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指缝中涌出,  在雪地里蔓延。

    尖锐的疼痛让谢灼低下了头,口中轻轻喘息着,身边一拥而上无数的将士,  纷纷跪在他面前。

    “殿下!殿下!您要不要紧!”

    “快来人,护送殿下回京!”

    众人惊慌的面庞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谢灼的眼前渐渐模糊,  垂在雪地上的手,用力地握紧想握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谢灼玄黑的衣袍铺散在雪地中,  被漫天落下的白雪一点点掩盖。他神情冷寂,眼中一片阴鸷,四周人停下脚步,不敢靠近一分。

    “殿下,可要我等继续去追赶前面那队人?”

    谢灼看着远方那一道身影,  想要开口,  却说不上来一句话。

    可笑啊,  方才他与她离得那样,她明明可以一箭射穿他的胸膛,叫他死在马下,  然而箭出弓,还是只刺入了他的肩膀。

    她还是心软了半分。

    谢灼的视线里,那一抹她的身影化成了一个黑点,  消失在了地平线尽头,  再也看不见了。

    何为锥心的疼痛,彻骨的冷意,  他感受到了。

    他想要靠在她身上,  告诉她,  被爱人三番两次地背叛离去,心有多疼。

    谢灼轻轻地冷笑,看着浅灰色的天空,眼角滑下冰冷的泪珠。

    吹拂在冷冽的寒风里,衣袍猎猎飞卷。

    大雪苍茫,掩盖了世间一切的痕迹。

    摄政王身负重伤,被随行的侍卫们护送回到皇宫。危吟眉则在一箭射向谢灼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

    天色渐渐下来时,不知行了多久,裴素臣带着危吟眉驶入了山里,在一处偏僻的村落停下。

    夕阳残照在雪上,有袅袅炊烟从村落中升起,隐隐还有几户人家犬吠声传来,雪夜格外地宁静。

    裴素臣在一间院子前停下,对危吟眉道:“可以进去了。”

    危吟眉策马行了这么久,一张脸冻得通红,呼出一口白雾,翻身下马。

    这是一间普通的乡野院子,从外看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入内便看见院子小巧但精致,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乱。

    裴素臣与她往里走:“这处村落我此前派人来探过,极其的偏僻,离洛阳有百里之遥。谢灼的人查不到你的。”

    裴素臣停下脚步道:“还得委屈表妹先在乡野住上一阵子,等风波平息了,我再送你去镇上,换大点的宅院。”

    危吟眉摇头道:“不委屈的,表哥为我准备的这间藏身院子,已经是极好的。”

    住在乡野之中,虽然偏僻一点,但也不会被轻易发现。

    门前台阶下立着两男一女,裴素臣让他们给危吟眉行礼:“这是给你准备的婢女和护卫,平时他们就住在侧厢房,你若需要什么,尽管派他们出去做。”

    危吟眉朝他们颔首,走进了屋子。

    她将行囊放在桌上,环视四周一圈,屋子里器具齐全,虽然远远比不上宫中的奢华,却也胜在简朴舒适。

    危吟眉向裴素臣道谢:“多谢表哥。”

    裴素臣道:“不必言谢表妹,当初将你送进宫,是裴家对不住你在先,如今我带你出来,也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他脸色苍白,状态实在不好,却还是勉强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危吟眉心中一片暖流涌动,欠身做了一个礼:“多谢表哥。”

    她见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大雪仍然在下,问道:“雪夜赶路困难,表哥今夜还要走吗,还是歇一晚明天再走。”

    裴素臣道:“不了,我还得回去处理一些事务。”

    危吟眉想起宫变一事,裴素臣知晓她想问什么:“那夜我并未入宫,是太后与我父亲下的旨意围宫。”

    他没再说什么,与她告别完便向外走去,步伐极快,危吟眉见他披风落在了桌上,连忙拿起,快步奔到门边,“表哥,你的披风!”

    裴素臣在院子中停下,回头道:“多谢表妹,你快回去吧,外面天冷。”

    裴素臣顿了顿:“或许风声小下去一点,等过些日子,我便来看你。”

    他立在雪中,脸上浮动着明亮烛光,熠熠生辉。

    危吟眉道:“好。”

    在来时的路上,裴素臣遣走了所有的护卫,独自送危吟眉来这里,此刻他离去,身边也是无一人相随。

    他的身影消失在暴风雪中,危吟眉目送他离去。

    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危吟眉回到厢房,屋内已经烧上了暖炉,暖烘烘的。

    婢女捧着蛋羹走上来,将碗勺搁在桌上:“姑娘,我便是伺候您的奴婢,您叫我香荷便行了。”

    香荷指着外头:“外头两个护卫是护院,姑娘您且放心,周围林子里还有暗卫,会在暗中保护您,我们都是裴大人的人。”

    危吟眉点了点头,初来此处,她还有些不适应,但离开了皇宫,也算如释重负。

    危吟眉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大雪压弯了树枝,积雪空明澄澈。

    危吟眉心神从没有过的安宁,夜晚风一吹,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消散了。她立在窗边看了会飞雪,轻轻关上窗户。

    眼下已经出了宫,她也得好好谋划一下日后的路,想想该怎么立足了。

    夜色浓稠,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上弦月。而在百里之外的皇城之中,未央宫中却是气氛凝重。

    谢灼坐在床榻边,身旁摆着一盆血水,一太医正在帮他处理伤口,当最后一段羽箭从身体里取出时,四周一片倒吸冷气声。

    谢灼从头到尾神色没怎么变过,唯一的变化,便是眉心微皱了几下。

    “出去吧。”谢灼的声音沙哑。

    宫人不敢多留,将内殿留给摄政王与几位大人。

    人走后,苏祁的声音响起:“按理说皇后没法离开皇城的。天亮后,我调遣军队在皇城外布下重兵,不许放一人出去,实在想不通,就这样了,皇后为何还能逃出皇城。”

    苏祁一边说一边看向一侧的危月。

    危月正立在窗边,察觉到苏祁投来的目光,回头笑道:“苏大人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怀疑我将人放出去的?”

