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甘好像没想到还会有人再进屋,他已经躺倒在了枕头上,看到我推门而入,又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我以为你们都回去了。”他说着把身后的枕头竖立过来,好让自己靠上去。

    “反正我上午没有什么事可做,而且康纳说他们不会让漂移女来这附近的。”我觉得不停地进来打扰有点抱歉,为了掩盖自己的手足无措,我走到窗边,把视线投向外面,张望周围的建筑。“你觉得让熟悉的人来看护会不会更好一点?”

    “可是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拉甘的声音听上去带了一点鼻音。“你也算是小队里的人……我真不想让小队里的人看到我这么窝囊的样子啊。”

    我回过头,看到他一脸丧气地摇着支具的吊带,让自己的腿在空中晃荡。

    “那个……别乱动。”

    看着他那仿佛自己的骨头无所谓的动作,我忍不住走过去按下他的胳膊。

    “我不知道医生怎么跟你说的,但我记得我爸爸之前把自己摔伤的时候,医生说他在刚刚打上石膏时只能活动脚趾。”

    “但我总得做点什么事吧?”拉甘撇着嘴哑着嗓子说,转而去翻自己的裤子口袋,摸了半天也只能掏出一个通讯器来摆弄。

    “明明小队面临一大堆麻烦,作为其中一员,却只能躺在这儿什么都干不了,我实在冷静不下来——都怪我这么没用!之前保卫火箭的时候,我明明身为水下作业担当,却连水下侦查都没能做好,害得自己被抓,给小队添了那么多麻烦……我一边埋怨康纳和漂移女,但事实上我也知道他们比我有用得多。这次也是,我既没法留住梅根的心,也没法从丧钟手下保护她……”

    ——我谁都抱怨,谁都嫉妒,但最想干掉的还是自己。

    这样一句话在我脑海中一闪而逝,它用铅笔写在灰色的稿纸上,歪歪扭扭,好像写下这行字的人正在梦游。我花了一秒去消化这个画面,随后隐约想起,这是我在初中月考检查卷子时,趴在桌子上望着尹雪写下的句子。

    “别那么想,你说这话的样子简直和以前的我一样。”我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拉甘,语气强硬得毫无礼貌,但我没心思顾及这些了,想说的话不断倾吐而出。“你成功地作为海王的跟班成为了小队的一员,这就已经证明了你是有用的,不是吗?梅根、阿尔忒弥斯和卡尔德也是历经了许多艰险才走到现在的,你要相信他们,还有正在搜救梅根的其他队员!事已至此,没有你惋惜的余地了,那你就专心把自己治好,尽早归队,好吗?”

    拉甘被噎住了似的怔了半晌,随后放下通讯器望着我,眨了眨张得大大的红色眼睛。“我知道了,希恩。”他重新向后一靠,将半个身子陷进枕头里,半赌气似的说道。“我也知道我在这儿念叨这些没什么用,但不抱怨出来,感觉心里不舒服。”

    “我也没说不让你抱怨。”

    我走到椅子旁,把它拉近床边,坐了下来。

    “如果抱怨能让你感觉好一点,那我也会听的。不过,拜托别说过分看轻自己的话。你不是没用的,不管是在小队里,还是在芝加哥这片小天地里——说起来,我还一直没有感谢过你呢。我想谢谢你能够记住原本的我,也谢谢你能够认出真正的我。”

    “那是理所应当的嘛,毕竟你才是那个去过亚特兰蒂斯的人。”拉甘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我来说多么意义重大。无论是在五年前的亚特兰蒂斯,还是如今的芝加哥,我总是在阴差阳错和不由自主中向他展现出自己最为不成熟、并不算体面的那一面,而他不仅一直注视着真实的我,还深深将其镌刻在心,包容、接近、信任了这样的我。

    这时候,门猛地打开了,吓得我直接蹦起来带倒了椅子,差点就要再找个地方钻进去,不过定睛一看,我发现进来的只是个挺壮实的护士,她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言简意赅地问:“家属?”

    “不……我算是护工。”我不知道夜翼他们有没有说什么,便把康纳交给我做的工作搬出来假装成自己的身份。

    护士点点头,从床头拿起病历本递给我,示意我看那些龙飞凤舞的陌生英文单词,同时向我交代道:“晚上还要再挂一支注射液,从明天开始挂消炎药,中午有一支肝素。病人刚入院时情绪很激动,注意别让他乱动,那边的柜子里有公用拐杖,记得在他去厕所的时候带上……”

    “——等,稍等一下,慢一点。”

    “——这种事我自己能来!”

    我还在纠结护士说出的“钠什么什么注射液”和“低分子什么什么”这两个单词分别到底都是啥,拉甘忽然一拍床板打断了她。我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思路却被吓得戛然而止,不禁茫然地抬头去看他。

    拉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他抿抿嘴,放低了声音:“抱歉,我是说,她……呃,她不是专业护工,其实说是来帮忙的亲友更合适……所以,有什么需要做的或者注意事项,告诉我,她不在的时候让我一个人来就好了。”

    “那是我唐突了。”那个护士哦了一声,“刷”地取走我握着的病历本,塞到拉甘手里,重新交代一遍后离开了病房。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那个护士自带的神经紧绷感也随着她的离开消失了。

    “你听懂了吗?”我扶起椅子坐上去,凑到病历本旁问拉甘。

    “其实我感觉我们用不着听懂它们,护士说打点滴的事他们会来通知。其他那些不要乱动啊不要沾水啊要均衡补充营养啊什么的医生都说过了。”

    拉甘把病历本丢到床头柜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不愧是在医院工作的人,这么快就只把我当病人看待了。”

    “我妈妈有个老同学就是医生来着。”小时候跟妈妈一起参加同学聚会时的场景自然地从记忆里涌现了出来。“她说在医生护士眼里,哪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都是‘病人’。”

    “我不是在感慨这个。”

    拉甘像是想笑一下,却只是勾了一下嘴角。他歪着头看向我这边,问道:“你知道丧钟吧?”

