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从进殿之后,便一直在咳嗽,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太医来给少帝诊脉。谢启朝危吟眉挥了挥手,让她直接回宫去。

    他连问都没问一下昨夜她在王府经历了什么,眼里满是厌烦之色。

    危吟眉淋着一身大雪回到了椒房殿。

    殿内烧了暖炉,危吟眉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飘扬的兰雪出神,脑海中渐渐浮现起了早晨谢灼与少帝的那一番对话。

    谢灼说:“此生此世,皇后与孤都再无半点干系。”

    她在心中做过无数猜想,自己和他再见会是何景象。当年他被发配到北地,二人没有见上最后一面,他应当不会对她有旧情的。

    可当这样决绝的话语,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时,危吟眉还是抑制不住心头发颤。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否定了二人之间所有的过往。

    她满心冰凉,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是天堑。

    他和她之间存着一条迈不过去的天堑。

    怀中传来“喵”的一声,危吟眉低下头,眼中滴落一滴清泪,溅到了猫的毛发上。

    猫儿安安静静,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乖乖地埋在她怀里。

    谢灼送她的猫,她已经养了八年。

    他们分别的时间,几乎比在一起的时候都长了。

    危吟眉轻轻一笑,快忘记曾经谢灼意气风发的样子,近来无论是梦里,还是梦醒,她见到的都是冰冷无情的摄政王。

    她转过脸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旁木架上的一柄长剑。

    她纤长的指尖,慢慢搭上了去。

    一股冰寒的、苍凉的、雄浑的触感,一直从指尖传递到她心尖。

    父亲殒身沙场,遗留下的旧物不多,这一把剑曾经随他上过战场,剑下不知斩杀多少亡魂。

    危吟眉总还记得父亲慈爱高大的面庞,在她很小时,他曾经握着她的手教她挥剑,教她拉弓,说天下绝非只有男儿可以握最锋利的剑。

    后来这话,谢灼也曾经对她说过。

    她十五岁及笄不久,谢灼心血来潮要教她学剑。

    当时危吟眉诧异问:她为何要学这个?别的世家女郎也要学吗。

    谢灼只懒洋洋笑道,别的世家女郎很少学,但也不是没有女郎不学,昔年崔大将军不就是女儿身?

    他说危吟眉实在太娇弱,是不能像崔娘子一样上战场带兵。他只是担心,若什么时候他不在她身边,她再像以前一样可怜,被人欺负了去怎么办?所以他想教她用剑。

    那时他言笑晏晏,语调间都是轻松。

    回忆渐渐模糊,危吟眉手按上面前那柄宝剑的剑柄,轻轻一扣,宝剑出鞘。

    侍女云娥走上前来,接过她怀里的猫,却见危吟眉身子抖得厉害。

    云娥声含担忧:“娘娘您怎么了?”

    危吟眉望着宝剑出神,红唇喃喃道:“我有些害怕。”

    “娘娘害怕什么?”

    危吟眉指尖触上剑刃,指尖刺痛感传来,殷红的血珠流出。

    她害怕什么?她害怕快习惯被禁足关在这宫中,少帝几次三番羞辱她,威胁她,阿娘和弟弟都在他手上,她很害怕,不敢与他对峙。

    危吟眉泪珠盈满眼睫,抬起手将坠下的一滴泪擦去,回头对着云娥笑道:“阿爹已经不在了,不管如何,我总要护好母亲和弟弟。”

    危吟眉将宝剑放好,她的身子还在抖,整个人从外头回来状态便不太对。

    前些日子她感染风寒发热,热症才消不久就随帝去参加宫宴,今日又受了这样大的风。

    果然到了傍晚,她便又发了热。

    危吟眉一连卧床了好几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这期间少帝来过一回,他像是终于想起来那夜将她送到摄政王府上的事了,要来问清楚她前情后果。

    少帝来时,危吟眉恰巧被吵醒,一听宫人的禀告声,她便蹙起了眉。

    谢启进来,适逢侍女捞起床帘,便见床上的女郎未施粉黛,哀哀楚楚,勉强睁开眼望来一眼,就又阖上了目,仿佛不是很想见到他。

    皇后身子不佳,精神虚弱,少帝问不出话,没坐一会便走了。

    云娥扶着危吟眉起来喝药,道:“过几日便是祭祀典礼了,娘娘得与陛下出宫去祈福。”

    危吟眉听到这话,不再假扮虚弱,目中渐渐恢复清明,思索一刻,道:“届时出宫,我或能与危家的人取得联络,能问到母亲和弟弟的消息。”

    只不过……

    危吟眉躺下,手搭上身侧猫儿,轻轻顺了下它的毛,那时怕是避免不了又要与谢灼见面了。

    三日后,天晴风和,云光拨开云层,照落在雪面上,是极好的天气。

    祭祀典礼上,文武百官分立于跸道两侧。帝后二人走上祭坛,为大齐来年风调雨顺祈福。

    典礼结束后,皇后提着裙裾,也不待少帝一起,便先行下了台阶。

    她面带柔和笑意,凤冠加身,东珠摇晃,心情仿佛极好,倒是少帝面色有些不太自然。

    明眼人都瞧出这下帝后的关系不太对了,至于这背后原因是何?有人是将目光投向了叶婕妤,有些则是投向摄政王。

    今日摄政王身着冕服,束玉龙纹珏腰带,器宇轩昂,身姿挺拔,放在人群中便是人中龙凤。

    祭祀之后,群臣稍事休息,轿撵在祭坛外不远的白鹤寺前停下。

    危吟眉步入佛寺的后院,一蓝袍中年男子就立在院中。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眼前一亮。

    他恭恭敬敬:“见过娘娘。”

    危吟眉扶他起身:“叔父,快快请起,可有我母亲和弟弟的消息了?”

