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摸了摸那廉价的璎珞扣耳饰,彻底放下心。
酆聿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当即冷冷道:“八万。”
奚将阑感动不已,掀开竹帘想要欣赏酆聿大少爷为自己一掷千金的英勇模样,细长的手指探到外面漫不经心翻飞两下。
盛焦突然冷着脸一拽缚绫。
奚将阑的爪子猛地被拖回来,冰凉的缚绫再次触碰到手腕的勒痕,疼得他“嘶”了一声——他大概想使坏没使成,暗搓搓瞪了盛焦一眼。
下方已然敲磬,盛焦却没有再加价的意思。
就好像刚才他开口竞价只是心血来潮。
三声磬音响起,虞昙花归了酆聿。
酆聿哼笑一声,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敢和我抢?”
此时,一个美貌艳鬼飘回来,道:“方才在您叫价时,三楼法堂伸出一双手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她不懂意思,便用惨白的手比划两下。
「救命——」
酆聿:“?”
磬声落地。
盛焦突然起身,手腕缚绫带动的奚将阑也被迫抬起手,迷茫看他。
“大人?”
盛焦手指轻动,缚绫竟然从他手腕上解开,飘在半空中。
奚将阑心口一跳。
盛焦将缚绫交给倦寻芳:“不要信他一个字。”
倦寻芳忙接过,就差指天画地发誓了:“大人放心,我必定不会再被蒙骗!”
方才已经被此人的眼泪骗了一回,要是再相信此人的鬼话,他就不姓倦!
奚将阑手指撑着下颌,满脸无辜道:“大人,我好冤枉啊。”
盛焦冷冷道:“你若是再逃……”
“不敢。”奚将阑干咳一声,难得心虚地道,“前来姑唱寺凑这幅画热闹的,八成同我、同奚家都有仇,我毫无修为,若擅自逃出,许是没命活。”
思来想去,此处虽然不得自由,但起码没有性命之忧。
奚将阑很惜命。
盛焦漠然看他,不知有没有信。
他大概真有要事,一言不发地离开。
奚将阑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注视着盛焦离开的背影。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中,他才勾唇轻轻一笑。
倦寻芳警惕看他。
奚将阑一歪头,笑得好似罂粟花,美艳又危险。
“倦大人。”
姑唱寺唱价完后,往往都是小沙弥主动将灵物送到法堂雅间。
酆聿抱着鬼刀皱起眉头,看着前方带路的小沙弥,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卖花之人到底是谁?”
怎么这么大的架子,还要买主亲自过去?
小沙弥并不说话,恭恭敬敬朝他颔首一礼,将四楼雕花木门推开。
“请。”
姑唱寺四楼不像下面三层是用屏风法器一个个隔开的雅间,偌大法堂一览无遗,最中央放置着一尊不知是哪位尊者的玉佛像。
一股虞昙花的香味弥漫周遭。
酆聿自来天不怕地不怕,抱着鬼刀直接抬步走了进去。
但刚踏入,几个化神境的修士鬼魅般出现,冰冷剑刃悄无声息落在酆聿脖颈上。
酆聿也不把那剑刃放在眼中,双手环臂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哟,我当谁呢?原来是横掌院,好大的阵仗啊。”
一串木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从屏风后幽幽传来,身着白鹤玉兰纹袍的男人端坐木轮椅上,他面容清秀俊美,周身飘着几枚晶莹剔透的空白玉简,鸟雀般上下漂浮。
是横玉度。
天衍亥年的天衍学宫第一斋诸行斋极其特殊,因为当年入学的小修士里,竟有四个灵级相纹,一时震惊十三州。
奚绝、盛焦……
横玉度也是其中之一。
横玉度气质温润而空灵,像是高山之巅迎风而立的苍兰,他淡淡道:“酆聿,你要虞昙花所为何用?”
“我乐意,我钱多,难道这也犯了学宫条规?”酆聿嗤笑,“但我不是你的学生,就算我买来打水漂玩,你又能奈我何?”
横玉度温和地解释:“我并非这个意思。”
酆聿翻了个白眼,心想又他娘的来了。
“虞昙花虽是灵物,但花瓣却是剧毒。”横玉度操着一颗老妈子的心,轻轻道,“我并不是在质问你,你不要误会。”
“别解释了,烦不烦?”酆聿没好气道,“我昨天问你时,你还说寻不到虞昙花,怎么今日竟有一株,还拿来姑唱寺唱价?”
横玉度又说:“你不要误会。”
横玉度不知是不是相纹的缘故,每说一句话都仔仔细细斟酌再三,唯恐旁人会误解他。
但凡他觉得自己有哪一个字或哪一句话的语气不对,便会花费大量口舌去解释、补充、打补丁,往往开口的句式是:“啊,你不要误会。”
酆聿自动无视他的繁琐解释,诧异道:“你不会打算用虞昙花来吊奚绝吧?!”
横玉度一抬手。
护卫终于将酆聿脖子上的剑刃撤开,瞬间消失在原地。
“你果然见了奚十二。”横玉度多智近妖,淡淡道,“诸行斋中只你最好骗,他必定同你说了什么,才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一掷千金买虞昙花吧。”
酆聿:“……”
酆聿不爱和他多说话,不耐道:“快把虞昙花给我,钱我就不付了。”
横玉度温声道:“把奚绝的下落告诉我。”
酆聿是个暴脾气,见谈不拢,转身就走。
横玉度突然道:“站住。”
刹那间,寻常的两个字宛如千钧之力,玉简入鸟雀般翩然而飞,轰然将酆聿的四肢百骸乃至相纹强横压制住,硬生生让他停在原地。
酆聿:“……”
这便是横玉度的灵级相纹——「换明月」,若是修为再高一些,两个字便能让人魂飞魄散。
酆聿怒道:“横玉度!”
