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初中班长的同学会邀请时,我刚刚从课后辅导中心的大楼中走出来。

    我已经重新拥有了以前的手机、社交账号和通讯录,按照父母告诉我的这五年来漂移女的假期安排来看,这次的暑期同学会通知其实是在我预料之中的。但一想到曾经的同学们现在肯定已经学业有成,而我却刚被辅导中心的辅导员告知“你的基础不足以在一年内迎战高考”,我就觉得自己忍不住散发着低气压。

    或许是因为我许久没有回复,班长又加了一句:“尹雪今年也会来”。

    天知道班长是怎么看待我和尹雪之间的相处和矛盾的。如果说之前我还在犹豫,此刻我脑海里明确冒出了“不想去”的念头。

    回到家后,我把辅导中心的结果和班长的邀请通通转告给父母,想让他们给点建议,但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尊重我的想法让我独立自主,说出的中肯意见反而让我更犹豫不决了。连上次让他们惊讶不小的男朋友的事,他们都没有追问,似乎是想等我主动开口。

    我现在作为义警所能发挥出的功效不如以往,就不像漂移女那样考虑做全职英雄了,而在常规职业中,我也还没想好自己想做什么。但如果正经地把高中念下来,说不定我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和学识来为这个问题给出妥帖的答案了。

    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我做出了重念高中这个决定,或许我内心深处一直期望着能弥补失去的高中时光呢。父母一口应下帮我找关系插班,我则坚持所需费用一概用我手里的赔偿金,不然我还是会感到有罪恶感。

    ——好了,现在只剩下同学会这个问题了。

    晚饭后,我握着手机来到阳台,打开通讯录,然后陷入了踌躇。

    ——话说现在瞭望塔上的时间应该是清晨吧?小队成员没任务的话应该是在睡觉,现在可不是联系拉甘或者康纳的好时机。

    我把联系人界面从上到下滑到底,头脑中忽地冒出了一个人选——火星猎人。

    自从回归了自己的生活,我就没怎么与火星猎人单独聊过了,但事实一直都摆在那里——当我陷入最低谷时,是他一次次把我从自灭的念头中救出,一点点引导着我去面对并解开心中的结。火星猎人可不仅仅是我的超级英雄导师,他也是我的心灵导师啊。

    我无意识地点开火星猎人的头像,将同学会的事编辑成短信,发送了过去。关于尹雪与我的纠葛,他无所不知,所以他应该也明白我在犹豫什么。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收到了回复。

    “当年我利用你的感情倾向,在你心里抛下了一枚锚,防止你的思维向危险的方向发展。如今你已经足够强大到不需要有人拉住你,但我无法预测你们的重逢会让你感到释然还是痛苦。不过即使如此,如果你想要我的主观建议,我个人希望你能尝试去见她。”

    ——也是,或许我和尹雪并不会和解,但如果连试都不试一下面对她,我就永远也抓不住与初中的过去做了断的机会。

    于是我又打开聊天框,告诉被我搁置了一天的班长,同学会算我一个。

    ……

    我通过几张手机相册里的合照勉强认清了同学们的长相,但我不知道这五年来漂移女与老同学见面时是以什么形象示人的,便决定把“吃饭”当作第一目标,多动筷子少说话。等到聚会当晚,秉行“谨言慎行”的我坐到几个以前就不太熟络、应该跟我没有共同话题的男生中间,在大家聊到近期花边新闻时插一两句嘴,偶尔答一下别人关于国外生活的问题。幸运的是,班里好像没有学生物医学的,不会有人用专业知识来跟我对线。

    尹雪的位置与我呈60度角,只要不刻意眼神接触,我们可以完美地假装没有注意到对方。据我旁边的一个男生说,尹雪所在的学校开学时间比较早,前几次聚会才恰好都没有来,看样子漂移女这几年也从来没有与她碰过面。

    ——继续这样就好了吗?

