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火星猎人眼睁睁地看着漂移女钻进了卢瑟的车后座,他们在实验室和工厂爆炸的混乱掩护下拐进小巷驶向了远方。

    漫天的火光中,火星猎人暂停画面,拉我们离开了这段回忆,我们回到了记忆库的大门口,有那么几秒钟相对无语。我逐渐消化着刚才目睹的一切,好一会儿才认知到“漂移女投靠了卢瑟”这个事实。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条件反射般开了口:“卢瑟一定是幕后主使!他一定……一定有做什么手脚!我才不会就这么相信他这种……这种阴谋家!”

    火星猎人没有接话,他抬起一只手,同时变化成原生形态,将手指抵上我的眉心,我随之陷入了一阵失神。

    当我恢复意识时,火星猎人正垂着头颅看着我,他的声音以心灵传输的方式在精神世界里响起。

    “你在辩护什么?我明白,漂移女受到了蛊惑和操控,而她的所作所为与你又并无关联,你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为自己辩护?”

    ——你没有做错什么。

    这句话像是在我心里撬起了一根嵌入已久的棘刺,我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却还是本能地感到恐惧,强烈的钝痛让我升起逃跑的念头,但在我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我无处可逃。

    身周那些代表记忆片段的屏幕如同被卷入旋风一样胡乱飞舞,被加上锁的那些漂移女沾染过的部分不知被甩到了哪儿去,另一些画面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这座精神世界危险地震荡起来,一块块屏幕中传来一句句熟悉的话语,它们携着震耳欲聋的威势凿进我的头脑。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是我本人确实经历过、明确属于我的回忆,但此刻我真的没法为其高兴。

    “——你有没有认真地想过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大家一起玩时不带上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听见幼儿园的老师在耐心地劝哄我。

    “——你同桌会平白无故跟你说话吗?你肯定理他了。”

    我听见小学班主任在批评自习课乱讲话的同学时把我从座位上点起来。

    “——去道个歉吧。甭管是不是怪你,她是你的朋友,对吧?”

    我听见体育老师拾起被扯坏的头绳,放到我手里,提议道。

    “——不把所有劲都放到学习上,未来养活不了自己,说句不好听的,都是活该。”

    我听见初中班主任在开学第一天的班会上给我们下马威。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我听见尹雪不明所以地反问。

    “——我看别人都能跟你那个朋友相处得挺好的啊,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听见爸爸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你是怎么想的啊?尹雪是你朋友!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听见年级主任像审问罪犯一样不能理解地质问。

    “——难道你们中国佬都是这样吗?”

    我听见把书页从我手里夺走的詹美瞪着我反问。

    ……

    “才不是!!!”

    我失控地尖叫出声,那些画面和那些人声一起在我脑海中上演。我看到小时候独自一人的我、委屈地在作业本上写检讨的我、不知如何求人原谅的我、在课堂上用剪刀抵住虎口逼迫自己不要怒吼的我、在精神恍惚中用裁纸刀割开淤肿的指关节,把血液滴在信纸上送给尹雪的我、以及在这几年里被尹雪和其他同学更加排斥,开始不断质疑自己、越来越讨厌自己的我。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明明不想变成这样,明明不是我的本意,明明无数次后悔,却只能放任自己一次次犯错,逐渐变得愈加异样。

    昔日的悲伤与愤怒重新把我沐浴其中,我因那些或幼稚或渺小的原因而哭喊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抱着脑袋跪倒在地。激烈碰撞交织的情绪从我身上迸发出去,火星猎人这股力量推开了,我无措地望向他,大喊出唯一一句不需要思考的话语:“对不起!”

    这句话回荡在精神世界里,它仿佛被我吐出后化作了一丛丛无形的芒草,每一丝回音都刺得我浑身涨痛。

    ——怎么回事?明明一直以来“对不起”都是万能的。无论什么诱因,无论什么缘由,无论有什么误会或者黑幕,道歉总没错,我总会有地方做错了的,我总是有所罪责的。

    火星猎人在纷乱的闪回画面之间飞身回来,他在我面前蹲下,展开长长的双臂环到我身周,为我挡下那些冲击着我灵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希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语气依旧稳重。“说出来,好吗?”

