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咸鱼第51天】

    在长寂的古钟之声里,辛禹穿着玄色轻纱曳地长裙,裙裾和腰间的缎面,绘摹着大片海棠和冬青的图纹,填漆的面具上饰有金桐繁花,映衬得她的面容轮廓皎白如雪,圣洁又神秘,翻飞的深裾之下,打赤着雪足,『槖——槖——槖』的温润足声,由远而近,足姿闲婉柔靡。

    适逢子夜,月夜暗深萧索,木叶纷纷尽落,幽伶倚楼独歌,她半坐在巨大的雕饰白石窗户边缘,一截小腿幽幽伸出窗沿,腿部娴淡地荡来荡去,膝上的绣裾如涓涓始流的碧泉,随着动作起了浪纹。

    此际,她朱唇轻启,悲感生曲,因歌随唱,吟唱的动作优雅含蓄,音色澄澈明亮,可以传至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到幽伶的高歌,他们不知她的身世,不知她是从何而来,不知她为何游荡于斯。她莫名其妙出现在缁夜的子夜时分,常伴青灯,唱巴黎的浪漫主义,唱朋克叛逆的摇滚乐,唱保守矜贵的古典乐,乐腔如落木萧萧,音色如秋水瑟瑟。

    幽伶启奏的歌声里,藏着古老潮湿的巴黎,让在座的很多听众,会不自觉想起阴暗黏腻的阴雨天气,哪怕他们没有真正去过这个浪漫的城市,但辛禹的歌声开启了他们的通感,听觉联袂触觉、嗅觉、味觉,他们不仅触摸到了,还能嗅到了,苏和香和蔷薇香在夜间的街心花园绽开,好像还有细微的雨落下的沉郁气息,簌簌簌的春雨,润物细无声,好像在酝酿一场猝不及防的春日,似在昭告,长夜里必有新的邂逅,实在是引人沉醉。

    爱德华和其他国际媒友,也关注到了这一层细微的通感,但他们更多关注地是启奏背景音和歌者歌声。

    虽然辛禹唱得是巴黎的乐曲,但演绎背景音的乐器,是锦瑟、琵琶和弹木鱼的交织合鸣,非常典雅的东方管弦乐器,伴着辛禹仰首阖眸的浅浅高歌,伴着优美低徊的雅唱,曼歌长声,婉转缭绕,音序将众人的思绪勾缠黏连。

    守钟人闻到奇诡的女高音之后,拄着竹卭,急急攀爬窄楼而去,却是遍寻歌者身影而不得。不远处,落灯下去的千家万户,人人寂不寐,静听那遥远的,超世脱俗的浅斟低唱,不知是梦还是真实,更觉萧索凄迷。

    路易斯就是在这个时刻,悄然登场的,他推着机械轮椅上,那病入膏肓的妹妹克里斯汀,从古老的乡下前赴巴黎祈求名医相助。

    初入巴黎的兄妹两人,身上的衣饰寒酸又蹩脚,克里斯汀身上是打着补丁的松身黑圆点白衬衫和喇叭裤,路易斯身上是斜纹绵布裤和洗得脱水起团的卡其色夹克,两个人,一个虚弱如蒲柳,一个纵使落入窘境还维持绅士品格。

    他们在剧院舞台上绕场三周,气喘吁吁,风雪落在他们汗潸潸的身上,路易斯带着妹妹,几乎跑遍了巴黎所有的大医院,可是没有医院甘愿赊账,去救治孱弱的克里斯汀。中世纪巴黎的华丽笙歌之下,是人情的荒漠废墟,上层把城市分为了蔷薇区与蚁族区,衣装是身份与地位的价值排序,标榜着权势与财富,兄妹俩人是彻头彻尾的蚁族。

    大医院都在蔷薇区,但这座城市有蚁族限制出行的明令,兄妹俩只能被迫赶到了蚁族区。

    扫街的守钟人,看到了流落街头的兄妹俩,尤其是看到英俊帅气却是衣着寒酸的路易斯,乐观阳光的他,还安慰着绝望的妹妹,守钟人为之动容,将两人接入了钟楼,以暂避暴风雪。

    路易斯兄妹的身世让人同情,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下了他和正怀着小克里斯汀的母亲。整个家庭捉襟见肘,今年开春,母亲病死了,妹妹遗传了母亲的病,自出生时起,一直都缠绵病榻,病魔几乎拖垮了路易斯,纵使身坠深远,但他仍是以积极乐观的心态面对生活。