    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我忍不住对自己发出疑问。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上的饭菜一点点减少,同学们之间的闲聊变成了提酒和感慨,今天的小聚迈向了尾声。有人离席去厕所,我看到尹雪走出包房后,不由自主也起身出去,选择守在门外等她回来。

    ——暖色调的吊带上衣,柔软的外搭,浅色的长裙,这身打扮就算放到初中时也不会违和。只不过,现在没了校规要求,尹雪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刘海和发尾卷起来,涂上淡雅的妆容。

    我用余光注目着走近来的她,终于张开了嘴,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诶”。这是我时隔多年第一次与她见面,但对于“叫出她的名字”,我从心底涌起的抵触感宛若本能。那两个音节堵在我喉头,阻止着大脑空白的我编织出更多的语句。

    “嗨,张辛。”她歪了歪头,我注意到她嘴角上扬的形状一如既往,就像她每时每刻都在笑一样。

    尹雪在我面前停下来,带着那曾让我心向往之,也曾让我惶惑不安的笑容,说道:“我们挺长时间没见了吧,你现在挺好的,比以前正常多了。”

    ——到底怎样才算是你口中的“正常”呢。

    “我们初中的时候闹得挺过分的,但是,再怎么说,张辛,你都是我在初中的第一个朋友,这些年我也试过理解你……”

    ——你说朋友。你说“第一个朋友”。

    “所以,张辛,我原谅你了。”

    ——你凭什么原谅我啊。

    我的心绪随着她的话语而起起伏伏,这一刻,我居然觉得自己明白了漂移女在面对我的宽恕时大概会是怎样的心情。强烈的愤怒盖过了其余的疑虑与悲哀,让我脑海中不断蹦出来的念头脱口而出:“你凭什么原谅我?”

    尹雪诧异地眨了眨眼,我在背后紧紧攥住自己的左手腕,颤声说下去:“是你的无视让我开始用自虐来引人注意,你的忽冷忽热让我越来越质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可能满脑袋都是想去死、去死、去死?”

    我的语调不受控制地上扬,几乎要升级为低吼,班长或许是听到了,他匆匆闪身出来,关好门,压低了声音问:“张辛,尹雪?你们怎么不进屋啊?”

    我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回答班长了,只能继续将郁结倾泄出来:“这些年,我也试过去理解你,我也承认我有毛病,但你对我造成的影响已经堪称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了!我发现,无论我取得了怎样的成就,经历了怎样的其他困难,变成了怎样的人,只要看到你,我都会打心底地确信——我原谅不了你!”

    无处可去的怒火促使我动了起来,我瞅见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开着,便甩开尹雪和班长,拔腿跑过去,纵身跃出了大楼。我记着这是二楼,提前做好了缓冲准备,落地后前滚翻起身,沿着街道跑了下去。

    从尹雪刚刚的话语中,我知会到,她是有把我当成过朋友的。

    我记得,在同学录上,我们曾试探般给对方写下温和的鼓励话语。

    我也记得,在漂移女的世界中,上了高中的她们二人借着过年问候,甚至在网上聊了好几分钟。

    我们像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维持着同学情谊。我们本可以让彼此伤害的戏码落下帷幕的。

    袖子下那些我给火星猎人看过的伤疤仿佛又痒痛了起来,但在委屈和愤怒之余,自我厌恶感又开始冒头。

    ——说不定,搞砸这一切的其实是我。

    我在绿化带旁停下脚步,拄着膝盖喘着气,迫切地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此刻我顾不上换算时差了,我只想听到拉甘的声音,立刻,马上。

    没过多久拉甘就接了起来,还好,我现在稍微想起来了,他这几天没有任务,我应该没有太打扰到他。

    “喂,小飞鱼,早安——不过你们那边应该是晚上吧?”

    熟悉的嗓音与轻松语气从听筒那边传过来,好像一块湿透的绒布盖在了我的心头怒火上,我哽住了几秒,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小飞鱼?”拉甘听上去有点着急了:“怎么了吗?希恩,你在的吧?”

