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身上有股很奇特的气息。

    像是山巅之雪,又像是雪后清冽的寒梅香。

    奚将阑本是在那直勾勾盯着盛焦的脖颈,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将毒丹注入他的经脉中让其化为一滩血水,但也不知是周遭味道太过安神、还是他烧得太厉害,迷迷糊糊间竟然逐渐失去意识。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有一道冷冽灵力在他遍体鳞伤的经脉中四处流窜,将那灼烧的热意轻缓散去,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水般舒爽。

    奚将阑舒服得哼了几声,含糊道:“再、再来点。”

    那道灵力一顿,又听话地再来了点。

    奚将阑满意地往面前温暖的怀中埋,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奚清风”。

    奚?

    奚将阑烧迷糊的神智清明了一瞬。

    不对,自己明明在盘算着从獬豸宗的人手中脱身,怎么会突然睡着了?!

    奚将阑微微一僵,瞬间清醒。

    那股气息依然包裹着他,不落实处的轻微失重感还在——那硬茬竟然还在抱着自己防备酆聿的小纸人。

    奚将阑感受那人的心跳,浓密的羽睫轻轻颤了颤,故意装作还在梦中,梦呓似的喃喃。

    “盛焦……”

    盛焦脚步一顿。

    奚将阑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盛焦的肩膀,又喊了一声。

    “盛无灼。”

    因刚睡醒,声音带着点鼻音,喊个名字也带出一股子缱绻暧昧的意味。

    盛焦目不转睛看他。

    奚将阑得寸进尺,手胡乱地往上一攀勾住盛焦的脖子,像是睡迷糊了眼睛都没睁开就想要亲他的脖颈。

    倦寻芳……倦寻芳开始猛掐人中。

    修长脖颈近在咫尺,奚将阑将牙缝处的毒丹猛地咬破,毒汁悄无声息溢到唇缝处。

    只要轻轻碰在脖颈命门,任由此人通天手段也难逃一死。

    盛焦冷眼看他越凑越近。

    温软的唇即将触碰到喉结处时,盛焦突然一伸手,宽大如幕的掌心猛地捂住奚将阑的唇,将他死死往下一按。

    一阵天旋地转,奚将阑重重被放下,腰身卡在一层山阶上,墨色鹤氅层叠铺了满地,好似漆黑的墨。

    奚将阑倏地睁开眼睛。

    “奚绝。”

    盛焦似是终于不耐,空洞无神的眼眸冷冷注视着他:“不想死,就收起你的手段。”

    奚将阑:“……”

    这个硬茬怎么比盛焦还更胜一筹?

    硌牙。

    奚将阑“唔”了一声,想要解释。

    盛焦的手却捂得更紧,宽大滚烫的掌心紧贴着奚将阑的唇,将他所有虚伪的辩解强行堵回去。

    眼神宛如寒风凛冽,不怒自威。

    倦寻芳已经掐了一路人中,此时瞧见自家宗主终于大发神威,当即双眸都要大放光芒。

    “看到没有?”他激动地对上沅说,“宗主忍不了他了,终于动怒!”

    上沅好奇道:“但是宗主平时动怒,不都是用天雷劈人吗?”

    倦寻芳:“……”

    倦寻芳满脸痛苦,不愿相信:“住口!”

    上沅不明所以,只好乖巧住口。

    受制于人,奚将阑终于收了神通,能屈能伸地点头。

    盛焦打量他半晌,似乎在判断他是否真的会听话。

    但他不知看出了什么,终于将奚将阑松开。

    奚将阑纤瘦腰身被山阶硌得生疼,轻轻舔唇将毒汁吞了下去,默默磨了磨牙。

    浪费了两颗毒丹都没能伤到此人一分一毫,奚将阑从小到大——除了盛焦,还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盛焦不再理会他,转身往前一步。

