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咸鱼第95天】

    距离《渡白夜》的正式开拍时间,正在一天天的减少,半山腰别墅的一楼输房里,悬挂着一本老式厚重的旧挂历,上面标注了密密麻麻的拍摄安排,辛禹看到,在开机的倒数第八天,这一日的节气是寒露,郝导在日期的旁边画了一颗红色的小星星,这一日的任务栏里没有任何交代,干净得简直不可思议。

    直到这一天,气候降温了,秋燥明显,天光未亮,她被郝导叫到了面前,郝导说:“翁老师那边说,你的四支舞训练得很significant,她全然挑不出丝毫错处,你舞蹈录像带我昨晚也看了,是真挺不错,舞蹈生首席的气质、仪态、味道都有了,并且,你现在在游乐场里操作得很顺手,粤语系统也生长成熟了,在事业线方面,你做得无可挑剔。”

    辛禹觉得郝导这番话是个铺垫的前情提要,他有个更重要的结论放在后边,果不其然,在客套寒暄一番之后,郝导进入核心议题。

    “作为殷胜男,你应该知道高以安有个自闭症的孩子?”

    辛禹回溯了一下剧本内容,斟酌了一会儿,说:“我记得在人物小传里是这样说的,高以安的儿子,高晓宁,三岁那年确诊,重度残疾二级,神经系统发育有些障碍。高晓宁被确诊了以后,高以安的爱人无法面对,离开了家,这让高以安遭了巨大挫折,他为了谋生与挣医疗费,不得不辞掉拳击陪练的工作,独自抚养他,因为要挣钱,他只能把孩子放到外面的寄养机构或者私人机构,三岁本来也是到了正式上学的年纪,但高以安尝试过了,把孩子送去英才幼儿园,希望园长可以关照一下孩子。”

    郝导用欣赏的眼神看辛禹一眼,没想到她可以记得这么细致,没打断,示意她把剧情说下去。

    辛禹遂是继续道:“但三天后,孩子被幼儿园退回来了,家长在大群里集体讨伐他,说高晓宁没教养,会抢其他小朋友的东西吃,还会动手打人,从不听课,也不参与互动,老师跟他说话时,他不会正视别人,爱在小板凳上左右晃动,大家指摘他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分子。高以安拉着儿子向所有家长道歉后,想去找自闭症辅读学校,但费用非常昂价,高以安折中,只能在跑单的时候,随时把孩子带在身边,晚上,让儿子去游乐场自己玩,想办法攒够钱,再送儿子去学校。”

    郝导说:“很不错,把人物小传都吃透了,那我想问问你了,高晓宁的性格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这一种转变,有多少次?”

    辛禹默了默,才道:“我记得比较明显的一次是在开头,高以安送外卖到一所艺术院校的画室里,有人在露天花廊里写生,高晓宁就在那个人旁边静坐着,一动不动,高以安发现后很惊讶,给儿子买了水粉颜料,高晓宁接触了绘画以后,性格从那一刻开始变得特别安静,他可以对着画板和颜料,坐上一整天。”

    “这是第一次,那第二次呢?”

    辛禹吃透前半部分剧情,后半部分剧情还在消化当中,她无法说得更详细了,只得有些含糊地说:“……应该是在游乐场遇到殷胜男以后?他的病情逐渐好转了,也会主动开口说话。”

    “你说对了一半,高晓宁人生的第二次转变是在邂逅了殷胜男以后。在遇到殷胜男之前,他虽然绘画极好,但还是一个自闭症小男孩,行为刻板,几无社交能力,也无法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在生活当中不会自理,不懂关照自己的形象,会喝掉面前所有的水,会撕掉一切可以抽出的纸巾,吃鱼不吐鱼骨,吃橘子会吃皮核,跟别人的握手,永远只握三根手指,所以说,绘画只能让高晓宁安静,却无法慢慢疗愈他的自闭症。”

    辛禹慢慢地点了点头,一个自闭症小孩,他的病情变得越来越好,是有阶段性的,第一个阶段是显性的,就是变得安静乖巧,第二个阶段是隐性的,疗愈过程比第一个阶段更久、更耗时,也更费精力。

    “这么跟你说好了,高晓宁在自闭症渐愈的环境里,除了高以安,殷胜男也是深度参与的,我现在呢,需要创造一个真实的三人空间,你明白吗?如果没有这个三人空间作为基底,到时候拍摄,我怕你们直接演,会显得程序化,看不出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既然要拍,就应该创造实践过的经验。”

    郝导的话,在慢慢地往一个方向引,辛禹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三人空间?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郝导扶了扶眼镜,露出了雾里探花般的微笑,指着日历空荡荡的八个框框,“从寒露这一天开始,还有八天,你身体有事业型的殷胜男,但没有食烟火的殷胜男,我需要白天鹅下一次凡,去人间世,在一个自闭症家庭里,跟高以安、高晓宁父子俩磨合,小火慢炖,细水长流,八天后,咱们正式开拍。”

    辛禹觳觫一滞,对陌生体验生活的忐忑,慢慢凸显了出来,她大脑有些乱,手指在半空之中比划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让小演员扮演自闭症儿童,易南珂和我扮演父母吗?我们暂时组成一个家庭?”