    路易斯谦谦有礼地脱下圆顶礼帽,身无分文的他,只得叩首拜谢善良的守钟人,守钟人对他唱道:“陷入深渊的年轻人啊,去祈求命运幽伶吧——幽伶逢午夜降临,如果你心忠贞如赤赤烈火,你必将打动于她,她是普渡众生的神灵,你许下祈愿,她若开恩,必将让你得愿所偿!”

    路易斯显然不愿相信,但挨不住守钟人的热忱相助,只好在一个无风无月的深夜里,安顿好克里斯汀后,他独自一个人前往塔顶叩首俯拜,恳求幽伶,若能救下克里斯汀的性命,他甘愿结草衔环,任女幽伶驱策。

    路易斯的祈福唱词,声声剀切恳诚,如天海风涛延宕在钟楼的边边隅隅,一阕阕男高音,带着苦楚与哀求的韵味。少年绅士伫立于钟楼许久,久到他几乎要认为守钟人在诓骗他时,恰在此刻,钟楼深处有声音回应了。

    幽伶出现之时,延伸至钟楼的螺旋雕艺铁质楼梯,一瞬之间,夹道两侧,燃起了数万枝白色蜡烛,苍凉却又湛黄的烛光,照亮了钟楼登顶的阶梯,仿佛神的无声指引,引导路易斯循路而上,走到她近前。

    大雾起,如魅如幻的女歌声在深处响起,它浓烈冰寒,如一阵刺骨侵肌的春风迎面刮来,带着人世的凉薄苍冽,经年的风霜斑驳。

    路易斯看着从幽暗出现的蒙面女子,英俊清隽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而幽伶看着向阳而生的路易斯,却想着极度阴暗的念头。

    幽伶拈花而笑,倚着巨大的铜钟,沁凉凛冽的歌吟,细得让人脸红耳热:“我给你妹妹以新生,你当真什么都可以拿来报答我,路易斯?”

    这注定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

    路易斯被幽伶的多情笑色晃了晃眼睛,他心中又惊又喜,天降的月光从台帐之后照射出来,给幽伶的侧颜镀上了一层银箔,她的容貌美得惊心动魄,她的歌吟如天籁迫降,这一切简直像是梦!

    路易斯半跪在阴凉的砖地之上,绅士地行了一个摸心礼:“是的,幽小姐,妹妹是我这个世间最重要的人,为了她,我可以付诸一切代价!”

    幽伶款款走至路易斯面前,偏了偏首,朝着他透红的耳根吹了一口冷气,酥哑地低唱着:“路易斯,我要的不多,我只要你的『情』,我想让你的情烧穿我,贯穿我,淹没我,我要让你终生仰视我,我要让你彻底献祭出你的爱情。”

    路易斯觉得这个理由太简单了,不就是献祭爱情么?这个代价太廉价了,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这是路易斯一生的转捩点。

    一个惊蛰过后,巴黎的春日正式来了,剧台上的枯树重新抽枝拨芽,病弱的克里斯汀,苍朽的生命如枯木逢春,很快迎来了勃勃生机。

    随着克里斯汀的病情好转,路易斯简直是大喜过望,他一边策划新的人生目标,他要成为蔷薇区的成功人士,因此,他租赁了一套非常体面的精仿羊毛西装,四处谋生挣钱,一边补贴家资,一边学习巴黎上流社会富少爷的仪礼和仪姿。

    一次英雄救美的意外,他在蚁族区,救下了一位千金小姐,顺利谋得了一份专职司机的忙差。

    这一场戏仅是背景的过渡,但让所有看客都提紧了呼吸,那个千金小姐叫温莎,是个貌容迤逦的年轻少女,她看向英俊的路易斯的深情,是如此的含情脉脉!路易斯居然也没有拒绝温莎小姐一起喝咖啡的邀约!