    千层台阶之上,姑唱寺到了。

    姑唱寺处于深山之中,庙宇巍峨,古刹飞檐上悬挂着黑而重的惊鸟铃,阴风拂过,沉闷铃声将无数厉鬼惊得四处逃窜。

    今日姑唱寺罕见地在午时三刻唱价,又因是首次售卖相纹,这种稀奇的大事就算不买也要好好凑一凑这热闹,小小的姑唱寺黑压压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迎客的僧人手持着佛珠,对来往众人一一颔首行礼。

    外面的修士三五成群,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侃侃而谈。

    “喂,和尚。”有个带刀的修士大声嚷道,“你们公然贩卖天衍相纹,不算违背道义吗?就不怕獬豸宗的人将你们这群野狐禅给一锅端了?”

    僧人面容淡然,被如此讥讽也依然平和,双手合十道了声法号。

    “施主说笑了。姑唱寺今日售卖的是奚清风的画,并非相纹。”

    明眼人哪里信他这种胡话,全都哄然大笑。

    话虽如此,热闹还是要看。

    酆聿不耐烦地站在一棵桂树下,掌心飘着一堆小纸人,但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奚将阑难道真的被抓走了?

    一旦他进了獬豸宗,怕是到死都出不来了。

    今日姑唱寺唱价的这幅画定然和当年屠戮奚家之事的罪魁祸首有关联,只要将画拿到,奚将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酆聿这样想着,将小纸人收拢到袖中,抬步朝着姑唱寺中走去。

    与此同时,奚将阑刚走上台阶。

    他匆匆一扫就瞧见酆聿那招摇显眼的鬼字纹墨白袍,当即眼睛一亮,往前快跑两步。

    “酆贵……”

    声音戛然而止。

    奚将阑:“?”

    奚将阑嘴张张合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同时手腕上的缚绫也被人一拽,强行将他拖了回去。

    盛焦面无表情道:“想进囚芥?”

    奚将阑:“……”

    奚将阑温顺地朝他笑,熟练地抬手打了个手语:「不想,望大人高抬贵手。」

    同时心中骂娘:“迟早有一天得弄死你。”

    不过也不知酆聿是不是真的贵人,奚将阑只喊了两个字,周围人数众多熙熙攘攘,酆聿竟然似有所感,停下步子回头看来。

    奚将阑眼睛再次一亮,几乎要落下泪来。

    酆贵人,好哥哥!

    闭口禅封住他的一张巧嘴,奚将阑只能朝着酆聿拼命使眼色。

    救命啊,救命!

    两人似乎真的心有灵犀,酆聿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和奚将阑对视。

    奚将阑安详地双手合十,甚至想念一句阿弥陀佛,只觉酆聿简直如神兵天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救人于水火的佛光。

    下一瞬,酆神兵眉头紧皱,转身走了。

    奚将阑:“……”

    奚将阑脸一僵。

    就、就走了?!

    这是……没认出来自己?

    奚将阑转头一看,却见盛焦三人早已换了身行头,衣袍上的獬豸暗纹隐去,佩剑也不知放在何处,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奚将阑立刻抬手摸脸,果不其然发现自己那张俊脸已经变得平平无奇。

    怪不得酆聿没认出来自己。

    奚将阑盯着前方的盛焦,咬着牙恨恨将手放下,手腕上的缚绫相撞发出叮当声响。

    算他狠。

    技不如人,他认了。

    午时三刻即将到,在外的人陆陆续续进入姑唱寺。

    走进高高门槛,寺庙内举目所见竟是是一棵参天菩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姑唱寺并未供奉神像,正当中一处巨大牌匾处上书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衍。

    这二字不知是哪位大能的墨宝,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察觉到森森威慑的剑意和一股与之矛盾的禅寂包容。

    寺庙正当中的高台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是奚清风的相纹。

    相纹本是天衍灵脉衍生的第二重灵根,也不知当年那罪魁祸首是如何才能将相纹完好无损地剥下来,甚至还做成了一幅画。

    整幅画散发着阴诡冰冷的气息,让人一看就隐约觉得不适。

    姑唱寺有七层,下方三层法堂被格出一间间雅间,撩开竹帘就能扫见最当中的菩提树。

    奚将阑被缚绫拽着进了个小隔间,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在下方扫来扫去,想要找一找酆聿。

    只是才扫了一圈,视线就被正当中那幅画吸引。

    他是个聋子,眼力却极好,看到落款微微一愣。

    “奚清风?”