    她很快在郝导眼里看到了肯定的眼神,总结精辟。

    辛禹的人生经验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她问道:“小演员来了吗?他父母知道要跟我们一起住吗?”

    “你说小家佑啊,他昨天就把行李搬来了,现在跟小珂住一块儿,你们的住屋并不在这里,是在山脚下的一座筒子楼。之前跟他的经纪人母亲商量了一下,她一下同意了,主动把小家佑送到这里。”

    辛禹接过了小演员的资料,小家佑,全名崔家佑,十二岁,童星出道,长相萌帅,出演过很多电视剧,与很多名腕影星搭档过,他最著名的一部代表作,是在一部古装片里出演了一位末代小太监,演得栩栩如生,演技和人物情绪把控得非常到位,绿瓣评分很高,外界评价他是演艺界的天降小紫微星。

    后浪势头很猛,毫无疑问地,这让前浪倍感压力。

    辛禹忙去收拾行李,晚上来到筒子楼之前,她在别墅的玄关处看到了提着行李箱的小叶,小叶估计是刚结束江城那边的剧组任务,风尘仆仆地连夜赶来,辛禹之前跟她约好,等剧组任务结束以后,小叶就跟着她了,当她的御用妆造师。

    暌违了整整一个月,两人抱了一下,小叶说:“我收到了郝导的指令,要给你修改妆造,你现在是高中时期的殷胜男,马尾辫,素颜,水手服,学生气,这些都要有,并且,行李箱不能装多余的化妆品,连bb霜、口红、面膜这些,都不准有,至多一个护肤的面霜。”

    看来,郝导是玩真的。

    辛禹问:“易南珂他带了什么?”

    “听他的助理说,他行李箱只有两套很爸爸桑的旧衣服,一部老式黑莓手机,还有一本自闭症儿童自述的书,除此之外,没了。”

    辛禹感到非常服气,默默打开了行李箱,小叶蹲下来检查,把她所有化妆品,还有各种精贵的洗漱用具拾掇走了,还真的只留下一个用于护肤的面霜,小叶又摸出一个很old的大记事本和老人机给她,辛禹知道这些东西,是导演组专门给她准备的,记事本记录心路历程之类,老人机是用于联系,她逐一接过,归置了行李箱里。

    做好了妆造,辛禹往镜子看了自己一眼,本来之前,她觉得自己穿上雅望中学的校服,齐腰水手装和红黑拼间的及膝格子裙,已经足够学生气了,但现在镜中的少女,铅华洗尽,素面朝天,头发一律被修梳成了标准格式的学生头,一根白色橡皮筋,将她的头发悉数束至后脑勺的高位。可能是辛禹的肤色过于白皙了,太耀目,小叶不得不将她的皮肤亮度压黯了一两分,匀抹了一些修饰性的浅浅斑点,一番精心改造扮饰,只要外人不细看,辛禹就算不戴帽子口罩,大家也就无法认出来,至多会认为她是一位面容标致、仪态极佳的高中生。

    下午四点半,气候阴热,穹空无云,辛禹坐着一辆普通的计程车,来到了指定的筒子楼,附近有施工队在进行修路作业,黑色的庞大钩机把宽敞的路面,挖出了一道五米深的泥泞窟窿,整个路面像是画了半面妆的妖怪,道上,车辆壅塞无比,人潮海海。楼道内外,充溢着喧嚣的巨大轰隆声,墙体正在嗡嗡地地震,粉尘纷飞,咸湿黏腻的气息如银粉蛾子,飞扑在晾满了衣服的电线杆上,这些浩浩荡荡的衣服,仿佛随时会从高空塌下来。辛禹有些无法想象,这一栋逼仄的筒子楼,居然会住着这么多人,像是挤挤挨挨的蚁巢。

    墙面上的温度计,水银已经逼到了三十一度。

    给辛禹配置门卡的大堂保安,正叼着牙签剔牙,挽着裤脚,一边殷勤的跟旁边两位业主妈妈桑吹水,一边问她是几楼的,辛禹做了访客登记,化名胜男,用地道的粤语说:“十七楼,门牌1702,我找高生。”

    空气静了一会儿,那两位妈妈桑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位用粤语回道:“昨天就有个姓高的爸爸,带着他乖仔搬来,他好年轻的噻,眼睛俊俊的,像某个大明星。”

    另一位妈妈桑取笑她是个痴汉佬,又细细一凝眉,撮着嘴唇,说:“但那个儿子好怪的噢,虽也跟他爸爸一样靓,但不拿正眼看人,不讲话,走路也晃晃的,不知是乜嘢问题。”