    “嗯……我知道。很厉害的,雇佣兵,对吧。”我想起正是他和阿尔忒弥斯一起掳走了梅根,随后又想起了五年前从联盟档案里看到过的他的资料。

    “对,厉害得让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不过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了,但你知道他管我叫什么吗?他叫我‘可怜的动物’。”拉甘无意识地揪着自己胳膊上黑色的鬃毛,哼笑出声,嗓音却在发抖。

    “——‘动物’!陆地人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如果没有夜翼和康纳在旁边,医院里的人也不会把我当正常的病人吧?”

    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想要开口,却被一种窒息感堵住了喉咙。在我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从椅子上起身,俯向床头抱住了拉甘。

    我一向不善于与人亲密接触,这个举动让我自己都感到了惊异。冲动与紧张让我在原地凝固了片刻,在那或许不到一秒中,我仿佛重新拥有了超人的感官,我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听到拉甘急促的呼吸,他略长的发鬃和有些湿润黏滑的皮肤紧贴住我的手腕和脖颈,他身上传来的低温让我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我脸颊的发烫。

    “我……我很想说‘不用在意那种话’,也很想告诉你‘我们不是那样看待你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体会你真正的心情,所以不能轻率地让你‘不用在意’。我无法代表其他人的想法,所以不能擅自说‘不是那样的’。”

    我绷紧手臂,手指捏住袖子,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栗。混乱的脑海中,我居然还有心思想到——我和拉甘的母语都不是英语,此刻用英语交谈起来,会不会表述不清心里想表达的意思呢。

    “我不想用敷衍的安慰来回应你,你说过希望我是你最好的一个陆地人朋友,我不想对此有所辜负。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帮忙,无论是倾听还是陪伴,我都会来见你的。”

    我听到拉甘在我耳畔缓缓吸进一口气,他抬起胳膊,在空中停顿许久。

    “和你第一次来亚特兰蒂斯那时候一样,也和世界分裂事件中你闯到海底下来那次一样……”拉甘说着,轻轻地把手落到我背后,他的手指在迟疑一下后握住了我的肩膀。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我们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希恩……你的手臂永远都感觉那么可靠。”

    时间感知力仿佛失控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开手,拉甘也松开了我,他没有丝毫避讳或不好意思,而是直直地注视着我说:“谢谢你能在这里,希恩。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这儿,我就会觉得好多了。所以,能再来陪我几天吗?”

    “一直陪到你出院都没问题。”我还在因为刚才的拥抱而羞耻,连忙转移自己注意力似的挂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夸张地比了一个拇指。

    “不用那么久,在陆地上接受完初步治疗,我就要回亚特兰蒂斯休养了,刚刚夜翼就是来和我说这事的。”拉甘敲了一下自己腿上的石膏。“毕竟我还是个土生土长的海底人,在自己原生的环境下比较容易恢复。”

    “这样啊。”我用力点点头,甩掉那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转而为接下来的几天做打算。“——那除了医院的营养餐以外,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明天给你带。”

    拉甘微微昂起头思索着,趁他在看天花板,我得以专心致志地打量他。自从他第一次敲开火星猎人的公寓门,我想起了他是谁以来,我就没有再仔细端详过他的样貌。

    ——他的头发和头顶的斑纹颜色一模一样,我从没注意分辨过呢。

    ——他手臂上那些鬃毛似的毛发看起来很硬挺,手感和头顶那些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呢?

    ——他的颧骨处显得那么突出来,是因为脸侧的触须吗?

    ——他的耳朵看上去好薄,不知道捏一捏会是什么感觉。

    ——他的下巴比小时候更有棱角了呢。

    ——我好喜欢他下巴与脖颈上浅色的色块,连带着胸腹上那块箭头图案似的也喜欢。

    ——真想知道他手臂肌肉的分布情况,为什么他的手肘格外地瘦,小臂却很壮实呢。

    ——他侧肋上的那两道条纹是什么?只是斑纹吗?还是呼吸器官?看上去好像突出来的肋骨……

    ——话说夜翼也是,康纳也是,为什么你们男孩子的腰都那么细?

    ——再说回来,你是不是整个小队里唯一一个只穿着条短裤到处跑的人?

    拉甘看向我,说出“想吃虾寿司”的时候,我正在与脑海里“想给他披件上衣以免我看着他就走神了”的念头作斗争。被打断了思路的我重新望向他的脸,打量着他颌骨的弧度、因微阖而显得柔和了一些的眼睛、小而尖锐的犬齿和嘴角自然的弯起,我感觉像是捕捉到了墙角绽放的花朵一样偷偷地欢喜。

    我一边接着问下去他喜欢的口味,一边在心里为花店老板和丧钟说过的话感到忿忿不平。

    ——因为拉甘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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