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虚拟训练失败究竟算是件没必要告诉妈妈的小事,还是大到最好别告诉妈妈的大事,无论如何,我都决定不把这件事说给家人听了——因为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虚拟训练失败那天以来,家里人对我管理宽松了不少。妈妈不再总是劝我用正常人的速度和思维写作业,爸爸看到我在家里飞行或者运用超级速度和力量时也不会阻止了,这不禁让我怀疑蝙蝠侠是不是告诉了他们什么。

    不过,这次训练带给我的确实不都是坏处。经历了一次虚拟的死亡后,我对身边的一切都燃起了一股珍惜之情,马路上的嘈杂令我安心,教室里的争论令我安心,老师的斥责令我安心,看到詹美时我都觉得她光彩照人。我想,就算见到尹雪,我说不定都会觉得她活着真是件好事。

    这个星期,就这么在隐约有些刻意的平静中和谐地过去了。正义山一直被阴沉的气氛笼罩,最常待在这里的康纳和梅根都不怎么腻歪在一起说话了,梅根还沉浸在自责之中,每次都只是把新烘培的食物放在托盘里递给我,就走开去干别的了。而康纳,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一个人锻炼,再要不然就干脆带着狼跑到外面去。

    ——要不然这个周末就不过去了。反正蝙蝠侠和红色龙卷风都没有硬性要求,就算在家睡上一天也没关系。

    星期天上午,我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怠惰地想。结果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卡尔德发来的消息。

    ——下午五点来一趟正义山,黑金丝雀会为我们做心理疏导。

    我看着消息,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是专精体术的黑金丝雀,不是能够读心的火星猎人?

    虽然心抱疑惑,但我还是因为有了明确安排而打起了精神。我伸着懒腰从床上爬起来,换掉睡衣,下楼去吃本打算略过去的早饭。

    “居然起来了,小辛?”妈妈叼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头,指了指厨房。“我做了面,估计还够你一份。”

    “诶……”

    我走出她的视线后从地上浮起来,懒懒散散地飘到厨房去。在中国的时候,每当我们决定不了该吃什么,都会用煮面来解决一切,小学时我喜欢龙须面,中学后喜欢宽抻面,而现在我们吃的最多的变成了速食意面。

    ——今天配的是超市卖的番茄肉酱啊……

    我把面条盛到自己的碗里,浇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肉酱,用叉子卷起面大嚼特嚼,边吃边想到下午之前应该做点什么,但仔细思考了很久,我最终决定留在家写作业。

    ——这大概是这学期来我第一次在晚上九点之前做好作业了。

    当我收拾好书包,跟爸爸妈妈打了招呼,揣了一块饼干走向泽塔通道所在的胡同时,心里满满都是没用的成就感。

    走出泽塔通道后,我发现蝙蝠侠、火星猎人、黑金丝雀、红色龙卷风以及让我想要大叫“你怎么还在这儿啊”的神奇队长正在大厅讨论着什么,见我到来,红色龙卷风示意我到厨房去找大家。我被他们严肃的神情搞得心里一紧,小心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跑掉了。

    厨房那边不声不响,我一开始还以为没几个人在,但事实上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大家已经聚齐了,梅根默默搅着面糊,其他人在周围或站或坐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我偷偷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烹饪书,猜测梅根今天可能要做奶油曲奇。

    不一会儿,黑金丝雀叫走了康纳,我趴在沙发背上盯着并没有打开的电视屏幕,听着他们走进一间会客室,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黑金丝雀开口——

    ——不对,等等,为什么我在偷听?!

    为了防止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去窥探其他人的谈话,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拆开从家里带来的饼干塞到嘴里,顺手把包装袋扔进梅根脚下的厨余垃圾桶,随后走向通往快乐港的机库大门。

    要以最短路线出门,就要经过大厅。我一出现在大人们的视野里,神奇队长就注意到了我:“嘿,你去哪儿?”

    “呃……我出去透透气。”我指指大门,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怎么心虚。“在屋里没什么事可干,我总会不自觉地去听黑金丝雀的声音……要不然,轮到我的时候……叫我?……”

    几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稍微挪开了一点,让火星猎人走到我面前。

    看着火星猎人接近,虚拟训练后在心里涌起的那股奇怪不适感再次浮现,吓得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希恩,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想问你。在轮到你之前,可以先与我谈谈吗?”