    保安把门卡递交到辛禹手上,看着两位妈妈桑道,抢口道:“据说是什么自闭症,我今早看到那位高生穿着黄色快递工作服,乖仔就坐在他电瓶车后面,我问他送乖仔上学吗,高生说不上学,他带儿子跑班,我又问为什么不上学,高生就说他儿子得了一种孤独症,喜欢独处,我一听就明白了,哪里是孤独症噢,根本没有这种病名,只有自闭症,那个乖仔得了病,所以才上不了学。”

    两位妈妈桑眼神就变得轻蔑又怜悯起来,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辛禹取了门卡,感觉保安亭的人都在看着她,用一种揣测又八卦的眼神,保安问她跟高生什么关系,辛禹敛了敛眸,抿唇,背脊挺得又直又细,没有回复。

    十七楼是筒子楼的顶楼,只有两个住户,1701和1702,辛禹摁了1702的门铃,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了,易南珂穿着黑色栅栏背心,下面是条大刺刺的短裤,他抓了抓头发,偏着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五官里浸泡在阴影里,投射出山川沟壑的鲜明轮廓,皮肤晒黯了些,坚朗的小麦肤色,看上去很有男人味。

    易南珂扯了扯嘴角:“进来坐吧。”说罢,关了门后,又往里面喊了一声“家佑”。

    屋内的空间很拥挤,两室一厅,像个规整的火柴盒,辛禹看到一个穿着牛仔吊带装的小男孩,正在趴在客厅的爬爬垫上拼多米诺骨牌,看到她来,兴奋地跳起身,喊了一声禹禹姐,但辛禹坐在爬爬垫上,从衣兜里摸出一盒刚买的巧克力豆给他,小男生都喜欢吃零嘴,崔家佑可能是一段时间没吃到好吃的了,看到巧克力简直如同天赐来物。

    辛禹摸了摸他的头,易南珂顺势坐在了她的对面,松散地盘着大长腿,辛禹看着崔家佑啃巧克力,拍了拍他的背部,预防他呛着,说:“你是没吃饭吗?”

    崔家佑不留情面:“南珂哥哥做得东西我不敢吃,黑咕隆咚的,不知道啥玩意,跟生化残留物一样,干脆毒死我算了。”

    易南珂气笑了,啊了一下,拍了他脑袋:“我中午不是特地给你做了鱼香茄子?你这小白眼狼。”

    “您做得是什么鱼香茄子,不放盐,不放油,茄子切得惨相,那鱼头的表情还那么阴间,好像跟死不瞑目没什么区别,让我怎么下口?我推给您吃,您自己也死活不吃啊!”

    辛禹:“……”

    辛禹:“还有剩下的吗?我尝尝看。”懂汽修的人,厨艺也不至于太差吧。

    憋屈得要死的小男孩马上去了厨房,把一叠瓷盘捧了出来,辛禹仅凝一眼,这鱼香茄子的样子,的确不够上相,灰扑扑的鱼吊在左边,黏烂的茄子滚在右边,二者泾渭分明,仿佛是被菜名催迫缠搅在一起的陌生人,大写的不熟,她咽下口干沫,执箸尝了一口,鱼腥味混着烧焦的茄子,大开大阖,又黏又堵地冲上了她的舌苔,嚼动几下,还有一股子又酸又涩又咸的气息。

    辛禹竖起大拇指:“你的南珂哥哥做得非常好,以后不用再做了。”

    精通汽修的人,跟精通厨艺,果然是两码事。

    易南珂可能就在等这句话,说:“是啊,小禹姐姐也觉得我做饭不行,以后呢,我负责打下手,让小禹姐姐教我们做饭饭好了,她看起来好猴赛雷的样子。”

    辛禹被他那一声“小禹姐姐”悚得一身鸡皮疙瘩,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体验剧本里的生活,就以角色名字称呼吧,我叫家佑『晓宁』,”她瞟了易南珂一眼,“你的话,就是『高以安』。”

    崔家佑:“好的,胜男姐姐!”

    辛禹又逐一列出了家中大大小小的家务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分工,她逐一写出了来,贴在了冰箱的墙面上,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可以知道自己在家中分配的职能和角色。

    好在家中两位男丁都比较爱整洁,东西不会到处乱放,使用过的厨房会清洗一回,用过的东西也会放到原位。

    辛禹又想起了郝导秘密交代的任务,先去问崔家佑:“晓宁,你今天体验得怎么样?”

    “还挺好玩的,哈哈哈!”崔家佑吹了吹刘海,嘚瑟道,“我用演技把大人骗得团团转,他们都很让着我。”

    辛禹笑了笑,在崔家佑离开后,打开了老人机,收件箱躺着一个长篇幅的任务短信,这条短信只有她收到了,里面罗列了七日的必做事项,辛禹先看了明天要做的事项。

    『七日清单/day1

    1、让高晓宁自己一个人搭电梯;

    2、让高晓宁自己下楼买牛奶;

    3、让高晓宁画一幅高以安和殷胜男的同框画;

    4、让高晓宁吃一顿高以安和殷胜男合伙做的饭菜;

    5、请求高以安护送自己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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