    对方是危家二爷,危吟眉父亲的弟弟。

    早在危吟眉入宫后,父亲的几个弟弟便把危吟眉母亲从裴家接回来住了。

    危照道:“半个月前,陛下派人来将娘娘的母亲带走,说宫里的御医会为其治病,因那是圣旨,我等也不好阻拦。”

    危吟眉眉心微蹙,点了点头。既如此,母亲必定是在少帝手里,被安置在了某处。

    她又问:“弟弟呢?”

    “你说月儿啊。”危二爷闻言皱了皱眉,像是不敢直说,危吟眉追问了好半天,对方才开口道:“月儿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

    “失踪?”这一句话如一记重锤,击在危吟眉耳边。

    危二爷无奈道:“是啊!之前叶婕妤小产,娘娘禁足的消息传出来,月儿坐不住,入宫就准备去见陛下,说要为娘娘讨个公道回来。”

    危月只比危吟眉小一岁,二人从小相依为命,互相拉扯着长大,姐弟之间情谊极其深。

    危吟眉问:“后来呢?”

    “危月入宫,自然被侍卫拦了下来,少帝并不肯见他。他想给娘娘递信,但娘娘被禁足三个月,宫门如铜墙壁垒似的,什么也递不进去,月儿一怒之下,去投了军状。”

    危吟眉定了定神,柔声:“他投的是什么军帐?”

    谈到这里,危二爷忽转头四顾了一下,确保这处花园院子里无人了,才凑过去道:“危月走前,我听他说,陛下这般欺负他的姐姐,他若不报,那誓不为男儿!他去投燕王!”

    燕王,是谢灼从前的封号。

    危吟眉感觉眼皮直跳。

    危二爷摆摆手:“危月一封信没留下就走了,府上乱成一团,这几个月我一直打探消息,什么也没打探出来!”

    危二爷看向危吟眉,试探地道:“或许娘娘可以亲自去问问摄政王……”

    危吟眉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多谢叔父,我知晓了。”

    事情说得差不多,危二爷也该走了,临行前,他又低低叹息了一句:“危家如今水涨船高,能在京城里站住脚了,全都倚靠娘娘您,万望娘娘在宫中要立住。”

    危二爷磕了几个头,起身离开。

    危吟眉转过身,从一侧的垂花门绕出去,反复斟酌着危二爷传的话,理清思绪。

    她也想不到弟弟会为了自己,一气之下去投军。

    她胸膛溢满柔情之余,心头也爬上了担忧。

    一个人北上去军营,路上必定少不了艰难,他是否到达北地了?为何迟迟不传音讯给家里?

    若弟弟真顺利到摄政王营下,那此事她问谢灼,便能得到答案。

    只是……

    危吟眉眼前浮现起谢灼的面容,正这时,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娘娘——”

    叶婕妤今日也是华服,一身珠翠耀眼,走上前来施礼,笑道:“娘娘也是去前面佛殿拜佛求机缘的?不如与臣妾一起吧。”

    危吟眉视线从她脸上掠过,从容往前走去。

    有之前落水的事在,两宫的宫人相遇,自然气场极其不合。

    叶婕妤落后一步,走在鹅卵石小道上,缓缓道:“娘娘您不知,陛下说了待明年开春,臣妾便要晋位成昭仪了。”

    昭仪,位份仅次于皇后。

    危吟眉依旧款款走着,裙面扬起的弧度都没变一下。

    即便对方有意来炫耀恩宠,她也不骄不躁,平和雍容,委实让人觉得气度若幽兰清莲。

    远处出现了佛殿巍峨的轮廓。

    叶婕妤被忽视,轻笑一声,一步走上去,与危吟眉并肩,亲昵挽着她手臂,低声笑道:“娘娘,臣妾还有件事要告诉您,近来陛下得一个偏方,能治好他的旧疾。”

    她口中旧疾指什么,不言而喻。

    “您是皇后,到时候一定要为陛下诞下皇嗣,是不是?”

    危吟眉不语,就在二人要跨入佛殿时,叶婕妤拉过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又去覆危吟眉的小肚。

    “娘娘你说,究竟是你的肚子争气,还是我的肚子争气呢?”

    危吟眉正要让宫人来拦着叶婕妤,一侧传来脚步声。

    玉佩碰撞的声音响起,男子从长廊拐角处走出。

    摄政王面色无波,长眸淡淡从二人身上扫过,在四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平静步入了佛殿。

    危吟眉轻眨了眨眼,方才叶婕妤的那番话,应该是被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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