    “我在,拉甘。”

    这个简短的,分别由舌尖与舌根发出的,前短后长的双音节名字,仿佛有魔力般让我逐渐开始平静。我倚着路灯柱歇息,插上耳机,点开拉甘的联系人界面,注目他戴着帽子的头像,嘴角的颤抖随之化作了微笑。

    “拉甘。”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我想你了。”

    “咦?”拉甘停顿了一下。“希恩,你稍微等一下,我用通讯器回拨给你。”

    说完,拉甘就挂掉了电话,我一头雾水地盯着手机屏幕,猜测他是不是在担心话费。这时,我才看到屏幕上方的收件提示,点开来看到班长字里行间透露着惊恐的短信,连忙给他回复,报了平安。

    “我今天先回家了,包房里没有落下的东西,不用等我。”

    ——这样编辑应该没问题吧,除了没有礼貌用语以外。

    正当我这么想着,揣在另一个口袋里的通讯器振动了起来,我接起来自拉甘的呼叫,平复了一下呼吸,决定步行回家。

    “希恩。”他一上来就问道。“你在哪里?”

    “在家啊……不对,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刚参加了一场同学聚会。”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与尹雪的冲突讲给拉甘听,他却径直提起了他那边的事:“对了,希恩,卡尔教授说如果我或者加菲尔德想要买些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家作为收货地址,他会帮我们带到宿舍,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自己在线上购物了。”

    “卡尔教授?”我愣了一下。“那是……谁?”

    “你不记得他吗?在我们处理致远族磁场干扰器时负责调度和联络的那个人?”

    我回忆了一下,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亚当斯特兰奇的助手。

    “嗯……记得。”

    “如果你学了正义山历史的话,应该也对他有印象。记得正义山第一次被废弃是因为什么吗?”

    听到拉甘像个老师一样进行课后提问感觉很怪异,但这有效地把我的注意力从同学会上转移开了。这个知识点我学过,而且学了两次——“因为联盟荣誉成员响指卡尔不小心暴露了基地位置……哦,是那个卡尔?”

    “对,就是他,他现在正在快乐港的中学做老师。”

    “听起来你们算熟人?……”

    “他给加菲尔德当家教来着,正义山毁灭前他经常来拜访,还顺道教过我不少陆地文化。”

    “……我有点嫉妒诶。”仗着拉甘远在瞭望塔,我任性地抱怨。“我想做那个教你陆地文化的人。”

    “那就你来教啊。”拉甘迁就似的一口答应。“你家那边的邮递业务挺发达的吧?你可以教我线上购物。”

    “好啊,明天小队里有人出门吗?如果能捎我一程的话我明天就过去……”

    我把同学会搁置到思绪角落,随着拉甘一起聊了下去,可惜的是明天卡尔德给拉甘排了班,我们只能暂定下一个周末再见面。紧接着,我们搜出了各自知道的可以开视频的通讯与社交app,试图从中找出一款最适合跨国通话的今后用。

    “或许也可以试试办公软件?这样一来就算我没法去报道也可以听取卡尔德的任务编排。”

    走到自家楼下,我们还没有达成一致,我用肩膀夹住通讯器,翻出钥匙打开单元门,拉甘在我进屋后忽然改变了话题:“嘿,希恩,看看窗外。”

    “窗外?你是指哪个……”

    我下意识地顺着离我最近的一二层楼之间的楼梯间窗户向外望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在夜色中降落到了与窗户平齐的高度。

    ——超级机车。

    坐在驾驶位上的拉甘正向我挥着手,我实打实地吓得原地起跳,甚至想蹿到一旁的扶手上,不过为了证明那不是影像,我还是翻上窗台,拉开窗,一把拍在了超级机车的轱辘上。

    “啊,是真的。”