横玉度只说两个字,便像是耗费了全部灵力似的,捂着唇咳了几声,才温和地说:“我只想知道奚十二身在何处。”
“他一个废人,放着不管也时日无多了,你寻他做什么?”酆聿冷冷道,“还是说让尘闭口禅被破、修为毁于一旦,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是奚绝故意为之,想要杀他泄愤?”
横玉度沉默好一会,道:“我不信他会故意害让尘。”
“那你……”
“我只想知道,奚十二的灵级相纹到底是怎么没的。”
酆聿眉头紧皱:“此事人尽皆知。”
六年前的獬豸宗,是中州曲家掌管。
曲家自来和奚家不对付,奚家遭难后,当时的獬豸宗宗主心怀怨恨,胡乱给奚绝安了个“灵级相纹失控、发狂屠杀全族”的罪名,将其抓入獬豸宗。
奚绝的灵级相纹便是在獬豸宗被废的。
横玉度摇头:“你真信了这番话?”
酆聿不明白横玉度到底钻什么牛角尖:“不然呢?奚绝的相纹的确被废,他现在命都没了半条,难道还有假?!”
横玉度无声叹了一口气。
叹完他好像是怕酆聿误会,解释道:“我叹气只是觉得你果然如奚十二说得最为好骗,我若是他,也会挑你当冤大头。”
酆聿:“……”
酆聿脸都绿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门被霍然推开。
来人一身黑衣,好似从如墨似的深渊踏来,一身伪装随着他前行几步宛如潮水般轻轻褪去,圈圈水纹在身体上荡漾,顷刻露出一张冷峻如山巅寒雪的面容。
酆聿一愣,满脸愕然。
“……盛、盛焦?”
横玉度却早有料到,淡淡道:“果然是你,你终于找到奚绝了?”
盛焦唇未动,寒冰似的声音响彻两人耳畔。
“何事。”
“将十二交给我。”横玉度也不和盛焦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天衍学宫怀疑曲家出事,和奚十二有关。”
盛焦看着他,眸中毫无情感。
但横玉度、酆聿和盛焦同窗多年,敏锐地瞧出来他眼中的讥讽。
他似乎在说:“凭什么?”
横玉度手撑着轮椅扶手上,气质淡然,一举一动令人心旷神怡。
“前些日子,有人闯入曲家天衍灵脉中,屠杀受灵脉的化神境长老,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盛焦冷眼旁观。
“什么?”
“——相纹。”横玉度语不惊人死不休,“中州有人传言,六年前曲家丧心病狂,抽出了奚绝的灵级相纹占为己有。”
盛焦瞳仁剧缩。
酆聿悚然道:“抽、出相纹?”
就像是菩提树下奚清风的那副相纹画那样吗?
横玉度心不在焉摩挲着飘在身边的玉简:“天衍学宫只想知道,奚十二的相纹是什么,又是怎么废的——我盘问完,自然会将奚绝送去獬豸宗。”
盛焦瞳孔全是森寒戾气,转身就走。
横玉度轻启苍白的唇:“盛焦,站住——”
「换明月」卷起泼天灵力,势如破竹朝着盛焦的背影强压而去,灵力狂扫过酆聿时却宛如明月下的一场清风,轻柔刮了过去。
“轰!”
盛焦霍然回身,眼眸枯涸如焦土,周身雷纹噼里啪啦一闪,空无一物的手腕突然出现一串一百零八颗天衍珠。
天衍珠无风自动,幽蓝雷纹毫无游龙悄无声息萦绕全身,将盛焦长发拂得胡乱飞舞。
同为灵级相纹的「堪天道」和「换明月」骤然相撞,在狭窄法堂中无声厮杀,好似虚空暴裂。
锵!
一道无声雷悍然劈下。
横玉度身边漂浮的玉简猛地碎成齑粉,簌簌落在他衣衫上。
盛焦冷冷看他。
哪怕这个时候,他也是懒得开口,漠然用灵力发出声音。
“想要奚绝,来抢。”
说罢,拂袖而去。
横玉度端坐轮椅上,脸上的温和之色依然还在,他捂着唇闷咳几声,似乎毫不意外盛焦会对他出手。
酆聿正躲在角落,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把松子,正在那双眸发光地嗑。
两个灵级相纹之间的交手啊,这辈子都见不着几回。
酆聿觉得自己可算是来着了。
横玉度:“……”
盛焦面无表情将天衍珠隐藏在手腕上,沉着脸下到三楼处。
但还未到法堂,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衣袍猎猎疾步几步,猛地推开雕花木门。
盛焦才离开半刻钟不到,法堂中却只见满脸呆滞的倦寻芳和上沅。
——奚将阑已不知所踪。
盛焦五指握紧,指尖险些陷入掌心。
“人呢?”
倦寻芳满脸呆滞,见到盛焦那张冷脸猛地哆嗦一下。
他像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此时终于清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
“奚绝说……他、他重生……”
盛焦:“……”
重生?
横玉度不死心,也跟着过来打算见一见奚将阑再说。
他被酆聿推到三楼,恰好在门口听到“重生”这两个字,无声叹息道:“这种无稽之谈,也只有傻子才信了。”
酆聿:“???”
倦寻芳“噗通”一声重重跪下:“宗主恕罪!”
盛焦冷冷注视着他,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抬手轻轻一抚,左手小指处倏地浮现一条虚幻红绳。
——是另外一条绑着奚将阑的缚绫。
红绳另一端的人似乎还不知道另一条缚绫的存在,他极其亢奋跑得飞快。
缚绫急促地往外冲,拉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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