    这一切,栖居在钟楼里的幽伶,都一无所知!

    路易斯对幽伶说,他白日要劳碌于工作,要四处奔劳,所以,他只能在夜里与她幽会。

    路易斯爱幽伶吗?

    全场观众都不这么认为。

    因为从两人的日常相处,就可以清晰地知道,路易斯一直在对幽伶处处忍让与熬受。

    幽伶非常强势,多疑且敏锐,她不允许路易斯去载富家千金小姐,不允许他西装身上出现任何女人的香水味,更不允许路易斯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否则,她会亲自将路易斯多看一眼的那位千金的心给剖出来。

    路易斯感觉自己被幽伶所形役了,更准确而言,他是被她滔天汹涌的爱意所奴役。他们相互倾轧彼此,像是不共戴天、偏要捆绑在一起的怨侣。路易斯对幽伶的倾轧,是物质的,是俗世男子对女子的肉-欲,他对幽伶唯一感兴趣的地方,是她真实的面容。

    而幽伶对路易斯的倾轧,是心灵的,是要男人在心神上,对她彻底的皈依。

    几番相处,幽伶冷然发现,路易斯是名副其实的浪蝶,对她阳奉阴违。每一夜,他以深爱之名义,唆使她拆掉面具,让她露出庐山真面目,否则,便是对他这一份情感的叛变。

    时而久之,幽伶内心几乎要动摇了,她又是纠结又是悸动。

    路易斯日益占据了她的脑海,塞满了她的生命,她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心欲,她不愿与路易斯一夜之欢,她要长久一些,甚至更加长远一些,她要将自己与路易斯的关系复杂化,把他搅缠到她的命运网络里,

    在一个无风无月的雨夜,她鼓足了勇气,等候路易斯的到来,却不想,路易斯并未如往常按时赴约。

    幽伶走到了钟楼的塔顶之处,隔着潇潇淼淼的雨中雾色,从蚁族区朝着富人区凭栏远眺,她亲眼看到富人区里,某一座曼妙奢侈的玫瑰园里,宾客盈棚,衣香鬓影,一位千金大小姐的庄园别墅里,正在举办一个旷世订婚宴。赶巧地是,路易斯就正好在这座庄园别墅里,给这位尊贵的千金大小姐当专职司机。

    几乎在一瞬之间,幽伶感知到了什么,恐惧感如黑色触脚盘踞在了心间之上,她匆忙地先跑去了路易斯的公寓,克里斯汀正在床榻上歇养,看到一道鬼魅般的衣影飘至了床榻前,克里斯汀尚未出声,后颈便被幽伶深深掐住了。

    幽伶的嗓音是沉鸷病态的阴冷,唱词凄凄惨惨戚戚:“路易斯今日为何会去参加订婚宴?!”

    克里斯汀害怕极了:“……你、你是谁?!”

    “我是路易斯今生今世的唯一爱人,怎么,他没跟你提及过我么?”幽伶冷冷哂笑。

    克里斯汀碧蓝的水瞳里尽是荒诞:“你是从哪家疯人院跑出来的病患?!真是满口疯话!我的哥哥怎么可能会喜欢你这种女人?他今生今世的挚爱,是蔷薇区温莎公馆的千金大小姐!他在神面前起过庄重的誓言,今夜就是他与温莎大小姐的订婚夜宴!”

    克里斯汀性本单纯,从不扯谎。

    幽伶心底彻底凉了大半截,心道一句果然如此,她陡然松开了桎梏在克里斯汀脖颈上的手,重新恢复了冷静。

    想一想,路易斯当初答应过她什么,只要治愈了克里斯汀的病情,他把爱情全献祭给她。可现在,克里斯汀压根儿不知晓她的存在,更不懂得感恩戴德,以为她十是个恶不赦的疯子。更荒诞地是路易斯,整个巴黎都知道他要跟温莎小姐订婚了,偏偏她对此一无所知,被彻彻底底蒙在了鼓里。

    极度阴郁的情绪,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幽伶整个人跌入了绝望之中,不过,还有一丝隐微的希望在从晦暗的心尖渐缓回升,不知怎么的扣住了她的心弦。

    ——也许路易斯与温莎大小姐,只是逢场作戏呢?