    火星猎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我想,我大概从来就没有对他说“不”的余地。一分钟后,我们就坐在之前探索记忆时使用的会议室里了。

    现在我真没心思去偷听什么了,因为现在我全身心都紧绷着,满脑袋都在猜测火星猎人想要问什么。

    ——待在这个房间里却没有扎塔拉,感觉好不习惯啊。

    我任由思维自由发散,试着让自己放松一点。

    “我只有一个问题。”火星猎人似乎没有看出来我在走神,他上身前倾,伸出一只手覆在我交叠于膝头的双手上,将口头对话变为了精神交流:“这个问题潜伏于你意识深处,所以直到这次训练,我才真正发觉——希恩,你想要死吗?”

    ——我想要死吗?

    这句话仿佛剥夺了我的五感与在我身上流淌的时间,有那么一阵,我大脑空白,汗毛倒竖起来,两耳中充满嗡鸣,眼前火星猎人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扭曲抽象。

    “希恩?”

    我感觉我听到火星猎人在叫我,但我没法做出任何反应。

    火星猎人覆在我手上的那只手动了,他把我的手紧紧握住,那股力道和温度带给我一丝清明,随后我陷入了一个被黑暗充斥的空间。

    “感觉好些了吗,希恩?”火星猎人缓缓松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我的肩膀。

    喘息半晌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宛如大理石铸成的地板上,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流动着一幅幅红褐色沙漠般的画面。

    ——有点眼熟。

    我冒出这么一个想法时,火星猎人开口了:“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这里是我在自己头脑中建立的一个独立精神空间,我在这里可以用自己平静的意识去影响你动摇的意识,就像梅根在训练中影响你们忘记了那是训练一样……唉,对不起,我不该拿这个做比喻。”

    火星猎人看上去有些歉疚,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之前在比亚利亚的沙漠里失忆时,梅根也把我们带到过她的脑袋里……和这儿感觉很像。”

    我环顾四周,虽然这个空间是封闭的,但我并不觉得憋闷。或许因为这里是精神世界,也有可能因为与火星猎人独处,我没来由地感觉那些埋藏于心底,在妈妈眼前都要遮掩隐藏的秘密即使说出来也没关系。

    “如果这会引发你不好的回忆,我这就带你出去。”火星猎人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说。

    “请就在这里吧。这里与世隔绝……也许我可以好好地回答。”我调整一下呼吸,站直身子,卷起衣袖,正视火星猎人,说出他想知道的回答:“没错,我想过要死,但我从来没有认真动过手,将来应该也不会动手,所以这个问题不需要担心。”

    “我可以问一问理由吗?”

    说着,火星猎人不再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我的脸,转而把我的小臂托到掌心,低下头打量。

    ——这里的重力比现实世界要小吗?还是我对火星猎人的顺从度要比对其他人更强?总觉得他没怎么用力,我就跟随他的动作抬起了手臂。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总是在遇到算得上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想要逃避,但我不擅长表达,脑子也不好,所以总是想死掉算了……事实上想着求死挺有效的,一旦看到自己的血,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好多事想要做,意识到自己并不想死。等到我清洗好伤口后,事情最麻烦的部分也基本上过去了。”

    我一边把心中所想尽可能清晰地说出来,一边小心地注意火星猎人的眼神。从他暗红色的眼眸中,我读不出是否有同情、是否有不解,但我很确信,我在害怕。

    ——火星猎人会觉得我不可理喻吗?他会觉得我没有资格做英雄吗?他会……对我反感吗?

