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岚山这场雪下了月余,直到应松玄醒来,才渐渐缩小范围,只飘在悉云峰上。

    他醒时是在夜半,房间里还有个身着白衣的弟子,趴在桌边睡着了。

    听见他下床的动静,那弟子睁眼惊喜道:“师——师父——不对——师——师叔,您——醒了——”

    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弟子,吞吞吐吐半天,说了一句废话。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夜空中大雪纷飞,和他上次在观星崖上见到的雪夜别无二致,想来应该没过多少时间。

    “临近——四月了。上回——您去——去瑶光岛——谢罪,好——多天——没回来,师——师父去找您,发——发现您——晕过去了——”弟子慌张地解释,越急越说不清楚。

    四月了,原来他昏睡了这么长时间。那,外界可有她的消息?

    稍一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丝疼痛。

    他想问那弟子是否知悉近况,又嫌他说话啰嗦,便给他铺了些纸笔,让他用书写代替。

    那弟子挑了重点写——

    所有宾客在婚礼当夜已经全部离开衍星宫了。

    这段时间一直是师父在主持门派事宜,倒也没什么大事。

    魔族伏云又来挑衅过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

    严师叔还在瑶光岛,没听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应松玄望着那弟子一字字落笔,见他写完要收笔了,再问他:“还有吗?”

    那弟子大概能猜到师叔想问什么,但师父交代了,不要在师叔面前提起叶师妹。他不敢违抗师命,也怕师叔生气,自然不敢提,磨磨蹭蹭写了一句:“这场雪一直没停。”

    应松玄瞪了他一眼,眼神比飞雪还冷。

    那弟子手抖,赶紧又补了一句:“天下太平。”

    应松玄不想再与他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叶师妹呢?”

    “没——没有——消息——”那弟子手抖得厉害,没法再写字,但说话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回去吧。告诉你师父,不必担心我。明日我自会去找他。”他将那弟子撵走。

    “师——师叔——好——好休息——”那弟子虽然也担心他,但更多的是害怕他,听到逐客令只好心情复杂地走了。

    没有消息,他并不意外,却还是想要确认,以防是自己感觉出了问题。

    很多年前,他离开厉州去往归墟的前夜,送了她一样东西——世间最后一颗帝台之棋。那棋子是万年难得一见的无上神器,可驱邪避害,帮她净化体质,只有没有魔气,便不会被魔妖识破身份。

    帝台之棋原是他珍藏数百年的宝贝,和他之间有特殊联结。他在叶若风睡着时将那棋子放入她心里,全程不痛不痒,她没有察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可以借由这种联结感应她的存在。所以衍星宫收徒那年她进入苍岚山,他很快便知道了。

    平时他极少用这种方式关注她的行踪,因为她有隐私,他尊重界限,不会轻易查探。

    可新婚之夜叶若风坠落观星崖后不久,那种感应忽然间消失了。他去净月潭找她许久,也没能重新感应到她的存在。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她不在净月潭。所以他说连他找不到,没人能找到她。

    方才从昏睡中苏醒,他在第一时间尝试建立联结,仍是失败。帝台之棋不会轻易失效,即便是寂陵残灵,也不能掩盖它的存在。但那感应却凭空消失了,他惊讶而慌乱,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到底去了哪里,茫茫无踪,杳无音信,几乎和死没有区别。

    死,应松玄根本不敢想这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怎么能死?她一定只是躲起来了,只是受伤了不想见他。

    不要紧的,他会去找她,就像曾经答应她的那样,不论天涯海角,天上地下,都会找到她。

    他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持续不断的痛感,一时浅一时深,像窗外飘飞的雪,一时缓一时急。

    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或许永远不会停下。

    他想起以前下雪的时候。

    一次是叶若风在文渊阁熬夜抄书,睡着了把火引到自己身上都不知道。那时他生气地训了她一顿,悉云峰便下雪了。

    后来那次是她在书架旁吵着要看他的手心,他不想让她瞧见行云剑的伤口,不让她看,两人赌气不欢而散。他一个人先走,在路上淋了到雪花。

    还有一次,从旸谷回来,他为了控制魔气不方便见她。她受不了那样的冷落,深夜在他门外解释,说对他没有想法,在水下吻他是因为无法呼吸。他心中烦乱,又下雪了。

    这样想起来,过去他都没能时时顺着她的心意,为什么要对她生气?为什么要和她赌气?为什么要冷落她?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是不是因为这些不好在慢慢累积,才让她终于选择离开他?

    他告诉自己不能再细究下去,想收收心思,心却不受控制。睡着了应该就不会想了,几番尝试入睡,无一不是徒劳。

    他其实有点羡慕叶若风,羡慕她贪睡,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睡着了还总梦见他,从前发现这件事时,他也是很开心的。可他自己,睡也睡不着,连梦也梦不到,连梦中相见也不可能。

    想起大婚前夜他破天荒做了个梦,却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和师妹成亲了。虽然他因为别的原因才答应了这桩婚事,可忽然这样梦见,让他也很费解。梦醒时分,发现眼角还有残留的眼泪,是他哭了?他很惊讶,他的确很难受,但在瑶光岛剜去半颗心时尚且没有流泪,竟会为了一个不合心意的梦哭成这样?

    所以忍不住怀疑,难道有人夜里找过他,在他身边哭了?可那个人在瑶光岛,不可能出现他的房间。也许只是他心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大婚当日,实在坐立不安,总觉得她来过,总觉得她就在身边。去了寒殊殿、吟风居、文渊阁找她,没有找到她的影踪。甚至去了净月潭,仍是落空。最后借助帝台之棋的感应,发现她竟然在瞻月峰。

    她去哪里做什么?他赶去瞻月峰找她,路上一直想着找到她就劝她离开,开阳派已经同意在婚礼之后放她自由。

    可当他跟随感应去找,一路走到了新娘房间门口,看见她扮成新娘模样穿上婚服的时候,忽然就改变主意了,原本掂量了许久要劝她离开的那些话,脱口而出就变成了“走吧,我来接你了”。

    他都没细想她为什么会变成严辛荷的模样,也没想过真正的严师妹到哪里去了。那时他一心以为她这样做是因为爱他,是因为想嫁给他。他真的很想她,真的再也不敢推开她。

    所以即便看破她的身份,也没有拆穿她,而是陪她演戏,以为她很快乐,没想到她其实很痛苦。

    婚礼结束之后,严师妹忽然出现,前一刻还与他深情相拥的新娘忽然就狠狠推开他。她竟然说从未想过要破坏那桩婚事,从未想过要与他成亲,她竟然口口声声祝他和别人百年好合。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的所思所念皆是错付,所作所为尽是笑话。

    直到在观星崖上诀别,他错过她最后的一瞥,纵身追逐时终于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这一生,只为自己任性过这一次,以为是上苍垂怜,其实是命运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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