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拉的沙砾在风势中夹行,刮过生荒,掀起地面零零散散的枯根。

    男人残破的斗篷临风扬起,他松开捂着受伤的臂膀,视线死死钉在蕾西身上。

    两人之间相隔不远,气氛却降至急冻,僵持在原地。

    男人野兽般的直觉,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森冷的杀意。他们体型悬殊明显,却意外地,在实力上反向相差甚远。她可能是……

    “你是书群?还是说……”男人开口,缓地吐出几个字,“王族。”

    她沉声,“你在胡说什么?王族早就不复存在了。”

    “不。”他落语慎重,“王族没有尽亡,猎溺宗教一直以来受着王族中某位大人的恩惠,直至今日。”

    蕾西身体无意识地一颤,脸上依然没有丝毫动容,她踱着步,不紧不慢地靠近男人。

    “还有残存的王族?看来你确实和猎溺那帮虫子很熟悉,我对这些人很感兴趣。”在他面前停下,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在这个距离的话,你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哦~”

    蕾西威胁的话语说得轻巧,刀面在他臂上拍了拍,厚实的肌肉发出闷声。

    “帮我两个忙,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你在和我谈条件?”蕾西不屑地说道。

    “你没有理由拒绝,举手之劳而已,相应的,你从我这获取信息会更轻松一些。”

    她没犹豫太久,“说来听听。”

    风声谡谡,过耳的肆虐回荡在她的耳边,也掺杂着男人低沉的愿望。

    她微怔,“这确实是个……顺手的事情。”

    “你答应了?”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僵硬的笑貌,脸面灼烧过的惊痕,奇迹般地不算难看。

    “嗯。”她说着,没有其余的表情,“假使只是如此渺小的愿望,不足以使我思考过久。”

    寒气让蕾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没有遮挡物的荒野上,夜晚更是萧索。

    她收起匕首,判断男人不会对自己做出危险的行为。睨视着男人,若有所思。她不是没有动过杀心,刚才那一脚普通人早已毙命,而现在最重要的是,男人还有着些价值。

    且在刚才窃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男人没有对猎溺宗教唯命是从。

    蕾西微微歪着头,“某种意义上,你背叛了宗教,是吗?”

    “我不会背叛宗教,是他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我视主教和他的夫人为敬爱的长辈。”男人说着,小儿犀利的双瞳中怀着惦念,“我出生在这个村子,一场火难,带走了我的家人……”

    于是村子里的人对他出手相助,基于简单的怜悯和浅显的良心。

    热烈的自我感动没有持续很久。荒落贫瘠的村子,人们面对最基本的欲望,优先选择自身才是常理。对不相干的孤儿不惜血本,无人能率然做到。

    人是利己的物种,他们在合适的时机抱团,又在恰当的条件下将潜伏的危机排除。

    那场火灾,在幼年他脸上刻下永久的烧痕,在孩子们中,他总是其貌不扬,让同龄人摒弃的那个。上帝唯一赋予他的幸运,是让他拥有了一副强健的身躯。

    而这独特的好运,也在被欺辱时,成了失手掐死玩耍“伙伴”的刀俎。

    一时间村民的愤恨,夹杂着私人利害,对他恶言相向。往日的施舍为此添了一把火,假借着善人的身份,指责谩骂他的贪鄙和昧心。

    最后,幼年的他被村民驱赶,留下一句,“愿四神护佑你”的仁义之言。

    男子的叙述到此为止,他至今没有拿出说辞,与那些村民辩解其中的缘由。

    他和蕾西走在折返的路上,两人的脚步特意放慢。

    她行走在前,平淡地一句,“或许,他们根本不在意事实,因为结果已至此,你杀人了。”

    男人没有反驳,他低垂着头,“他们没有做错。”

    “你也没有。”

    蕾西的语气不起波澜,却让男子微愣,她是第二个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人。

    男人苦笑,“你在安慰我吗?”

    “人类是最会合理安排资源的睿智动物,布满猾黠的利己主义者。”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你好像在讲述别类群体的事情。”

    蕾西的脚步停顿,缓缓回头,抬起眼皮,在淡月下露出一抹诡秘的邪笑。

    “不,我也是人类。”

    他愈发摸不透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她看起来漠然,又对身边的人极度温柔,而其中最不解的是,她身上时不时滋长出的凶险和混沌。

    “你的年纪没有很大。”男人问着,“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提了一个很微妙的问题,也很突兀。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蕾西回想起初遇亚修时的记忆,在鱼尾巷子遇到的书群们,她起初是惊吓,但很快被理智压制,没有犹豫地射穿了其中一人的脑颅。

    那天,她初次眼见血淋淋的死尸,也首次了结人命。这么一想,蕾西倏然认为自己不太正常,当时为何没有察觉,顺理成章地认为那是自保的行为。

    “你很有天赋,是一个游走在边缘的,天生的杀戮者。”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作为一个过来人的忠告,千万不要越过你心底的那一线。”

    否则你将成为嗜血的怪物,立于骸骨之上,在黑暗来临时,终归孤身一人。

    “感谢你的劝诫。”她没有否认的意思,只因自己也不确定,“和我说说吧,你所知道的,关于王族和猎溺宗教的事情。”

    男人看她转移话题,识相地开口,“我在宗教中多年,偶有几次见过那位大人。他被猎溺的人所崇仰,地位之高不可动摇。是他将血液分给主教,告诉宗教内的人,那是可以将死去灵魂再次召入活人身体的术式。”

