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之夜,明月高悬。悬崖边上长着一株银色月灵树,最高的枝头上垂着一大颗透明的月灵果,被月光点亮,正闪闪发光。

    透明而发光,是月灵果成熟的标志。

    一名绝色女子立于树下,呆呆望着晶莹剔透的成熟果实。

    自月灵树结果开始,每逢月圆之夜,她总要来瞧一眼。起初那果实小得像一颗米粒,十年二十年过去,长到樱桃般大小。又过了一二百年,变成仙桃形状,表皮慢慢散发出淡淡的银辉。五百年过去,终于长到了拳头般大小。

    今夜,月灵果已经熟透,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看了它五百年,终于等到吃它的这一晚。

    她一心想着吃了它会有什么好事,美丽的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傻笑。她仰着头,踮起脚尖,伸直手臂,指尖刚要碰到那梦寐以求的月灵果,身后一只大手突然出现,抢先一步把果子摘走了。

    “放手,是我的!”她哪里想到会遇上不速之客,连连跳起来抢夺,却根本够不着。那人手臂在高处一绕,月灵果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飞快地转身,冲一个白衣白发的背影大喊:“站住!”那背影却对她不理不睬,泰然自若地远去,仿佛压根没听见她说话。

    到了嘴边的果子怎么能飞?她冲到那人跟前,拦住对方去路,试图以理服人,“俗话说先来后到,它是我的,你不能抢。”

    “俗话还说‘先下手为强’。”白发人开口,瞪了拦路人一眼。

    这一眼冷峻而凌厉,她一下子察觉对方不好对付,立即换了思路,扑上去搂住他的腰,柔声细语道:“公子,人家辛辛苦苦等了它五百年,你把它还给人家,好不好?”

    “你觉得美人计会有用?”那人没想到她会用这种阴损的招数,声音里满是鄙夷。

    “没用吗?可是我听见公子心跳加快了。”她埋头在他心口的位置蹭了蹭,为了拿到月灵果,她把阴损的招数发挥地淋漓尽致。

    “你听错了,我对你不感兴趣。”白发人掰开她缠在他腰间的手臂,用行动在说在他眼中,她还不如一颗果子。

    “可我对公子一见倾心。”她哄人的话术张口就来,“公子铁石心肠,不还也罢。就让人家再它一眼,好吗?”她不等他答应,弯腰便去看他手中的月灵果,那明亮的光辉让人目不转睛。

    他的手骨节分明,青筋暴起,一看就是把果子握得很紧。她知道自己肯定抢不过,忽然心生一计,决定趁他不注意,狠狠咬那果子一口。哪怕一口也好,她不能让五百年漫长的等待变作一场空。

    “看够了吗?”白发人不耐烦地问,刚要收手时,有张嘴地直冲冲咬过来,他猝不及防一转手,两排牙齿恶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

    不好吃!她想咬的是月灵果,不是一只冷冰冰的手。

    她又气又恼又怕,感觉到强烈的怒气在头顶上盘旋,完蛋,她可能要小命不保了。

    “你的一见倾心就是这样倾的?你这是要吃了我。”他好像在咬牙切齿。

    “不敢不敢,是我错了。”她摸了摸他手上那两排牙印,似在讨好,又蹲下来朝它轻轻吹了两口气,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

    “怎么,你还想吃一口?”那人突然换了不正经的语气,“也不是不行。你的一见倾心,我看是在骗人。不过你若愿意亲我一口,我便让再你吃一口。如何?”

    她突然头皮一麻,没想到遇上一个比她脸皮还厚的。这是美人计突然起作用了,还是他喜欢会咬人的?她胡诌时放心大胆,却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提这种无理要求。

    她从未亲过别人,为了吃一口月灵果,值得吗?好像不值。但月灵果对她真的很重要,否则她怎么会等五百年呢?

    她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月光淡了,时间不早了。

    她蹲在地上不说话,陷入万般纠结之中。

    “看来确实是假的。”白发人抽出他的手,朝前迈出一步。

    她眼睁睁看着月灵果被他收进衣袖,即将被带走,心一狠,眼一闭,起身踮脚,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然后万分窘迫地蹲下,卷起他的衣袖,准备啃一口果子。

    不料紧握着果子的那只手忽然一转,她又没吃到果子,又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好了,又让你吃了一口,我走了。”白发人轻笑一声,一下子凌空飞走好远。

    她才惊觉自己被耍了,冲着那白色背影大喊一声:“可恶,你别走!”