    ——也许,路易斯心中所深爱的人,是她呢?

    滂沱的雨夜之中,幽伶在披着薄衫独闯蔷薇区,她的双足淌在了湿冷阴潮的街道,胸腔之中杂糅着百般滋味,俨似掺混了基酒与新醪的一盅浑浊醅酒,雨丝浇淋在她身上,她的心是苦的,喉舌是涩的。她胸中激荡起悲愤,歌声从明亮清婉的音色急转直下,如白鸟震翮掠过灰霾的天,音声慷慨悲绝,高音飙得惊天动地,音序震荡在蔷薇区内外,天地都要为之崩裂!

    画面转场,温莎公馆里一片岁月静好,内部是富丽堂皇的会客厅,精巧的大理石地面之上,数盏枝形大吊灯悬坠上空,灯火潆煌,身着燕尾服的侍者游走在衣香鬓影之间,首席乐队正在吹奏浪漫缠绵的小夜曲,白石露台上,无数穿金戴银的贵族少爷和千金,手执香槟与红酒,推杯换盏,齐齐庆祝温莎小姐与的路易斯先生喜结连理。

    温莎小姐今日盛装出席,穿着苏格兰咖啡色短褶横纹裙,精仿薄呢外套,搭配一顶白色苏格兰圆扁帽,气质温媚纤柔。

    路易斯穿着羊毛诺福克粗仿深色西装,脚蹬锃亮长筒靴,梳着大背头,看起来利落潇洒,只不过,跟温莎小姐朝着宾客敬酒之时,心思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温莎小姐暗觉路易斯有些奇怪,问他是不是太累了,路易斯马上换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陪同着温莎小姐,继续朝着下一批上前的宾客敬酒。

    幽伶就从宴会进展到高-潮的时刻,裹着一身湿润雨雾,独自闯进来的,数位着肃谨的门卫和管家都无法拦截住她,悉数被她阴鸷冷厉的眼神吓了原地呆滞,两股战战,丝毫不能动弹。

    原是舒缓柔和的宴会,陡然撞入了一场毁天暗地的暴风雨,吊灯与烛火,剧烈地在天花板下晃来荡去,昏晦的灯光将整个内宴笼罩于半明半暗的恐怖氛围之中。

    那突如其来的一阵天外哀歌,一悲三叹,迂回往复,化成淬了锋芒的长剑,顷刻之间将宴会厅的玻璃,都震碎得四分五裂,千万碎片在虚空中凌乱纷飞,伴随着嘹亮崩坏的裂帛之响,宾客们吓得面如土色,纷纷四下抱头鼠窜,现场一片哀鸿遍野。

    沉重双排大门,就此被高音化成的狂风推开,幽伶自晦暗的光影里徐徐踱步而来,直直凝视着不知所措的温莎小姐,又是凝视着一脸沉色的路易斯。

    温莎小姐不知幽伶乃是何人,但她看到这个通身湿漉漉的蒙面女子,带着一股冷血戾厉的杀伐之气,一看就是来寻路易斯算账的。

    温莎小姐正问幽伶为何要闯荡于斯,但幽伶根本连看她都没看她一眼,在幽伶眼中,世人都如蝼蚁浮槽,除了路易斯,任何人都无法都根本没资格与她共语!

    “路易斯,你忘记你的承诺了么?你忘记献祭你的爱的誓约了么?枉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要跟一个满身虚荣浮华之气的俗女子喜结连理!你可真是好样的!”

    路易斯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温莎小姐,又看着如疯如魔的幽伶,他心中做出了权衡,先安抚幽伶:“你对我是有误会了,待会儿我找时间跟你慢慢解释,无论如何,这一场宴会是必须进行下去的。”

    幽伶冷笑,转而看向了温莎小姐:“你是要让路易斯当你家的赘婿吗?他具体是个什么人,你可晓得?这个所谓的正人君子,白天待你翩翩有礼,晚上却是跑到我身边夜夜笙歌,用尽一切妖言惑语给予我承诺,却从未践行过誓言!他今次待我如何,未来必将待你如何,你可还要嫁给一个负心郎君?”