    ——对不起。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对我这样的人——

    “我觉得,我很丑陋……外表也是,内心也是……”

    顶着重压与刺痛,我困难地挤出了第一句话。这之后,一切仿佛一下子变简单了,我就像站上了被告席一样源源不断地自白下去。

    “我喜怒无常,自傲又自卑,懒惰又爱空想……待在人群里,会感觉无法融入并因此悲伤愤怒,被人施以善意,却又会觉得自己不配融入……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人温柔相待呢?这会让我更有罪恶感的!他们不知道我曾怎样地嫉妒、怨恨过他们!”

    初中的班级、高中的学校,课堂与校园里发生过的一幕幕在我眼前划过。尹雪和詹美的脸在其中一闪而逝,随后在我眼前停留的是梅根的身影。

    “我作为学生,总是请假缺课,还在课上睡觉、溜号;作为女儿一点也不进取,总是与父母吵架、闹矛盾;作为小队成员,根本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谁都可以替代我——”

    说到“替代”,梅根也从我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身影——漂移女。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漂移女才会取代我吧?我其实也曾觉得自己有所建树了,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好了,也曾因此而沾沾自喜过,甚至觉得自己未来可期……但漂移女把这一切都打破并否定了,她就那么暼着我,对我说出那种话,还那么干脆地干掉我……一定都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吧?我还不够让她满意,或许永远都不能令人满意,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对我做出那种事吧?所以我才会希望……让她作为我生活吧?她肯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你是这样想的吗。”火星猎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是这样的吗?我也在问自己。

    这两年多的安稳生活足以让我的心安静下来,让我能够脱离以前的交际圈,抛弃“张辛”这个身份对我的定义,对“我”稍微再了解一点。我抬起双手,触碰自己的脖颈和胸口下方,漂移女曾经毫不留情地破坏过的地方。那时的疼痛与灼热隐隐再度袭来,似乎要侵占我的意识。那股滚烫蔓延开的瞬间,我失控地咆哮了出来:“不——不是我的错!”

    火焰般的能量随着这句话从我体内辐射了出去,火星猎人低低地惊呼一声,我看到他胸前被灼烧出一片斑驳的伤口,他颤抖了一下,深深地弓起身子,却没有放开我。我努力举起沉重的双手,抓住火星猎人的手臂,抬起头与他对视。

    “我不是那样想的!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漂移女凭什么夺走我的生命?我不想死!”

    炙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而下,我意识到了自己此时最强烈也是最简单的愿望。

    ——是啊,我不想死。我还想向火星猎人学习许多烹饪技巧,还想吃他做的菜,还想再了解更多联盟和小队的任务,我还没考驾照,还没玩一次橄榄球,还不知道爷爷家窗台上那盆总是在无限疯长的黄花是什么品种,还没等到什么人新加入小队,我留恋着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的哪怕最微小的善意,留恋着被人需要的价值感,留恋着把坏人打倒的成就感。

    卧室窗外树枝上小鸟的叽喳叫声、波克维茨太太分享的烤多了的面包圈夹心里虽然很腻但很可爱的奶油花、楼上不知谁家孩子蹦蹦跳跳下楼的脚步、泰勒先生看电视时的咕哝抱怨、带泰勒先生出门时在公园里常常碰到的毛绒绒的大狗、傍晚天际线上那一片片暖橙色的云絮……这一切都让我全身心地留恋。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火星猎人微微歪着头问,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刚刚那些从记忆中冒出的言语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了。

    在这份迟来的寂静中,我哭泣得说不出话,嗓子也因为刚刚失控的尖叫而疼得很,只能拼命地点头。

    “很好,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在漂移女面前,你毫无疑问是受害者,你有权利表达你一切的不满与痛苦。”火星猎人说着,轻轻把我揽进了他的怀里。我的脸颊贴上他胸前一点点愈合着的灼伤,那里的高温令我自责,让我想再次说“对不起”的自责。于是,我按照自己心里所想说出口了。

    “对不起,琼恩叔叔。”

    “没关系,这没什么。”

    火星猎人半阖上红色的眼睛,脸颊微微向两侧扯动。虽然他本来的面孔让我有点难以分辨他的表情,但我猜他大概在微笑,因为他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我希望你能知道,从今以后,只要你有需要,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也希望有一天,你能拥有为保卫自己而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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