    这些担忧太过庞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把胳膊从火星猎人手中抽出,抓住他的手臂,抑制不住地说下去:“可以不要因此讨厌我吗?我会改的,我在努力改……我也会在别的方面弥补……”

    “我不会讨厌你。”火星猎人惊讶地张大眼睛,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根本不喜欢我自己啊……”

    哪怕得到了火星猎人的保证,我的担忧也没有消除,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付给他。如果要向人倾诉的话,无论是偏执的性格,还是糟糕的行径,如果倾诉对象是火星猎人,就好像全都没关系。

    “我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有一段时间,我的性格简直和刚离开卡德摩斯的康纳一样暴躁。发火的时候,别人的议论和视线都会让我觉得‘这么丢脸干脆死了算了’……

    “发火多了之后,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我多说话,每次他们齐齐把我晾在一边,我也会想‘既然我这么多余就让我死掉吧’……

    “来到这边的学校后,我害怕招惹本地学生,小心翼翼按捺性子,不想重演以前的遭遇,但还是免不了因为自己与他们不同而被排斥。独自一人在走廊里走过时,我总觉得身边的人会抬头看我,会嘲笑我……有时在课堂上,我会因为文化差异闹出笑话,被笑声淹没时,我都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什么还没去死呢!’……

    “我这么没用,或许真的不存在才比较好,可是,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贪生又怕死!所以才半吊子地活到现在……”

    我磕磕巴巴又声音颤抖,但火星猎人听得很认真,我痉挛的手指狠狠掐入他的皮肤,他也没有皱一下眉头。等到我因为扯着嗓子而声嘶力竭,没法再说下去,他便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拉着我坐在了地上,轻拍我的后背帮我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不该存在,但是从你刚刚的叙述中,我不认为你做了什么需要以死赔罪的错事,希恩——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希恩’,而不是‘辛’吗?”

    我想不通他为何问这个,只能呆呆地念叨自己的想法。“因为……在第一个音节后顿一下很符合火星人的起名方式?j''onnj''onzz,'gann'orzz,''alefa''ak……”

    “嗯?”火星猎人突然怔住了,我不安地停下来,试探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梅根告诉你的吗?”他重复了我刚刚说出的一个名字。“马拉法克是个火星名字没错,但我应该没有跟你提过。”

    “应该是她吧。”我没多想就点了头,尽管我回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是我打哪儿听来的了。

    “这样啊。”火星猎人扶住眉心,像是在思考。他沉默片刻,摇摇头,把话题扭转回去:“梅根叫你希恩的确是因为更顺口,卡尔德或许也是如此。但我认为,在你的名字与罪恶同音的情况下,以罪之名唤一个无罪之人终究不好,久而久之会让你以为自己真的与‘过错’有着关联。除了你的父母以外,世界上还有许多在乎你的人。你的死亡并不会让任何人高兴,反而会在很多人的生命中留下一块巨大的空洞——请明白这一点,希恩,你绝不该死去,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你也在乎吗?”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思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我会在乎。小队里所有人也一定都会。”

    听到火星猎人肯定的回答,我如释重负。正义联盟的元老之一,我的导师——火星猎人,都亲口说了在乎我的生命,要是我再满脑袋想着死,岂不是太不明情理了……

    我微妙的心情转变似乎被火星猎人觉察到了,他再度牵起我的手,询问:“准备好回到小队里其他人身边去了吗?”

    我深呼吸一下,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我就看到眼前的景象急剧变化,仿佛我正以超光速飞越宇宙,在或许不到一秒钟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会议室里,房间里静悄悄的,钟表秒针发出的微弱嘀嗒声传入我耳中,昭示着我的确回到现实世界了。

    “黑金丝雀找你,漂移少女。”

    神奇队长推门而入,他瞅瞅我又瞅瞅火星猎人,往门后缩了缩。“你们……完事了吗?”

    “去吧,希恩。”火星猎人从座椅上站起来,示意我跟神奇队长走。“希望我有帮到你。”

    “你仅仅是‘在这里’,就算帮了我大忙了,琼恩先生。”我又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感慨,才走出会议室,来到黑金丝雀所在的房间。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漂移少女。”黑金丝雀见我进来,亲切地微笑着说道。她收敛了教我们体术时的强硬与侵略性,此更像是心理咨询室里的知心姐姐。

    “嗯,火星猎人刚刚与我谈了谈……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心理疏导了。”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或许是因为紧张而发烫的脸颊。

    “那就好。”黑金丝雀向沙发里靠了靠,看上去舒了一口气。“那么,希望你已经走出阴影了。而且请不要忘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随时在这里陪着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倾诉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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