    幽伶唱词的字字句句,皆是珠玑,温莎小姐的容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路易斯却中断了幽伶的话语,一本正经地对温莎小姐说:

    “你别听她信口雌黄,我跟她接触的时候,她的神识一直有些不太寻常,她曾对我有恩,我一直将她视作恩人,她却一直误解我的行为,将我的报恩之举视作男人的追求。跟一厢情愿的她相处,我确乎非常困扰与痛苦,如果不是她救了我的妹妹,我是绝对不会搭理她的。”

    幽伶听罢,手背青筋狰突,高声:“路易斯!”

    路易斯绅士地耸了耸肩膊:“对你的病情,我一直都感到很遗憾。”

    温莎小姐觉得幽伶说得有道理,又觉得路易斯说得也有道理,辨不清谁对谁错,她今夜受到了惊吓,实在没心情再将订婚宴进行下去了,她只道:“路易斯,跟幽小姐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看在她是你恩人的份上,公馆可以出资治好她的疯病,让她早日康复。”

    宴会狼狈收了场,宴会厅撤场,只留下了雨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幽伶和路易斯两个人。

    路易斯一直温雅谦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伪装就此卸掉,露出了微愠的容色:“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不继续装腔作势了吗?不继续诓骗世人说我是个疯子?”幽伶冷冰冰地凝视着男人,“路易斯,你跟温莎小姐订婚,相当于背叛了我,我随时可以把克里斯汀的命收回!”

    这就是逼迫路易斯,在克里斯汀和温莎小姐之间做出抉择了。

    路易斯换上了温和的神态:“我知道你不会要了克里斯汀的命的,而我跟温莎小姐,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我的爱还寄存在你这里,我跟她结婚,是为了帮助我真正在蔷薇区安家落户,婚宴只是工具、手段,与情爱无关,我对温莎小姐一丝爱意都没有,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世间的女子以为婚姻是爱情的结晶,但于我而言,它只是一个通往财富权利之路的快捷通道。

    “幽小姐,我以为你会理解我、体谅我,结果,你心里只有你自己的情情爱爱,根本不曾为我处境着想过,你这样的做法,让我真的很心痛。”

    幽伶被路易斯的一套理论惊慑住了,刚要说话,又听路易斯温婉缠绵地低声唱着:“你每次见着我,句句不离真心,我已经将真心交付于你,你又何曾对我交付真心?幽小姐,能不能将你的面具摘下,这样一来,我会认为你是真的爱着我的,我不会介意你长相如何,不论丑陋还是美貌,我都爱着你,你只是不能拥有秘密,秘密是不忠诚的行为。”

    幽伶终于被路易斯的说辞打动了,她沉默许久,心中做了极为剧烈的挣扎,尔后,她抬腕解开了戴在脸上的那一副黑色面具,面具戴在她脸上,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得她几乎以为面具,已然成为了她面容的一部分。

    当黑色面具徐缓地从女子面容脱落开去,路易斯希冀好奇的眼神,在触着了她真实面容的那一刻,逐渐变得惊惧惶恐,他出于本能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似乎幽伶是个煞气迫人的瘟神,他恨不得远离得越远越好。

    幽伶戴着面具之时,路易斯只能看到她那一双阴郁却娇美的眼眸,他相信,幽伶拥有娇美的眼眸,必将也拥有一张娇美的面容。

    可他错了。

    幽伶的脸是破了相的,毁了容的,她脸上的肌肤是溃烂的,如同腌臜的破布料,如此丑陋的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会跟她在一起!更不会爱她!

    幽伶看着路易斯惊惶惧怕的神态,心中某种火光彻彻底底地熄灭了,他真的是满口谎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之所以让她脱下面具,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罢了,根本不是出于爱意!

    幽伶也不想顶着一张丑陋的面容,她的前世是奴隶,被人牙子卖到了巴黎某一座歌剧院,当苦力当杂役,也曾被看客当猴来耍,辗转飘零。因面容过度美丽,她也获得过与当时知名的女高音同台演出的机会,但被女高音嫉妒得视作劲敌,对方找了人泼了她一脸硫酸,害的她彻底破相了。

    幽伶的歌喉是全巴黎公认的天籁,这是她自信之处,但她又极度的自卑,因为她没办法以真容示人,她是自信自卑的结合体!

