杀死’感染……但让我说的话,我觉得它从不是希望,只代表了‘毁灭’。”

    记者问:“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没什么好说的。”虞轻眉讲,“毁灭就是毁灭,毁灭城市毁灭文明,它是人类的末日。”她忽而笑了,“好啦,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实际上,它就是没感染过任何生物,是最无害的深渊,不是么?”她顿了一下,又讲,“归根结底,我只有一个期盼——”

    时隔14年,也是忙碌的研究中心,陆听寒和她一样站在杨正仪的面前。

    陆听寒的长相随父亲多,最像母亲的地方大概是眉骨。他们的眉弓内侧陡峭,眉毛线条舒展,给人以深邃感,而平缓的上缘又中和了攻击性,这样的眉眼,认真时颇为沉稳,笑起来又是极为好看的。

    这一瞬,哪怕陆听寒和母亲的样貌、气质、体格都差别巨大,杨正仪依旧看见了虞轻眉的影子。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0号深渊的人了。此刻,两人的身影似是重叠,一同道:“归根结底,我只有一个期盼,那就是不要让0号深渊接触任何生物,尤其是感染生物。”

    “不然会怎么样?”杨正仪不自觉追问。

    “不知道,也许是毁灭吧。”陆听寒眉目沉沉,“我和虞教授观点一样,它不是希望,不站在人类这一侧,永远是怪物的王牌。”

    “什么是王牌?”

    陆听寒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

    拾穗城东城区,夜幕低垂,一场冷雨淋漓。ii级警告未结束,水洼映着远方探照灯的光,转瞬被装甲车碾得粉碎。

    时渊湿漉漉地回了家,脱下沾了泥泞、树叶与血的鞋子和衣服,分别用水盆泡着。

    这时候没有电也没有热水,他洗了个凉水澡,然后飞快地窜上了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

    杨教授万万想不到,时渊进城时真的迷路了,绕去了东城门。

    他的方向感不好,弄了个晕头转向。

    他在城内不敢变回黑雾,怕引起恐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他淋了很久的雨走回家,又洗了凉水,本就白皙的面庞更白了,尾巴鳞片都冷到微微炸开。

    黑暗中,他从枕头下摸出那块黑水晶。

    亮蓝色的蝴蝶凝固其中,翅膀还有荧光,通过半透明晶体照在他的脸上。

    手机亮起来了。

    时渊之前给陆听寒发了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陆听寒回复了:【情况好的话,一周之内】

    时渊说:【等你回来,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陆听寒:【不能现在说吗?】

    【不能,要当面说。】时渊手中的水晶表面嶙峋。

    陆听寒没追问,简单道:【好。】

    时渊说:【我等你回来呀】

    等陆听寒回来,他要给他看这只蝴蝶,告诉他自己的秘密。

    陆听寒:【嗯】

    时渊眉开眼笑。

    城中冷雨还在潇潇下着,长街无人,楼宇空空,寒意淹没每个角落,透过窗缝渗了进来。

    手机锁屏,屋内又是一片漆黑,唯一光源是蝴蝶翅膀,它的光落在时渊弯起的眼中,亮晶晶的。城外,最后一抹玫红在天边褪去,树林中是破损的车,冰冷的手/枪,黄铜色的弹壳,藤蔓悄无声息地前行,爬上新砌好的石堆坟墓,开出了几朵猩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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