    “上来不?在这个高度停太久会被发现的。”拉甘挂掉通讯,向我伸出一只手。

    ——是因为我现在神志清醒吗?还是因为这是拉甘?与现在内心受到的冲击相比,上次梅根大半夜开着生物飞船到来时带给我的震惊简直轻微得称不上震惊。

    我咽了咽口水,踏上窗框,想跳到后座去,拉甘则抓住我的手腕往前一拉,让我直接栽到了驾驶席里。超级机车没等我扶住哪里,就迅速升空。

    “让让让让我去后座吧!这么驾驶太危险了!”我顶着风扯着嗓子喊。

    “不用担心,驾驶是她在负责。”拉甘叩了叩操纵面板。球球附和般响起一阵机械音,放缓了速度,让车身平稳下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了拉甘,连忙松开手,倚上车身,让自己不要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你是怎么把她借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球球虽然算是小队荣誉成员,但还是附属于康纳的。

    “我告诉康纳你听上去心情不大好,他就同意我驾他的车了。你们国家授权的泽塔传送口离这里有点远,不然我们还能早点到。”拉甘耸耸肩,把手臂垫到我背后,稍稍收敛了玩笑的态度,问道:“所以,发生什么了吗?”

    “这个嘛……在同学会上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我再次犹豫了——我真的要把自己初中时那愚蠢的行径讲给拉甘听吗?深吸一口气后,我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正色说:“我觉得自己很双标诶。我连漂移女都能原谅,却原谅不了区区一个中学同学,你说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低了?明明我对那个同学的态度也算不上恰当,但我却只想挑出她的错误。”

    大概是因为我说得太笼统,拉甘疑惑地皱起眉头,沉默了好几秒。我忐忑地触碰上他的脸颊,试探着问:“算了,要不然不说这个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琐事害你不开心。”

    “没那回事。”拉甘立刻否定了我的猜想,小声咕哝:“以我的阅历,肯定也不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现在我只想安慰你而已,希恩,我也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看到你来这里就足够我开心起来了。”我坦白道。

    拉甘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又凑近过来与我贴了贴额角。我想起加菲尔德偷偷告诉过我拉甘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便鼓起勇气主动枕上他的肩膀,任由自己的思绪发散。

    “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做了少年英雄?我现在清楚地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病态了,我的正义感促使我认错,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毕竟我也是切实被伤害过了。”

    “正视自己的过去是件好事,但如果你真的无法对一个人说出原谅,那也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只有你是当事人,只有你有资格决定是否接纳那个人。”拉甘仰头望向夜空,若有所思地说:“就算是当年的清扫者,其中也有些人似乎正经地反省了,甚至还有个家伙成为了被奥林国王认可的侍卫……不过要我完全接纳他,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但如果真的有人改过自新了,也是件好事。”我现在对亚特兰蒂斯的事务已经全然不了解了,只能往乐观的地方想。

    拉甘没有答话,清扫者对他来说肯定也算不上好回忆。他抬手揽住我,默默地靠了好一会儿,直到球球咕噜了一声,他才猛然睡醒似的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啊,好。”我看了看表,确实也该是同学会结束的时间了。

    超级机车飞下云端,掠过万家灯火,我分辨出自家楼的位置,莫名地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也是用通讯器定位找到我的吗?”

    “是梅……很多之前乘生物飞船来过你家的人把地址告诉我的。”拉甘说着伸手去操纵驾驶台,让超级机车绕到我的房间窗户所在的方向。

    “让我从走廊进就行了,我得让爸爸妈妈知道我从外面回来了。”我再次忽视掉他不自然地拉长的音,指着楼墙面提议。

    于是,拉甘让超级机车停在了我出来时打开的那扇窗户前。我翻进屋里,想起自己在酒店里的失智行为,不禁捂住了脑袋吐槽自己:“我干嘛非在班长他们面前跳窗子……”

    “你确信不是因为想耍帅?”拉甘向窗口倾身,恢复了刚来时那样轻快的笑容。“在罗纳面前击败巨噬鲨时我也难免有点高兴。”

    “好吧,我觉得你说中了。”

    我笑起来应着凑到窗边,思忖着要不要好好告个别,但这时,一楼那边传来了门开关的声音,随后就是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拉甘明显一惊,做了个“拜拜”的口型,就催促超级机车升出了我的视野,无论我再怎么向上张望,都找寻不到他们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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