    自卑的幽伶,对貌容俊美清隽的路易斯,产生了钦慕。

    她以为他是柏拉图,只会在意她的内核与灵魂,殊不知,他简直虚伪到了极致!这个路易斯,沉迷在了巴黎的富华和醉生梦死之中!他不再是最初初入巴黎的路易斯了!

    接下来,进行至全剧场最经典的高-潮段落,就像试映会上所演绎的绝世悲歌,幽伶步步逼问路易斯的爱意,路易斯仓皇闪躲,起先是心虚的沉默,一会儿又主动作出忏悔:

    “我是一块不称职的石头,有时想软化在你面前,但有时候摆脱沉重的俗世之爱,去奢想飞翔……幽小姐,你我之间,有太多的阻挡,太多的藩篱,我其实对你并不熟知……”

    幽伶戳破了他的谎言:“你看到了我的全部,你要对我负责任,你不能因我生着一张让你损失虚荣的脸,就丢弃我一个人跑。”

    路易斯不愿承认自己的虚荣,转移了话题:“我只求一个流水知音,不是搭伙过日子的糠糟妻,幽小姐,这是我的本意。”

    路易斯一脸正色,重申自己的立场:“我这一生不会有真实的婚姻,不会要孩子,会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夜不归宿,这样的我,幽小姐,你还会爱我吗?”

    幽伶心脏抽着痛,头一回觉得路易斯前所未有的荒谬,她听见自己变得冷静的声音:“命运是一场风,把我吹到了你面前,我原以为可以在你生命里扎根,却不想,你并非惜花人,手上没有浇壶,你只希望观赏我,再希望我漂泊离开。”

    够了,一切都够了。

    雨水已经歇止了,可是幽伶还是无端觉得寒冷,及至她的眼神落在了路易斯的腰间长剑之时,幽伶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剧烈的念头,她的身体快过了意识,在路易斯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捣出了他腰间的宝剑,声嘶力竭地道:“你不惜我,那今夜,我将是你腰间冷剑的剑鞘,让你就此在我的腹中生锈!”

    这一声如金声玉振,以雄浑之势叠叠高起,声势澎湃震天,迫得全场所有人都扼住了呼吸——

    她的长歌,势若繁音击节,在偌大的剧台上回荡了数十遍,跳珠撼玉,铿铿铮铮。又似一曲戚绝的鹤唳,音序与音序之间是她长段的且歌且舞,节奏紧密跌宕,她挥剑之时,身上的纯黑裙裾与琳琅珠玉相撞,撞出铿锵的声响,曲终在激烈高-潮之时,如翔鸾收翅,歌声幽绝鹤唳,长引一声,让所有人颤栗收腹!

    剧台的画面,几乎在此一刻定格。

    他们看到幽伶的眉眸,含恨,幽怨,淋漓着盈盈水光,别有忧愁暗恨生,他们忍不住撇开实现,生怕自己会被搅碎在这个凄怨的眼神当中,可是,他们的眼神挪开了,眼睛转移,目光自己却还滞留在幽伶的脸上。

    幽伶瘦纤的身量,殷红的春,苍白如纸的容色,乌木般的瀑丝,每一处皆是浓墨重彩錾刻在看客的心头,萧索又让人摧心欲折。

    他们眼睁睁地看到幽伶执剑朝着路易斯刺去,气氛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却是将剑对准了自己,自尽之前,她再度回眸看了路易斯一眼,忽然勾起唇畔轻笑,无声地躺下热泪。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貌非她绝有,此景非她不能演绎!

    云散雨歇,幽伶以一身苍秀超然之姿,卓立于夜色尽头,伴随着“刺啦”一声断响,漫天的血色蘸满了剑鞘和剑身,末了,她如断了线的纸鸢,支离破碎,湿透了的深黑裙裾,如折戟沉沙的飞鸟翅翼,摇摇欲坠。

    路易斯完全被她又疯又魔的举止震慑到了,素来温彻坦荡的绅士气度,逐渐崩裂瓦解成了齑粉!