    倦寻芳本能站在盛焦身后,被冷眼一扫,只好硬着头皮和宗主“平起平坐”,听到奚将阑的低喃,蹙眉道:“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奚将阑越看那幅画越觉得不对,回头迷茫道:“知道……什么?”

    盛焦撩开竹帘,垂眸看着那副树根似的诡画,眸子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倦寻芳言简意赅:“那幅画是从奚家旁支的长子——奚清风身上剥下来的相纹。”

    奚将阑一愣。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短短一句话的意思,好似听天书般满脸茫然。

    好一会奚将阑才轻轻“啊”了一声,他怀疑自己的耳饰法器是不是刚才磕坏了,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荒谬的话?

    相纹能被剥下?

    还贩卖?

    獬豸宗的人前来姑唱寺,是因为这幅画?

    彻底明白这幅画是什么,奚将阑的脸色瞬间煞白,喉中浮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险些心神俱伤一口血吐出来。

    奚将阑捂着唇,强行压抑住喉中的血,眸瞳剧震,看起来几乎已到了崩溃边缘。

    “我、我兄长……”

    盛焦眉头一蹙。

    上沅感情稀薄,满脸懵懂;

    倒是一直看不惯奚将阑的倦寻芳觉得有些不忍。

    奚家当年遭此大祸,已经足够悲惨,谁能想到六年过去,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兄长不仅惨死,竟还被人剥下相纹,当众唱价售卖?

    搁谁谁受得了?

    奚将阑猛地吸了一口气,霍然起身,双眸赤红,发了疯似的踉跄着朝外跑去。

    盛焦猛地一抬手。

    缚绫瞬间制住奚将阑,强行将他扣着手腕按在一旁的雕花石柱上。

    奚将阑几乎算是被一条锁链高高吊起手腕,足尖拼命点地才能保持身体不被悬空,那厚厚鹤氅被分开,露出剧烈发抖的纤细身形。

    那眸光清凌凌的,两行泪倏地落下,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到鹤氅毛边上,他的声音全是愤怒和怨恨,厉声道:“放开!六年时间你们獬豸宗都未寻到罪魁祸首,还让我兄长的相纹……我兄长是如此良善温和的人,死后竟……竟还要受此侮辱!”

    奚将阑彻底崩溃,满脸都是泪痕,几绺黑发贴着湿漉漉的脸侧,衬着面容更加病弱惨白。

    盛焦漠然看他,哪怕对着泪水也无动于衷。

    倦寻芳在獬豸宗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已见过无数凄惨之事,他本以为自己和尊敬的盛宗主一样铁石心肠、奉公守正,将自己活成麻木的傀儡。

    但见到奚将阑这副几欲崩溃的惨状,再硬的心肠也难免露了些柔软。

    “大人。”倦寻芳生平第一次大发善心,连此子玷污宗主清白的仇都暂时抛诸脑后,“只要寻到卖画之人,必然能知晓罪魁祸首的线索,奚绝……”

    ……兄长相纹被当众贩卖,如此悲惨可怜,他崩溃发疯已是克制到了极限,情有可原。

    手段不必如此强硬。

    盛焦充耳不闻,突然问:“奚清风父母是谁?”

    哭得正凶的奚将阑身体一僵。

    盛焦又问:“奚清风年纪几何,姓奚名何?”

    奚将阑:“……”

    “他的相纹是什么?”

    “……”

    最后,盛焦冷冷道:“你根本不记得奚清风是谁。”

    奚将阑:“……”

    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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