    “你在骂我?”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叶若风惊醒,连忙解释:“我做梦也不敢骂师父。”

    “那你在叫谁别走?”应松玄追问。

    “呃,没谁。”这个梦太荒唐,她不知道梦中那果子到底有什么好,那白头发的人又是谁,也没想到自己脸皮那么厚,居然还被一个脸皮更厚的人耍得团团转。

    她感到莫名的心虚,不敢吱声,愣了一会,才惊讶道:“师父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被你吵醒的。”他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而事实上,他昨日在诛魔阵中几乎耗尽了所有仙气,又因为身怀魔气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体内还有戮仙的毒素不停地扩散。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突然有个人不顾一切赶来救他,一口一口为他吸出毒素,一声一声叫他别走。他不忍心将她丢下,竟然也硬撑着挺了过来。

    他在夜里挺了过来,但体力十分虚弱,思绪十分混乱,对她那些不大合适的举止,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纠正。浑浑噩噩之中,只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在他颈侧流转,有段时间非常急促,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随后又逐渐变得平缓。这让他感到困惑,她这是,睡着了?

    她身上安静地散发着仙气,是原本属于他的气息。重伤之际他需要这股仙气,几经犹豫,却没有把它收回。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收回?只要靠近她,那股仙气就让他感到心安而熨帖。这样就可以,不必收回。

    他只想躺在她身边休息一会儿,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竟然会睡着,竟然还睡了一夜,最后被她怒气冲冲的梦话吵醒。

    自打从归墟回来之后,他没有哪一夜是安眠的。虽然睡眠对他而言不是必需品,但反常的状况也让他心生困惑,难道他平时睡不着,是因为少了那一股仙气?

    “师父,你感觉好些没有?”叶若风挨着他起身,又将两只手肘撑在他两侧耳边,上半身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埋着头细看他脖子上的伤口。

    应松玄虽然闭着眼,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发丝扫在他脸上,她的呼吸与他仅仅一线之隔,她的手又碰到了他的脖子。

    她一番动作熟练而自然,是不是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做的?

    这样不对,他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推开,没想到她受力不均,上半身朝他趴下来。

    “起来。”他想推开身上那人,试了试竟然没推动。

    “师父,我腰酸背痛,脖子也痛,腿脚发麻,起不来。”这是她是睡姿不对留下的后遗症,但听上去她就像在找借口,就像是不想起来,“师父脖子上还有一块血迹,我想帮忙擦掉,师父推我干嘛?”

    “不要这样,这很危险。”他想提醒她不要随随便便和人这样亲近,哪怕那个人是他,也……

    “我只是想帮个忙,怎么会危险?”显然她一点儿也不明白。

    应松玄有几分苦恼,现在他们挨得太近,若是直说,怕她觉得尴尬;若是不说,又怕她在别处吃亏。

    算了,他打算把她看紧一点,打消别处的可能,她就不会吃亏。等她年纪再大一点,或许自然就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要是她一直不明白,那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总之不是现在。

    现在他还有别的事要说,昨晚她没有回答的问题,又被他翻了出来,“你擅闯禁地,该当何罪?”

    “师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又是掌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手掌碰到白色丝带才想起,师父本来就闭着眼,她的动作完全是多此一举。

    “你以前都是知错能改,现在却想蒙混过关?怎么越来越倒回去了?”他嘴上似是责备,但也没说出个具体的惩罚,他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若风以为他认真在问,便认真地解释:“师父在这里,我才在这里,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师父若要罚我,应该先罚自己。”

    师父若要罚我,应该先罚自己。

    她太年轻了,尚不知道这句话会让他一再扪心自问,也不知道还有个词叫作一语成谶。

    悉云峰上,贺夕辞在寒殊殿等掌门师弟。午后时分,师弟终于出现。

    他一个人走进寒殊殿,步履缓慢,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羽毛。

    贺夕辞一眼便看出他有伤在身,还伤得不轻,再看羽毛的颜色,很快猜到净月潭中发生了什么,虽然他只猜到其中一部分,“羽毛的事,我会回去问问裴隐。”

    应松玄点头,他想回房养伤,却又听贺夕辞说:“师弟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自己的徒弟?”

    “我问过了,和她没有关系。”语气不容置疑。

    “好好养伤。”贺夕辞心事重重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头,“她身上那道仙气是怎么回事?”