    苏祁道:“当时有能力偷偷放人的,只有危少将军了。”

    危月冷笑:“说话要拿证据。”

    苏祁心中有八成的确定,但危月不肯承认,他一时还真甩不出什么证据到他面前。

    苏祁撩袍到桌边坐下,看着太医给谢灼上药的动作,微微皱眉:“她此前刺杀过你一次不够,这次又来第二次。这箭得亏是中的肩膀,再差几寸,就要伤及要害了。当真是狠心啊。”

    王公公抬起头道:“可不是,又射伤殿下,又抛下小殿下,皇后娘娘当真狠心至极,那到底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王公公实在不忍心看小殿下这么小就没了母亲,心里确实是有几分埋怨危吟眉。

    王公公叹息一声:“娘娘这样走了,小殿下该多可怜。”

    谢灼低垂的眼帘,一点点慢慢抬起,王公公触及到他的目光,那眼中一片深沉的阴翳,隐隐透着几分不悦。

    王公公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什么话了,连忙低下头。

    谢灼懒得再说什么。

    他曾经想过,危吟眉生下这个孩子,会不会从此安心下来留在他身边,但危吟眉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母亲这个身份束缚不了她,谢灼也从没指望用这个就将她留下,所以当她再次离他而去时,谢灼没有多意外。

    谢灼与她纠缠了这么久,是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懒倦与不耐烦。

    他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平生难得的几分无奈都用到了她的身上

    谢灼也不管他们是否离开,捞起衣袍穿好走向内殿。

    内殿只有一宦官一宫女,正立在摇篮边哄着小殿下,见到谢灼走进来,齐齐行礼:“见过殿下。”

    谢灼在摇篮边停下。摇篮里的小人儿清醒着,一双眼睛黑莹莹,伸出两只手去拍挂在摇篮边的拨浪鼓,拍得咚咚作响,傻得咯咯直笑,全然不知自己的娘亲已经离他而去。

    谢灼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小婴儿停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着小眼。

    小婴儿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那声音嘹亮至极,谢灼眉心紧皱,不知他又怎么了。

    宫女连忙将人抱起来,宦官在一旁手忙脚乱哄着。

    谢灼问:“是饿了吗?”

    宫女摇头:“刚刚乳娘才喂过小殿下。”

    两人哄了有小半天,哭声一直没有停下来,小婴儿虽然才两个月大,但已经认人了,平时要娘亲和父亲哄才行。今早危吟眉离开后,小婴儿哭了好几次,怎么也哄不住,每次都是把自己哭累了睡着才肯停下、

    宫女也是没辙了,转头看向谢灼:“殿下?”

    谢灼今日却没心思再惯着他,道:“出去让奶娘抱。”

    宫女愣住,想起皇后的事,也不敢开口多说,生怕触怒了摄政王的逆鳞,只能抱着哭闹的孩子出去。

    殿门阖上,啼哭声总算小下去了一点。

    谢灼在内殿坐了好一会,外头的哭声非但不减,反而越来越高,声嘶力竭,仿佛要将嗓子都哭哑了。

    谢灼搭在膝盖上的手,轻敲了几下。

    承喜担忧地看一眼殿外:“殿下,您真的不出去哄哄小殿下?”

    谢灼置若罔闻,承喜内心焦急,过了会谢灼大概听不下去,叹息一声道:“让乳娘将孩子进来吧。”

    到底是他的儿子,纵使他不想哄,也只能他自己来哄。

    承喜忙不迭跑出去,不久撩着帘子进来,手上托着小人儿,快步走到床边。

    谢灼站起身来接过,他还在啼哭,小小的眉头紧皱,小嘴,声音有力得很,嘹亮得要将谢灼的耳膜都给刺穿了,一双短手短脚还在乱挥。

    谢灼不知他怎么这么能哭的,抱着他在殿内走着,一边让宫人点上危吟眉常用的香料,等香炉里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小婴儿像是闻到一点娘亲身上的香气了,声音总算小下了去。

    小人儿鼻子哭得红通通的,白嫩的脸蛋在他胸膛上蹭着,一双小手蜷缩抵在他身前,抽泣得可怜极了。

    谢灼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看他哭得鼻子起泡,神色有些复杂。

    小婴儿停下了哭声,抽抽噎噎的,声音含糊不清,累了倒在父亲的坚实有力的臂弯里沉沉睡过去。

    谢灼出了一身汗,带兵打仗都没这样累过,将孩子轻轻地放回摇篮里。

    承喜长松一口气:“总算不哭了。”

    谢灼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儿子的睡颜,替他将小棉被盖上,轻拍了拍他的肚子,却在这时,棉被下滑出来一物。

    谢灼将那只玉扳指拿了出来,抬起手指,轻轻摩挲着,唇线紧紧地抿直。

    摆放在摇篮里的除了一只玉扳指,还有两封信。谢灼将其中一封信拆开,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握着信纸边缘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这封危吟眉留下的信,他越看神色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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