    “那位大人,想要从猎溺身上获得什么?”蕾西问着,在她眼里,没有平白无故的善心,况且如此恶劣的手法,总不可能是单纯的享受。

    不言而喻,这是一场有所图的交易,并且,猎溺宗教被“那位大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大人要求主教招揽扩张宗教的规模,在此期间,用尽一切手法,将位于鱼身的王族赶尽杀绝。当然,普通人根本不是血造族的对手,大人也派遣了书群协助我们。这个计划,在王权覆灭之前,就已经启用。”

    蕾西脸上浮过一丝诧异,“鱼身怎么会有王族……”

    她的话顿住。不,鱼身有流落的王族,比如魔女。

    “身为王族的他,和同族有什么仇怨?”蕾西压制着愤怒,即便她不喜欢部分道貌岸然的王族,也不会对自己的族人下手。

    “这些原因,大人是不会和我们细说的。”他轻摇着头,“每次他来造访教团时,身裹厚重遮面的衣袍,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眸,猩红且狭长。”

    蕾西在脑海中飞速扫寻,可惜鲜少的信息,再加上不常与王城中人交涉的关系,让她思索无果。

    王城内的血造族,在那一天皆应暴毙于毒药中,在废墟里化为灰烬。

    她快速地整理着手中的消息。告知犹门,忏悔录在总部的,是猎溺的人。企图利用猎溺宗教的人追杀魔女的,是那个目前未知的王族。

    很好,看来顺着线索往里窥探,应是能找到那个祸首。他……到底是谁。

    男人打断她的思绪,“这些是我知道的全部,你不必急着杀我,因为……”

    话语奄然而止,他们已步临原来的破石屋,也是蕾西他们今晚可怜的住处。

    气氛不是很好,村民们涌在这片废弃屋子旁。他们各自手举着燃烧的火把,照亮幽暗的荒野。屋前柴堆所散发的火光,在此对比下,掩去了原有的燏色。

    这令蕾西感到刺眼,甚至不适。这种不悦,也来自于他们另一只手中所拿的锄头,柴刀之类的武器,像是要以高姿态,对无辜的人做出惩罚。

    或许她也错了,男人并不无辜,谁都有罪。

    仿佛要演一出好戏,落排后方的人伸长了脖子,脸上泛着豪兴,张望即将要开始的闹剧。

    为首的男人,几步上前,一个熟练利落的耳光,甩在了女孩的脸上。

    他指着捂住红肿脸颊的女孩,手指不停颤抖,嘴里碎念着,“我让你乱跑!你一定是被邪物附了身,被恶魔控制了灵魂,才会不守本分!家中为有你这样的孩子而感到蒙羞!”

    周围的人开始阻拦,一口一个村长地喊着,好言相劝,让他对自己的女儿宽容些。又纷纷向天祷告,真挚可泣。念着,让神明祛除女孩身上的污秽。

    身材高大的男人紧握着拳头,不断煎熬挣扎,似乎能听到胸腔中的闷声。在村民面前护住女孩很容易办到,但之后呢?她还是要回到那个家,他和她之前存有无法逾越的界限。

    然后他前挪的脚悄然收回,沉眼看着这一切。

    蕾西轻地冷哂一声,这比科恩的杂耍表演还好笑。但她不准备参与别人的家事。

    亚修见她回来,没有过问她暂离的原因,默默地挨站在她身侧。

    麦基靠着墙面,对村民们不感兴趣。他刚与亚修结束酣畅淋漓的切磋,心情尤其痛快,不想被这些闭塞的人们搅扰。

    斜睨着蕾西,“哟,去哪儿了。”

    “不告诉你~”蕾西把你猜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差点把麦基翻涌的热血倒腾一遍。

    “明天我就找你练手!打得你爬不起来!”麦基提着嗓子,举气拳头态度嚣张。对于近身的体术,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村民的注意,在教训女孩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蕾西这边。

    而蕾西一旁身躯硕大的男人,使村民脸上变脸变色。那交杂着恐惧和愤恨,甚至不敢相信想要避嫌的眼神,让他们不由得戒惧和惊急,颤颤抬动手中的破铜烂铁。

    从人堆里飞砸而来的石子,准准地落在了男人的脸上,在他粗糙的皮肤上留下擦痕。

    那是某个孩子丢的。看男人没有反击,随之几个成年人也效仿。在不靠近的情况下,这是最好最安全的武器。他们握起不小的石头,朝着男人扔摔去。

    蓦然飞来的石块,不由分说地朝着他们砸来。在误伤到蕾西地前一刻,大小不一的石头停顿悬浮在半空中,像是被人操控一般,违背了自然规律,轻飘在他们的面前。

    蕾西似是早有预料,古井无波的神情,自始至终没有眨一下眼,转而对着麦基赞赏道,“你的能力真好用,感谢救命之恩~”

    “少……少臭美,我可不是在帮你。”麦基说完,瞪着凶恶的双眼,看向村民,用极不友好的语气叫嚣道,“之前把我们当瘟疫看待也就算了。恭喜你们,这次真切地惹到了我!”

    亚修身侧的破甲剑,冒出屡屡黑烟,这些烟雾攀扭蜿蜒,如鬼魅冤魂般趋之不散,交织在一起,仿若蓄势待发的噬人亡灵。

    和在老者村时不同,亚修深感到这些人的恶意,他们精神正常,却形如井蛙。

    透过额前的碎发,亚修的乌眸中散发着寒光,他语气低沉。

    “生,或者死,你们自己选择。”

    顷刻间,人群中鸦雀无声,诧愕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神情。呆怔住的脸孔,身体僵直不动,张大的嘴巴可以塞下整个鸡蛋。直到神色渐渐泛为浓稠的骇惧,惊叫声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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