    应松玄觉得没必要瞒着师兄,坦言道:“就像师兄想的那样,不是她的,是我的。”

    “你几时对徒弟这般用心?”贺夕辞生出一丝隐忧,“松玄,你要有点分寸。”

    “师兄多虑了,我一直很有分寸。”应松玄说,“不过说起徒弟,师兄若不介意,我想找个时间去看看以前那几个不争气的徒弟。”

    贺夕辞自然不介意,只是奇怪他为何突然有这份闲心。

    几天后,玉阙峰几名弟子突然被掌门召见,面对曾经严苛的师父,他们十分惶恐。

    “你们曾是悉云峰的弟子,这次衍星宫遭难,你们的表现却并不令人满意。是不是离开悉云峰,就忘记加紧修炼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长进。”他好久没再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徒弟,说气话来好像少了几分底气,兜兜转转半天才得出结论,“各罚关禁闭十日,好好反省。”

    弟子们不敢辩解,领了这突如其来的惩罚,但困惑之余又有一丝开心:掌门虽然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师父,却还是一直关注着他们。可见师徒一场,他对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散场时,说话结巴的弟子被单独留了下来。

    应松玄对他说:“你,最没出息。危急时刻没能帮忙御敌,反倒叫师弟师妹帮你。关禁闭一月,好好反省。”

    唐元听说这位师兄的特殊待遇时,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猜得没错,师兄会被收拾。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收拾师兄的,怎么会是掌门?

    这些事叶若风一概不知。

    从净月潭回来之后,她不常见到师父。师父好像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秉性,明明有伤在身,偏偏不愿意被人照顾。在净月潭中那个脆弱得任人摆布的人,好像并不是他。

    那个绝望而亲密的夜晚,好像只是一场梦。

    但总有些时刻提醒她,那不是一场梦。

    比如严师叔问起师父脖子上那道伤口,他说没事,同时自然而然地避开了对方的手。她想知道,如果她伸手触碰,他也会躲开吗?但她只是不经意间想想,并不敢尝试。

    她去玉阙峰看望师兄师弟,一路上没遇到往常老开她玩笑的那几位师兄。问了汤圆,才知道他们正在关禁闭,原来一向关爱徒弟的贺师叔也有严厉的时候。

    又听说阿隐师兄也被被关了禁闭,起因是那支金羽。金羽在北泽中已经被魔族动了手脚,而他毫无察觉便将金羽带回,引来一大桩祸事。

    她也参与其中,师父没有惩罚,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贺师叔却好像在代为管教,常常用犀利的眼神瞪她,大概是责怪她带坏玉阙峰的得意弟子吧。

    一想到这,她便不敢常去,等贺师叔气消了再说,等阿隐师兄闭关结束了再说。

    奇怪的是,一个月后,阿隐师兄禁闭都结束了,贺师叔气还没消。叶若风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之中还犯了什么大错,以至于贺师叔不肯轻易放过。

    难道是她违抗宫规,擅闯禁地被发现了?去问师父,他说没有。不过那之后再见到贺师叔时,他好像没那么凶了。

    一切恢复正常。

    戮仙作乱半年之后,被魔气污染的羽毛终于恢复了金色光辉,颛顼手记给出了新的提示,金羽一旁出现一段树枝,枝杈之间托着一个红彤彤的火球,像是太阳。

    销毁魔灵所需要的第二件神器,自然不可能是太阳,而是旸谷之中扶桑之巅,曾经托住太阳的那一支树枝。只是那扶桑之巅阳气太盛,凡人不能直视,连仙人也不可触摸。世间唯一不怕被它灼伤的种族,便是灵墟族。扶桑之巅至阳的枝条,甚至可以让虚无缥缈的灵墟族拥有实体。

    叶若风在北泽遇见过世上最后一个灵墟族,为了拿到金羽,还和他达成一笔交易。当时完全没料到真有让灵墟族拥有实体的东西,也就忘了问他如何联系。到了要联系的时候,只觉得追悔莫及。

    当天晚上,应松玄告知叶若风:“为师明日出发,去找灵墟族。”

    “师父可知道灵墟族在哪里?”叶若风惊讶地问。

    “在厉州。”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你想一起去吗?”

    当然要一起去,她悄悄打量他的表情,他的脸色从容而淡定,看不出任何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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