    他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下意识接住了奄奄一息的幽伶,嘴唇蠕动着,却是如鲠在喉,不知该是感到懊悔,还是感到惶恐,他发怔地喃喃:“幽小姐……”

    他的下巴被幽伶的纤指勾了起来,她微微用力前倾,被雨水浸湿的檀唇,在距离他薄唇半厘米之前停驻,这个极近的距离,让观众席上所有看客都惊憾地以为,幽伶亲吻了路易斯!

    直到幽伶凛冽的嗓音适时响起,众人才从这一层极限拉扯的氛围之中挣脱出来——

    “路易斯,我现在自由了,我不再是你的夜莺,也不再是你的娇藏玫瑰,我真的解脱了。”

    当幽伶断气之时,路易斯陡觉自己脸色满是凉意,伸掌一触,满是泪,他如此自私自利,为何会为一个疯子堕泪?

    他爱她吗?

    路易斯生平第一次审视自己,可是,当他真正厘清自己心意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怀中女子随着大雾消弭而去,他怀中,只剩下了一枝凋零的黑色玫瑰。

    路易斯陷入了疯狂的懊悔之中,他是被权利、财富蒙了心!他刚来巴黎的初衷,只是帮妹妹治病而已,妹妹病愈以后,他有了更强烈的目标,是要在蔷薇区有一席之地!

    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他居然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和感情,他变得虚伪市侩,变得麻木不仁,变得虚与委蛇,满口谎言。

    一束聚光灯落在了路易斯身上,他紧紧抱着身体逐渐冷下去的幽伶,懊悔得肝肠寸断,悔意太重了,太沉了,压得他无法呼吸,他仰天来了一声碎裂的悲鸣,唱音悲怆,所有人的心也跟着碎了。

    聚光灯暗场。

    剧场结束。

    万人观众席上,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有从幽伶之死的震撼之中,挣脱出来。

    爱德华等一众来自外媒的观光团,也久久沉浸在辛禹的表演之中,而无法自拔。

    大陆版本的暮钟幽伶,甚至比巴黎版本,还更有震慑力!更有疯魔的韵味!

    无论是声乐、演技、表现力、感染力,辛禹都将幽伶演绎到了极致,让他们叹为观止!

    外媒观光团震慑得完全无法说话!

    数秒之后,开始有淅淅沥沥的掌声,从远处的观众席漂泊而来,渐渐地,掌声如过境暴雨,声势渐渐浩大磅礴,没有人欢呼喝彩,但他们集体起身,用最持久最热烈的掌声,献给舞台上的幽伶,还有整个剧团。

    【这一场音乐剧简直无敌了,整体感觉让人超级精彩。我追过巴黎版本的,追过伦敦版的,追过柏林版的,很多剧情和歌都很熟悉了,但看到冷翡翠这里的演出,被男女主都震惊到了!】

    【冷翡翠出品的音乐剧,真t逼了,挑不出任何毛病,人物真实又有距离感,一切景物生动极了,空间、灯光、背景、建筑、插曲都绝美,角色立得住,音乐剧最好的模样,果真名不虚传!】

    【想让全世界安利这版音乐剧,观影体验让我词穷了我的天,秦溯的渣苏气概,还有辛禹的野性不羁、疯魔的妆造又纯又欲,两人的拉扯真的太太太迷人了!善恶的碰撞还有爱情的哲学思辨,都很深刻!】

    【不过,我最喜欢的角色还是幽伶,辛禹饰演的这个女疯魔,真是妖艳又让人心碎……】

    【简直不能太同意了,辛禹的歌声、演技简直出挑得没话说,演得特别出彩,代入感、张力感十足,值得n刷!】

    【辛禹是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演员,我一直觉得她可能会拖所有人后腿,一开腔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的天菜啊!qaq】

    谢幕以后,观众席立场之时,大家这才疯成一片。

    话题度和热搜都已经压不住了,今夜是暮钟幽伶的主场,并且一连多个热搜,还有各大主流媒体、视频网站,都被一个名字、一个角色所承包。

    辛禹绝世幽伶【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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